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露:
淡学会走红我还挺惊讶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淡淡的”原本只是小圈子的语言游戏。就源头来说,最有“淡味”的可能是一名于2023年爆火的欧美说唱歌手Ice Spice,国内人称“淡淡姐”,她的唱腔和言行举止丝毫没有rapper的凶狠,而是透露出懒懒的平静感,就连跳舞扭臀这样性感的动作,也被她演绎出一种“随便跳跳”的清心寡欲。
Ice Spice的“淡”跟她走红至今脱不开干系。在成名初期,坊间对她的印象很差,认为她是被前辈Nicki Minaj捧上来的“流量小花”,但最近Ice Spice风评逐渐好转,淡淡地说话跳舞的姿态也成为了一种有点滑稽,但是值得学习的态度。这可能就是很多人希望拥有的“钝感力”吧。
Ice Spice的单曲《In Ha Mood》封面。图片来源:豆瓣
徐鲁青:
类似的是之前“水豚系”女明星的走红,很多人羡慕闫妮的状态——在公众场合露面时经常忘词,演戏时会突然忘记自己演的是什么,很多人说她有一种水豚的即视感,“今天没死那就活着”的感觉。之前在网上爆火的南美水豚卡皮巴拉被很多人做成表情包,也是因为它身上的“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的感觉——不用积极地违背自己的心意去争取什么。和之前聊天室关于“质疑、理解、成为”的话题一脉相承,人们渐渐觉得,既然情况是这样,那我不如接受。
但是另一方面,“淡淡”的走红和之前的“发疯”遥遥对应,这两种状态看似相反,但有很多相通之处。很多人想要实践发疯,却发现很难做到,想要走出所谓的轨道去寻找旷野,却发现脚底下是悬崖。所以很多人是发不起疯的,最后只能成为“淡人”。
另一个相关的词是“精神内耗”,大家把它看作没有效率的内部消耗,即便焦虑情绪是很正常的心理反应。“淡人”状态也是如此,他们稳定地处于自洽地状态里,不会浪费不值得的精力。
潘文捷:
想到清露的文章
《“发疯文学”大流行:胡言乱语里的绝望和希望》
,里面写道:
“
这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不再是指责,反而成为了一种赞美,意思是TA看穿了生命本身的虚无,并决定不再同流合污。
忍耐和压抑的意义首先遭到了质疑,与其自责内耗,不如像韩剧《黑暗荣耀》里的妍珍那样破口大骂,将过错归咎于他人。
而“淡人”是一种绝望中的平静——“发疯”的人看穿了生命的虚无,决定不再同流合污,所以ta发疯了;“淡人”也看穿了这种虚无,只不过TA表现出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之前参加网络文学论坛,发现近两年最火的网络文学类型是克苏鲁,一个极其非理性的文学类别,显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态。最近流行的克苏鲁文学作品之一是《道诡异仙》,主角李火旺有精神分裂症,他的身体在精神病院里,意识存在于异世界。他在异世界里是一个英雄,用剑杀了人,与此同时身体在现实世界里也在进行同步的操作——他发疯地打伤了别人。书里有一句有名的话:“我真的分不清”,他分不清现实世界和异世界。这就像是,虽然大家看似内心淡淡,但有着在异世界成就一番的冒险冲动,有对宏大叙事的内心需求。
网友绘制的《道诡异仙》同人图。图片来源:小红书@游了个羊
一方面,我们在现实社会中表现得很“淡淡”,即使向往某件事,也会觉得比较羞耻;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还是会对二次元动画里的事物津津有味,渴望成为里面的英雄。李火旺用他的身体状态显示出人们的精神状况——如果我真的接受了这一宏大叙事,在现实中反而会陷入尴尬的处境。
林子人:
这两年有一种说法是,年轻人对国家的前途和未来充满希望,但是对自己的个人前途不抱任何希望。这里面是否有种微妙的反差?对宏大叙事的笃信破产,但是内心依然不可抑制地对它有所期待。
这两天看到一个达妹(Dakota Johnson)的八卦,她最近主演了一部漫威电影《蜘蛛夫人》,在国内上映的票房和口碑很差。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她自己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票房差毫不意外,因为观众知道这是烂片。大家发现,这位演员毫不在意票房和口碑,很多公众号将其形容为“发癫”,在淡人浓人的语境下她或许可以叫作“淡人”,很多人会喜欢她在采访中的松弛感。即便我们知道,有优越家庭背景的“星三代”达妹是有底气“发癫”和“淡淡”的。
《蜘蛛夫人》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尹清露:
有人羡慕她,也有人嘲讽她是“星三代”才这么松弛,嘲讽她除了《五十度灰》没有其他代表作。我想到日本社会学家山田昌弘在《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中的观点:一方面,日本年轻人没有办法得到固定就业,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满意度却很高——虽然这个结论有待商榷。山田昌弘指出,这是因为虽然社会对年轻人冷酷无情,父母却对孩子关怀备至,即使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啃老,过得比较衣食无忧。在国内,我们也
在聊天室中探讨过“全职儿女”
,“全职儿女”这一名称说明他们并不认为在“啃老”,而是把它当作一种职业。所以我在想,能够“淡淡”地看待一切是否也是一种特权?
子人采访过《情绪价值》的作者罗斯·哈克曼
,对于需要依靠情绪劳动为生的服务行业的人来说,或者相比起白人的黑人来说,他们是没有“淡”的余地的。
徐鲁青:
的确,或许只有在职场里从事非服务性的工作,人才有淡淡的自由空间。我有一次看到咖啡馆服务员戴了脸基尼,只露出眼睛和鼻孔,问她原因,她说不想假笑。如果服务业总是被要求假笑,以积极阳光的心态面对每一个客户,那你就不可能成为淡人。
林子人:
这样说来,程序员或许是最有可能成为“淡人”的群体,在刻板印象中,他们没有那么擅长应对人际关系,只需要和计算机打交道就行。
尹清露:
程序员、理工男的另外一个刻板印象是,他们虽然表现得淡淡的,却很喜欢《龙与地下城》之类的冒险游戏或动画作品,就像文捷说的,内心对宏大叙事有需求,但因为羞耻而表现出淡的状态。这让我想到,最近很多二次元的番剧、漫画很流行异世界冒险的题材,里面的人物基本上是精灵和矮人的《指环王》设定,比如《葬送的芙莉莲》和《迷宫饭》。克苏鲁文学和发疯文学也存在相似性,都是阴暗潮湿地爬行的那种氛围。
《葬送的芙莉莲》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潘文捷:
很多动漫设定都是对现实世界的颠倒,比如设定一个女尊的世界去实现一种爽感。这说明它在现实生活中有所缺失,才需要通过设定去抚慰人心。
尹清露:
以前我们更推崇热情有野心、会来事儿的人,现在反而出现了“淡人”,为什么会这样?“淡学”是对生活的退缩或麻木吗,还是对于提供情绪价值、情绪劳动的反叛呢?
董子琪:
我们上一期聊到了董宇辉
,他提供情绪价值的核心在于,他能把焦虑、失望、忧郁等情绪转化成正面的肯定性的回应,让观众感觉良好。这很像是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催眠术,催眠既是来自外界的,又是自己施加的,面对什么情况我都保持淡淡的,是不是对于自己的催眠呢?
北大学者贺桂梅写过一本关于40-50年代知识分子转型和改造的书,谈到了诗人冯至的例子。观察他的人生转变会发现,他最初是一个标准的“淡人”,居住在山林里面,“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巨大的宇宙。”四五十年之后,他成为了地位很高的文化官员,从“淡人”转变为“浓人”。贺桂梅如此解释这一转变:这既与中国当时的处境有关,也与他内心的秩序有关,因为他本身是一个崇拜秩序的人,有内化的乌托邦信仰。这让我思考,情感上的再造似乎先于身份上的认同——如果你要改变自己,你要先从情感上彻底扭转,这是其他改变的提前步骤。
对于文捷所说的,宏大的改造的意愿和平凡的命运之间持续存在的冲突,到底要倾向于哪一边?从人们的经历的来看,激情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正面的,激情带来的结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怀疑和迟迟不行动也许在许多人心里也是一种美德。清露提到,“淡”是不是一种麻木。鲁迅说国人很麻木,因为他们在看到自己的同胞被屠戮的时候都无动于衷。也有人怀疑道,你根本看不清楚民众的表情,又如何判断麻木?你假定他人是被动的,这对人们的内心缺少洞察。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冷漠和麻木并不属于某种特质和缺陷,而是一种生存策略,一种生存的艺术,一种逃避统治的被统治的艺术。
尹清露:
这也是一种coping system(应对机制)。日本哲学家鹫田清一在《戈多不会来:等待的哲学》中讲述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状态,他们在面对让自己觉得很难受和痛苦的事情时,一开始会进行抗争,然后在抗争中总结出来一些对于自己而言符合逻辑的对抗策略。比如说,老年痴呆症里有一种症状是“弄便”(玩弄自己的粪便),患者一开始会觉得自己的屁股上好像沾有什么东西,没关系,不舒服就把它弄掉,可是手上又粘上了,没关系,那就用被子蹭掉好了。这些其实是他们自己的coping system——通过编造合理的故事去逃避一些什么。这种逃避,究竟是一个负面的东西,还是一种艺术?
[日]鹫田清一 著 吕灵芝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 2023-8
董子琪:
有部很有名的惊悚电影叫《蝴蝶效应》,男主的疯癫体现为他会幻想改变。主人公不断地想要改变过去,最后越改变越差,反而流落在精神病院里,而且这是一个家族性的宿命,是一种隐喻——你想要改变现状,但是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头脑中改变,最终把自己毁掉。不管是疯癫还是逃避,是麻木还是淡人,都像是一个出口。
林子人:
第一次看到“淡人”和“浓人”的时候,我想起日本社会观察者三浦展的书《下流社会:一个新社会阶层的出现》。他认为,社会的阶层分化导致不同阶层的“期望差距”也在日益扩大,一类人对将来的收入仍然怀有期望,另一类人缺乏对未来收入和生活的愿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可以将“浓人”和“淡人”大致地对应这两种不同的群体。书里所谈论的时代大背景是,日本在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经历了经济高速发展期,并在那个时期形成了傅高义老师在《日本新中产阶级》中所说的“新中产”。但是在90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破灭,进入很长时间的经济停滞,社会出现了上流和下流的两极分化,个人收入、学历等方面的差距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