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今年的情人节并非是个值得庆祝日子，佛罗里达州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彼时恰好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一名19岁的学生手持 AR-15 步枪进入学校，据布劳沃德县警方调查，共有17人在这场惨案中殒命，其伤亡数据甚至能够排到美国现代案件中的第9位。
美国政客们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如同触动了开关一般，肯塔基州长马特·贝文在媒体采访时义愤填膺，罗德岛州议员罗伯特·纳多利略开始起草法案，特朗普随即也召开了校园安全问题会议。不过，“暴力电子游戏”又一次成为了他们携手抨击的替罪羊：
马特·贝文认为电子游戏正在散播和制造死亡文化，特朗普则声称这种媒介正在改变年轻人的思想，而罗伯特·纳多利略所起草的法案，最终也只是为了提高游戏的税收。
根据控枪倡导组织“每座城镇都要维护枪支安全”（Everytown for Gun Safety）的统计来看，近5年来全美至少发生了291起校园枪击案，仅2018年刚刚过去的几个月中就出现了18起。不过，即使在如此高的频次下，它们却有一个出奇一致的共通点，那就是电子游戏的负面形象与枪击案报道几乎如影随行。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的孽缘却成就了一位臭名昭著的“暴力律师”——约翰·布鲁斯·“杰克”·汤普森。
约翰·布鲁斯·“杰克”·汤普森
出生在克里夫兰的汤普森青年时就已经彰显出张扬的性格，在丹尼森大学就读期间，他借着学校的广播站自办了一个谈话节目，由于经常直言不讳的论述政治问题，这名与众不同的学生也渐渐受到了媒体的关注。或多或少的，满嘴地图炮的风格也延续到了他的律师生涯中。
汤普森并非单独仇视电子游戏，应该说他对社会中所有带有争议的亚文化均有偏见。在其任职律师期间，抨击动画、电影、说唱和摇滚音乐，以及计算机内容的案例比比皆是。也许是同性相斥，他早年就对霍华德·施特恩主持的电台节目相当不满，后者的同样是以无礼和粗野著称。
就连美国最大的电影节之一，迈阿密电影节也惨遭毒手。汤普森认为该活动展示了大量的色情内容，于是借着“政府出资”的事头，一纸诉状将佛罗里达州州长吉姆·史密斯告上了法庭。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史密斯最终只能收回自己对电影节的2.5万美元资助，而汤普森反倒借此机会，提名了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年度艺术监督员”。
当然这名律师也不是没吃过瘪，在1999年的一场官司中，基尔达夫夫妇找到了汤普森，希望他能为自己上吊自杀的孩子布鲁斯申诉。不过，他的看法却与委托人之间有所冲突，汤普森坚持认为当时喜剧中心播放的《南方公园》对孩子造成了误导，而布鲁斯的父母却认为自己的孩子没看过这部动画。
《南方公园》中时不时会冒出低俗的台词
也因由于此，汤普森偏激的态度让他开始小有名气。不过，他最终为人们熟知的契机，还是得扯到电子游戏与枪击案的纠葛。
1997年12月，恰逢感恩节刚刚过去的周一，美国肯塔基州的西斯高中（The Heath High School）发售了一起枪击案。当时就读高一的麦克·卡尼尔（Michael Carneal）用22口径的半自动手枪打死了3名女生，并导致5人受伤。汤普森当即就接下了死者家长的委托，并来到联邦地区法院开启诉讼。
调查显示，14岁的卡尼尔行凶之前就对许多包含暴力元素的游戏情有独钟，警方在他的屋子中翻到了毁灭战士、雷神之锤、杀戮夜魔、机甲战士，生化危机等作品，同时还找到了色情网站的浏览记录。这恰好对上了汤普森的口味，他随即将矛头指向了游戏开放商，电影和色情网站的运营者，声称它们没有监管资源分发，最终促成了暴力事件。
不过，法官在浏览了相关材料后却认为该论证没有合理的可预见性。游戏中“理念和创意”并不能被当成产品，再加上卡尼尔不稳定的精神诊断，汤普森最终没能得逞。实际上，卡尼尔在校期间经常被其它学生欺负，同时还被诊断患有焦虑症、抑郁症和严重的偏执症。这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也有体现，比如用布遮住家中的通风口和窗户，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
对于法官来说，相比电子游戏的不合理指控，卡尼尔的病情才是其犯案的真正原因。然而，尽管暴力游戏的论点没能站住脚，但汤普森对自己仍然深信不疑，彼时的他表示要和好莱坞、电子游戏产业和色情网站对抗到底。
巧合的是，就在卡尼尔犯案的两年后，美国科罗拉多州杰佛逊郡的哥伦拜恩高中又发生了一起枪击惨案，埃里克·哈里斯和迪伦·克莱伯德试图在校园中引爆炸药，并在引爆不成功的情况下持枪杀了12名学生和1名教师，两人在行凶过后也自杀身亡。
哥伦拜恩枪击案中，哈里斯和克莱伯德的行凶录像
哈里斯和克莱伯德可以说是《毁灭战士》《德军总部3D》的资深玩家，而哈里斯不仅精通游戏本身，他甚至还会制作一些毁灭战士的关卡上传到个人网站中。到了枪击案前夕，网站中的内容就越来越不正常了，其中不仅包括恐吓信和杀人清单，更要命的是还记录了枪械筹备以及炸弹的制作过程。
媒体的报导急于将流行文化和枪击案联系在一起，逐渐引起了道德恐慌，这直接导致民众们对非主流文化产品，暴力游戏和重金属音乐产生了偏见。这可能是全美举国上下第一次意识到校园枪击案的严重性，也成为了汤普森强化信念的一剂强心针。
当时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可以说大大小小的亚文化圈子都受到了影响。
首先遭难的是从英国传过来的“哥特文化（Goth）”，由于和朋克、地下音乐素有关联，再加上圈子中的人喜欢穿戴黑色系的奇装异服，主流媒体一直在对他们进行申讨。借着枪击案的事端，它们随即把两名杀手和哥特文化直接关联了起来，全美校园掀起了一波抵制活动的浪潮。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摇滚歌手玛丽莲·曼森取消了科罗拉多的演出，却被人们推到风口浪尖。保守派基督教意见领 Pat Robertson 当时甚至说到，曼森的音乐会诱导人们“奸淫掳掠”。讽刺的是，通过调查能得知罪犯哈里斯讨厌曼森的音乐，更喜欢工业金属乐团“德国战车”，这转过来又使德国战车成为了众矢之的，主唱提尔·林德曼（Till Lindemann）的个人风格也被媒体类比为向希特勒致敬。
哥特文化
喜爱现身人前的约翰·汤普森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在此之后他对暴力电子游戏的申讨变得愈发频繁。繁枝末节的官司可以略过，他与《GTA》的斗争甚至伴随他度过了整个律师生涯。
《GTA》系列经常被分级机构 ESRB 定为 M 级，也就是说游戏中包含强烈的暴力、血腥、性、粗口、宗教等内容，不建议向未成年出售，再加上系列游戏超高的知名度，这款作品也成为了各种媒体和机构口诛笔伐的常见对象：
不难发现，抵制《GTA》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而对于汤普森来说，从 《GTA》切入官司还能获得社会舆论的支持，这或许也是一种风险最小的举措。
汤普森自然不会放过《GTA》
2003年时，汤普森请求向俄亥俄州法院提交一份简短的声明，由于他本人不是辩护律师，最终只能动用其它程序来协助法院。案件与一位名叫达斯汀·林奇的16岁犯人有关，他被控杀死了乔琳·米什内，由于林奇之前对《GTA 3》异常痴迷，被害者的父亲认为这款游戏才是自己孩子被杀的罪魁祸首。
于是，当时已在业内小有名气的汤普森与其一拍即合，并接手了一段毫无证据的声明：“辩护律师最好告知陪审团，暴力游戏是如何训练这孩子杀死我女儿乔琳的。如果他们不这么做，那我就会亲自出马。”
到了2003年的秋天时，两名田纳西州同父异母的兄弟坦白了他们的过失杀人罪，理由是受到了《GTA 3》的启发。汤普森又找到了一次绝佳的机会，他作为委托人将游戏相关的几家公司，Take-Two、索尼、零售商沃尔玛告上法庭，诉讼中指出发行商和经销商理应知道游戏会导致“模仿性暴力”，并寻求2.46亿美元的赔偿。然而事情却意外的发生了转折，案件不仅从州法院移交到了地方法院，原告不久之后也自愿撤销了诉讼。
尽管在最初的判决中没有得到多少甜头，但坚持不懈的汤普森终于从2005年开始全面开花。针对游戏零售商，他声称自己手头有一份录像，其中拍摄了自己10岁儿子在百思买（Best Buy）购买盒装《GTA》的场景，这份供词中充满了钓鱼执法的意味。汤普森认为该公司违反了“向未成年人兜售性内容”的法律，最终将其告上了佛罗里达州的法庭。
虽然在2005年时还没有任何法律禁止零售商向青少年出售分级为“M”的游戏，但百思买还是被迫通过一项决议——在贩售该类产品时会对购买者进行确认，以确保他们的年龄超过了17岁。
百思买是美国最大的零售商之一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堪其扰的 Take-Two（《GTA》开发商 Rockstar 的母公司）终于坐不住了，它们决定先发制人。2007年3月14日，Take-Two 首先向汤普森发起诉讼，称其企图妨害 Rockstar 的游戏，最终导致一批游戏被禁售，涉嫌违反《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而作为回应，汤普森则以该公司违反联邦《反有组织犯罪及腐化组织法》为由，向法庭提交了反诉案，其中囊括妨碍司法、作伪证、剥夺个人公民权利等罪状。
眼看一场大戏就要打响，但双方却在同年4月20日放弃诉讼，并最终达成了和解。按照汤普森的性格来看，无条件的和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幸运的是Take-Two这次抓到了他的小辫子。在一次针对《恶霸鲁尼》的法庭听证会上，汤普森做出了许多藐视法庭的举措，这才导致他在诉讼中处于被动。
尽管这看似是游戏产业的一次胜利，但 Take-Two 实际上并未捞到多少甜头。汤普森仅仅只是不能以“个人身份”起诉该公司发行和出售游戏，但他仍然可以承接第三方的委托，并以律师的身份提起诉讼，对其本人的约束力极为有限。
事情正如预料般那样发展，Take-Two 的太平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既然不能发起诉讼，那何不换着法子给游戏公司添堵呢？于是在2007年9月18日，汤普森向佛罗里达州联邦法院提交了一份文件，他认为《GTA 4》中有一个律师角色完全参考了自己的形象。
有趣的是，不排除 Rockstar 设计这名角色时确实是在讽刺汤普森。当玩家举着枪械要击杀律师时，这名角色将大喊到：“枪不会杀人，电子游戏才会！”尽管原话已经不可考，但汤普森曾经发表过许多类似的言论，比如“暴力电子游戏是杀人模拟器”，“从每一起校园枪击案中都能找到爱玩游戏的儿童枪手”等等。
Take-Two 的合作伙伴索尼也没能逃过一劫，他声称后者向美国兜售游戏可以类比为“第二次珍珠港事件”，而 DualShock 的震动反馈促成了杀人快感：“每杀一个人就会给你的双手带来震动快感，这是一种行为矫正”。
除在厂商转身时捅上一刀外，汤普森的两面三刀同样表现在对玩家的态度上。他曾表示如果有人愿意制作和销售包含“杀死游戏开发者”玩法的作品，每出现一款游戏就会向慈善机构捐款10000美元。不过他可能万万没想到，立马就有开发者回应了这个需求。初出茅庐的制作人 Derek Yu，随即开发了一款名为《I'm O.K – A Murder Simulator》的游戏。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汤普森立马变脸，表示其建议只是一种讽刺，最终拒绝了捐款。
《I'm O.K – A Murder Simulator》
相比之下，玩家社群则显得积极向上得多。Derek Yu虽然没能达成自己的夙愿，但他在制作这款游戏时与同为开发者的 Alec Holowka 成为了伙伴，并最终促成了知名独立游戏《洞穴探险》的诞生。
与此同时，网络漫画Penny Arcade的作者杰瑞·霍金斯（Jerry Holkins），以及儿童慈善机构 Child's Play 的代表麦克·克拉哈里克（Mike Krahulik）决定帮汤普森垫付这笔钱。他们在一张支票中写到“为了杰克·汤普森，因为他本人不会这么做”。
在2006年时，还有两名玩家开启了一个名为 "Flowers for Jack" 的项目，试图征集捐款在汤普森的办公室前布置大量花卉，并邀请他与电子游戏社区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不难发现，虽然略带戏谑，但玩家们的行为总体来看仍然是友善的。
在此之前我们也有提到，仇视电子游戏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整体上来看，像汤普森这样靠着抨击电子游戏，进而成为厂商头疼和玩家不齿的公众人物并不多。实际上，除了明面上的满口地图炮外，汤普森背地里还有一套见不得人的手法。
霍金斯和克拉哈里克在帮汤普森垫付了慈善基金后，后者却找到了西雅图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希望能够以“刑事骚扰”的名义对他们进行调查。丹佛警察局此前也接到了一起投诉，这次受难的则是游戏博客 Kotaku，理由仅仅只是网站中含有批评他的个人评论，而 Kotaku 并不愿意在胁迫下删除。
而在与 Take-Two 的交锋中，他为了给对方施加压力，背地里向斯特劳斯·策尔尼克（Strauss Zelnick，Take-Two首席执行官）的母亲邮寄骚扰信。信中不仅将《GTA》类比为“谋杀模拟器”，甚至还对 Zelnick 的成长历程提出了质疑，这无疑已经上升到了人格侮辱的层面。
斯特劳斯·策尔尼克
大多数法官都对这名律师感到头疼，他在控告索尼和 Take-Two，以及相似的案件中并无切实证据，因此往往会采取伪造材料的形式企图蒙混过关。
而在被检举揭发之后，辱骂法官并持续不断的向其寄送骚扰信成为了常态，贪污、滥用职权等说辞还只是客气的表述，他甚至会将主审官和对阵律师比作“娼妇”。除此之外，为了保证公共关系与舆论站在自己一边，他曾将9000多页书面材料寄送给媒体——其中包括枪击案、游戏相关的个人评论和见解，甚至囊括法庭规定需要保密的事项。
暴力游戏是否会促使枪击案的发生暂且按下不表，但以臆断、伪造，以及干涉司法公正的形式包装自己和取得胜利或许才是一种真正的“暴力”。这样的做法，也导致汤普森的律师生涯多次陷入困境。
早在1992年，他就由于在指控另一名律师时伪造证据被捉了个现行，其律师资格一度面临被撤销的险境，最终也是在支付了3000美元的罚款后才息事宁人。屡教不改之下，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在2008年3月20日发来最后通牒，要求他的存档应由其它律师协会成员签署。
我行我素的汤普森自然不会关心这些警告，他高估了法制的底线，却也低估了自己的下限。几个月后，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宣布吊销汤普森的律师资格，而加州联邦地方法院延续了这一裁定，最终在2008年10月25日正式生效。
主持这次判决的法官达瓦·突尼斯（Dava Tunis）之后被骂了个灰头土脸，“精神病”和“疯女人”当时成为了汤普森说得最多的两个单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在事后的一次公开表态中他愤怒的说到：“招揽童妓的迈阿密律师还只被停权了两年半，而我却要被永久的赶出去。”
枪支管控的倡导者
汤普森一直将自己定位为“受害者”的形象，他声称自己饱受“死亡恐吓”的威胁。但反过来看，恐吓和诋毁才是这名律师擅用的武器，“惩罚人出了名”是其脱离律师行业之后的自满表态。然而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尽管汤普森有着一切令人厌恶的特质，狡诈、无理取闹、甚至毫无道德观念，但在其担任律师的十多年间，支持他的公众人士，为了流量播报“保密内容”各大媒体，以及法庭和警方的一再忍让为这名小丑创造了舞台。
在这场长达十数年的马拉松过后，汤普森的离去对许多人来说如释重负。而对于玩家和产业本身来说，这意味着尽管饱受挫折，但整个行业中向阳的一面仍能扫开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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