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生物材料看,鸵鸟及鸵鸟卵的化石,在中国的古地层中具有广泛存在。例如著名的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不仅出土过鸵鸟蛋,而且发现过鸵鸟腿骨化石。据古动物学家报道:
“鸵鸟是我国北方更新世晚期地层中最丰富的化石种之一。鸵鸟蛋化石遍及于新疆、甘肃、宁夏、青海、陕民、内蒙古、山西、河北、辽宁、吉林、黑龙江和北京等十二个省市自治区。已经发现的完整的蛋化石,至少有七十处。有蛋片化石的地点不下上千处,可以想象当时鸵鸟之繁盛。在我国北方,几乎所有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都有鸵鸟化石。”
至少在距今约1万年至三千年的历史年代内(甚至还要更晚),中国北部草原区域仍可发现有鸵鸟活动的大量遗存。
与鳄鱼一样,鸵鸟适应生活于气温较高的生态环境中。大约距今8000—5500年间,地质上称之为大西洋期,是全世界气候的最佳期。那时我国北方地区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植被充分发育,山区森林茂盛,野生动物大量繁殖。(参阅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
但是,在据今3000—2000年左右,发生了一次气候变冷时期。据动物学家推测,鸵鸟在中国濒于绝灭的时间,大致可推定约在距今4000年左右——而这正是传说中的黄、炎帝(尧舜)时期。在黄帝、炎帝时代,鸵鸟,即凤凰的出现已被认为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祥瑞,可见其已变得十分稀少。
而在这一时期以后,关于凤鸟出现的报告,即愈来愈趋于稀贵。偶或出现,即被看作特别重大、具有吉祥涵义的珍异事件(参看前引《韩诗外传》)。
因此凤凰被认为是与丰收和祥瑞有密切关系的“瑞应鸟”、“瑞鸟”、“瑞鷃”。以至与生态和气候、季节相关的“青鸟”、“春鸟”。
实际上,从早期西周金文所见关于“生凤”的最晚记载,到汉代谶纬家关于重新发现凤鸟的记述之间,有着将近两、三千年的一段凤凰/鸵鸟空白时期。
综上述:我认为,蛟龙和凤凰——大型鳄类与鸵鸟,都是古中国本来实存过,但在周秦汉以后渐趋绝灭了的动物。
周秦汉以后,中国社会愈来愈深刻地摆脱了早期图腾文化的影响。又恰是在商周秦汉之间的三千年内,中国大陆的自然生态与人文地理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气候的趋寒、湖沼湿地的减少、山林草原的大片垦伐,以及人类控制和破坏大自然手段的逐渐加强,使得龙——蛟鳄(大型鳄类)在中国北方趋于灭绝,而凤鸟——鸵鸟则彻底地绝灭了。
据说孔子临终前,由于毕生未曾见到过龙、凤这两种祥瑞神异动物,曾发出了著名的悲叹: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何按:河图、龙马,实即鳄鱼背甲的花纹。《论语注疏》邢注:“郑玄以为,河图洛书,蛟龙(一本作“龟龙”,龟、蛟字通)衔图而出。”《中候》曰:“龙马衔甲,赤纹绿色,甲似龟背,柔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录记、兴亡之数。孔安国以为八卦是也。”这种绿色龙马,实即大型鳄类。)
——“凤鸟未来,龙马也不来,我就这样地要死去了!”
这恐怕不仅是孔子对时代政治的悲叹!而且也正是对其所处时代人文生态、自然变迁的悲叹!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内,凤凰的传说,由上古以一种真实鸟类为原型的动物图腾,演变为既有宗教意义、又具有政治意义的一种灵鸟神话。
在传说中,凤鸟是一种祥瑞之鸟(瑞应鸟),而且与圣人关系密切。凤凰与黄帝尤为关系密切。
纬书《春秋合诚图》记:
“黄帝游洛水上,与大司马容光等临观,凤凰御图置帝前。帝再拜受图。”
《元扈石室铭》:
“尧坐舟中,与大尉舜临观。凤凰负图授尧图。以赤玉为匣,长三尺八寸,厚寸,黄玉检,白玉绳,封两端。其章曰天赤帝符玺。”
宋人罗愿在所著《尔雅翼》中讲过这样的话:
“盖凤生南方,达中国而不妄飞、鸣、饮、啄。其至盖罕,故孔子称之。而世好事者喜为之传道,务奇怪其章,抽绎其声,列于神圣,故千世而不合焉。”
所谓“凤生南方”,应是根据《山海经》五彩鸟出于南方丹穴之山的传说。所谓“其至盖罕”,即所见稀少。
我们观察从岩画、商周铜器、秦汉砖石画中关于凤鸟的原始造型,会发现其与鸵鸟的原型形态相去皆不远。
但当鸵鸟在中国绝灭后,凤鸟与其原型鸵鸟的形象,就逐渐分离。逮于唐宋以下,已是谁也不曾见过凤鸟。人人都只能口耳相传,文字转抄错讹,其言语辗转附会,增枝添叶。结果就如龙一样,无论在造型艺术中或者在传说中,都日益远离其真相。
实际上,秦汉以后,龙、凤不再是一种图腾象征,而愈来愈变成一种宗教哲学中的抽象崇拜和艺术美感所寻求形式表现的造型符号。
然而实体尽管消失,语言的记号外壳却依然保留着。凤与凰这两个语言记号的外壳,给人们的想象力留下了几乎可以作无限发挥的园地。所以,凤凰的传说早在秦汉学者中已经众说纷纭,成为一种极为怪异的神秘、神圣之鸟。而在魏晋以后,就更是新说迭起,愈传愈奇了。
在关于中国古代奇鸟的记述史料中,我注意到有如下一则:
“尧在位七年……有析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重晴,言双睛在目。状如鸡,鸣似鸡,时解落毛羽,以肉翮而飞,能博逐猛虎,妖灾不能害。”(《太平广记》卷460引《周书》。)
案析支国,即条枝国。即“Tazi”。唐代称“大食”,此乃中国古代泛称阿拉伯国家的古名。所献中国之“重明鸟”,《拾遗记》记为“鸾”,言其“或一岁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扫洒门户,以留重明之集(栖)。国人或剖木,或铸金,似此鸟之状”。
鸾鸟就是凤鸟。值得注意的是,这则记载着重刻划了这种“重明之鸟”具有“重睛”的眼部特征。这种特征恰与鸵鸟相符:
“鸵鸟眼大,具上下眼睑,且被长而浓密的黑色睫毛所保护,可防大漠风沙。鸵鸟视力敏锐,突出的眼和灵活的颈使它能随意地环顾四周,可从远距离看到同伴和可能的敌害。”
因此,这则史料可以看作关于上古时期西亚(叙利亚种)之鸵鸟东来的一则最早记述。
《史记大宛列传》记,当公元前126年左右(汉武帝元朔年间),安息(波斯)来华入贡大鸟卵: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长安)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
案:安息,乃亚洲西部古国,本为波斯帝国一行省(地在伊朗高原东北部),即先秦秦汉书中常提及的日落西方之地“崦嵫”。(屈原《离骚》:“望崦嵫其勿迫。”)其地位于里海东南,相当于今伊朗的东北部和原苏联土库曼共和国之南部。
张骞通西域时为安息全盛时代,其领土奄有全部伊朗高原及两河流域。来使所献之大鸟卵应属现已绝灭之叙利亚种鸵鸟卵。
又公元101年(汉和帝永元十三年)安息国来献大雀:
“永元十三年,安息王献条支大雀。”(《艺文类聚鸟部》卷92引《东观汉记》。)
条支大雀,指产于条支的大雀,即鸵鸟。条支,即析支。据西籍记载,其地在安息西,临西海(今波斯湾),唐代称大食。
在《后汉书》中也记载了此事:
“永元13年,安息王满屈复献师(狮)子及条支大鸟,时谓之安息雀。”(《后汉书西域传》)
公元120年(汉安帝永宁元年)条枝又来贡大鸟,《拾遗记》记为“鹊”:
“章帝永宁元年条枝国来贡异端。有鸟名‘鹊’,形高七尺,解人语。其国太平,则鹊群翔。昔汉武帝时,四夷宾服,有献顺鹊,若有喜乐事,则鼓翼翔鸣。”(《拾遗记卷6》)
条枝即阿拉伯,为阿拉伯语Tajik(即塔吉克)或Tazi(大食)之汉译对音。《史记大宛列传》: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
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汉书》所记“条枝”与《史记》略同)。
《汉书·西域传》记:“安息国有大马爵”及“大鸟卵。其大如瓮。”颜师古注引《广志》:“大爵颈及膺,身、蹄似骆驼,色苍,举头高八、九尺。张翅丈余,食大麦。”王先谦补注:”鸟形如骆驼,有两翼,飞而不能高。食草,亦能噉火。”
案“大马爵”。“大爵”,即“大麻雀”、“大雀”的转语。这种大雀,就是指鸵鸟。
公元650年(唐高宗永徽元年)又有吐火罗国来献大鸟:
“吐火罗,或曰土豁罗……永徽元年,(献大鸟)……开元、天宝间数献马、骡、异药、乾陀婆罗二百品、红碧玻璃。”(《新唐书西域列传》。)
唐代之吐火罗,地在今阿富汗境内。而据近人考证,吐火罗人即汉代西域之“大夏”,与建立夏王朝之夏人出于同源。(此从徐中舒先生说。)据《册府元龟》云:
“吐火罗国献大鸟,高七尺,其足如蛇,有翅而能飞,日行三五百里,能啖铜铁,夷俗呼为(驼(鸵)鸟)。”(这是典籍中始见“鸵鸟”之名。)
公元713年(唐玄宗开元元年)西域康国入贡鸵鸟卵:
“国人立突昏为(康)王。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诺、侏儒、胡旋女子。”(《新唐书?西域列传》。)
康国,地在今苏联中亚境内。锁子铠,是古代武士穿的一种铁锁铠甲。据《正字通金部》:“锁子甲五环互,一环受镞,诸环拱护,故箭不能入。”
康国,也以乐舞(胡乐及胡舞)著名。据《旧唐书》记:
“康国乐,二人皂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领。舞二人,绯袄锦领、袖绿、绫禄裤、赤皮靴、白裤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胡旋,亦即《汉书》所记安息之“善眩人”。急舞善旋,眩人耳目,故得名。
鸵鸟卵以巨大闻名。据《本草纲目》记:
“刘郁《西使记》云:富浪有大鸟。鸵蹄高丈余,食火碳,卵大如升。”
“郭义恭《广志》云:大雀雁身驼蹄,举头高七八尺,张翅丈余。食大麦,其卵如瓮,其名鸵鸟。”
明代人称鸵鸟为“驼鸡”。公元1421年(明成祖永乐十九年)有祖法儿国来贡“驼鸡”:
“永乐十九年遣使偕阿丹、刺撒诸国入贡,……有驼鸡……常以充贡。”
祖法儿,又称佐法儿,地在今阿拉伯半岛东南岸阿曼的佐法儿。永乐十九年该国曾遣使至中国,通好。所贡物中有鸵鸡,“颈长类鹤,足高三四尺,毛色若驼,行亦如之。”由此可知,鸵鸡亦即鸵鸟也。
但这时的中土之人都已不知道,这种所谓“大雀”、“大爵”或“驼鸡”,其实就是上古以为重大祥瑞的鸟王凤凰呵!
西汉以后,重新被中国人所认识的鸵鸟,都已非产自中国本土,而是由西域引进的。
到了唐代,据杜佑《通典》记:“吐火罗国高宗永徽初遣使献大马爵,高七尺,足如驼,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敢铁,夷俗谓为鸵鸟。”唐杜环《大食国经行记》:“鸵鸟,高四尺以上,脚似骆蹄,颈项胜得人,骑行五、六里。其卵大如三升。古名大马爵”。
明《本草纲目》引刘郁《西使记》:“富浪有大鸟,驼蹄,高丈余,食火炭,卵大如升。”费信《星槎胜览》:“竹步国、阿丹国俱出驼蹄鸡,高者六、七尺。其蹄如驼。”彭乘《墨客挥犀》:“骨托禽,出河州,状如雕,高六尺余。其名自呼,能食铁石。”
以上是汉以后中国人关于鸵鸟的一些报道。我们可以注意到:
1.据说鸵鸟可以吞火。这与古代人认为凤凰是阳火之精的传说颇相吻合。(顾恺之《凤赋》:“凤凰秉鹑火之灵曜。”)
2.凤凰在上古语言中,别名“鵔鸟”(鹑鸟)、“鸾鸟”。而鸵鸟,因其背部隆起如骆驼,故称“鸵鸟”。以声类求之,鵔者,敦也。鸾者,团也。鵔、鸾、鸵,古音相通。语义中都有圆、隆、团、大的涵义。
李时珍释凤凰得名指出:“凤古作朋字。凰者,美也,大也。”
实际上,从训诂学的角度分析,“凤凰”一名分言之,凤者丰也、庞也;皇者王也、广也、大也、美也。鸵鸟正是以其体形之硕大与美丽,所以得名为“凤凰”。
凤凰之转语即“方皇”(叠韵连绵词),今语转为“彷徨”。徘徊而行曰“彷徨”。鸵鸟以健走,“彷徨”而闻名。故“彷徨”语源或亦来自方皇——凤凰。
考“凤”之古音,盖有兰系:
1.读“凤”如“鹏”。(Peng)
2.读“凤”如“凡”,如“方”。(fan,fang)
3.读“凤”如“风”。(feng)
这三系音,在上古音中实际是同源的(清儒钱大昕证明,帮、旁、明、并、奉诸声母在上古语音中不分别)。
值得注意的是,古近读peng、fang之语,皆有庞大之意,如“庞”、“薄”,如“放”等。凤鸟之所以得名称凤,正是因其为鸟中最大者。再从语源学角度考虑,鹏、篷、凡、方古均为同音词。鸵鸟翅大,故语言中凡言形如大翼者,古皆名之曰yi或peng或fan,如“叶”、“蓬”、“帆”等。
在甲骨文中,风、凤同字。而在上古文化中,凤凰正是被看作风鸟、风伯、风神。《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大凤,风伯也。”《禽经》:“风禽,鸟类。越人谓之风伯,飞翔则天大风。”
当鸵鸟快速奔跑时,以双翼鼓动助力,可以扬风起沙。我在有关鸵鸟的动物录像中曾看到,当一百余只的大群鸵鸟在沙原上飞奔疾驰而过时,风声雷动,飞沙走石,足以使人为之动容。(中央电视台电视专题片《动物世界鸵鸟》)这应就是古人之所以尊奉鸵鸟——凤凰为大风之神的原因。在中国古神话传说中,风神又名“飞廉”。飞廉即飞灵、飞麟的语转。楚文物中之鸵形鹿角之鸟,也就是“飞廉”之造型。
所以在古代传说中,正如龙是鳞虫之长,凤鸟一向也有“禽中之长”的说法。《白虎通》:
“凤皇者,禽之长也。”
《淮南子·时则训》:
“羽虫,凤为之长。”“鳞鱼,龙为之长。”
所谓长,既有君长的语义,也有长大的语义。龙中最大者为蛟鳄(马来鳄),是动物中体型之最大者,自然无愧于鳞虫之长的称号。而鸵鸟,却也正是鸟类中体形之最大者,故确也无愧于鸟王之称号。
由此看来,我们的远古先民尊奉凤凰为众鸟之王,显然是不无道理的。
据古人记载,凤凰有许多不同的品类。诸说不一,其中不少属于秦汉以后俗人的增饰附会之谈。但其中比较著名者尚有以下三类:
1.鸾鸟2.翳鸟3.鸑鷟
“鸑鷟”,亦称“鵔鸃”,都是“啄玉”的转音。古传说中有“凤凰生昆冈(昆仑山),以啄玉为食”的传说,故得名。昆仑山也是传说中之西王母所在地。前已指出,鸵鸟确有噉食硬石,包括玉石类的习性,并且极能耐饥。这种习性应是上述传说的产生背景。鸵鸟产于西域,与传说中的昆仑山相近。性能食铁、石等硬物,上述传说即源于此。
鵔鸃本指鸵鸟,后来却指金鸡与鸳鸯(详后)。翳鸟,亦即乙鸟,是鶠——燕的转音。燕子(Hiruzdorustica)别名玄鸟(礼记)、乙鸟(说文)、鸾鸟(古今注)、天女(易林),是一种小型候鸟。凤凰是鸟中之王者,体型巨大,然而“凤皇,别名瑞鶠”(禽经)——竟与小小的燕子同名,这看起来是令人费解的。但是,我们应注意到,家燕是一种候鸟。家燕“春社来,秋社去”,在古代被看作一种能知天文,授历法的报时神鸟,特别是作为春天之神的象征。《吕氏春秋仲春记》:“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高媒。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授以弓矢高媒之前。”(“据E?威尔金森在他的《上海鸟类》一书中报道:家燕在每年3月22日来到长江下游,上海一带,年年如此。沿海人民每年观测家燕(Hirundo rustica guturalis)的最初到来以测定春分的到来。”(竺可桢说))此所谓玄鸟就是指燕子,表明先秦时人以燕子作为春神及爱情之神(高媒)的使者和象征。
此外,燕子色黑,古人的色彩观念认为青、黑同色,所以玄鸟亦称青鸟。
至于燕子与鸵鸟的关系,二者从动物分类学观点看,亲缘关系并不密切。但在某些形态上,却又颇有些相似之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燕子为一种小型的鸵鸟(所以传说中的凤凰具有燕颌、鱼尾、玄色等)。凤凰(鸵鸟)是“玄鸟”,燕子也是“玄鸟”。因此燕子与鸵鸟的关系颇有些相似于蜥蜴与鳄鱼的关系。古人亦称燕子为“子鸟”,似就是把燕子看作“风鸟之子”。(正如蜥蜴之被称为“龙子”。)
鸾鸟,在凤凰的诸种异名中,可能是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种。从语音上来说,“鸾鸟”与“玄鸟”具有共同语源。而古人所描述的鸾鸟形态,更是诸家说异。汉晋小说中流行的说法,是把鸾鸟——玄鸟——青鸟视为春神之使者,以及东王公与西王母的象征。
又有一种说法认为“凤凰,青黑者鸾鸟。”但另一种相反的说法,却认为鸾鸟的形态是“赤色,五彩,鸡形,鸣中五音。”(《艺文类聚·鸟部》)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归纳者说认为:“案赤为鸾之正色,而诸说各异。《禽经》:黄凤谓之鸾。《春秋谶纬》引汉太史令蔡衡:凡象凤者有五。多赤色者凤,多青色者鸾,多黄色者鹓雏,多紫色者狱族。多白色者鹄。”
以赤色为鸾鸟的正色,实际上是把“鸾”训作“丹”(二字叠韵,古音相近通),从而认为鸾鸟就是丹鸟。
丹鸟,又称丹朱、朱鸟、离朱,也都是凤凰的别名。
《山海经·南山经》: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案,所谓“丹穴”就是《说文》中所说的凤鸟所居的“风穴”。在甲骨文中,风、凤是同一个字,而读作“凡”。“凡”,甲骨文形作:“”。甲骨文中丹字作“甘”,与“凡”字形极相似。故相混讹。以音类求之,则丹、凡叠韵可通。所以毫无疑问地,丹穴就是风穴,亦即凤穴。(前面已经指出,鸵鸟营穴居生活)而所谓“丹鸟”,实际也就是“凡鸟——凤鸟”一名的变语。在《南山经》关于凤凰的传说中,有一点是极可注意的,这就是把凤凰——丹鸟,描绘为南方的一种鸟。
一般认为,《山海经》一书结集于战国之际,则《南山经》关于凤凰的这种看法,似乎代表战国时期人们的看法。
据记载,被认为是“凤凰”化身的鸡,名叫“金鸡”,又叫“锦鸡”,“赤雉”或“鷩”,乃是中国所特有,出产于湖南、四川、青海的一种美丽禽鸟。
《水经注》“浪水”引《南越志》,认为这种鸡就是鵔鸃:
“鵔鸃,山鸡也。光彩鲜明,五色炫耀,利踞善斗。”
这种金鸡在古代还有一个名称叫“鷩”。《说文》:“鷩,赤雉也。”桂馥《义证》引《汉书》注:“其尾毛红赤,光彩鲜明。”《山海经》:“少华之山,其鸟多赤鷩,可以御火。”《左传昭17年》:“丹鸟氏,司闭者也。”注云:“丹鸟,鷩雉也。”
这种鷩雉,实际也就是五方兽中南方“朱雀”的原型。
鷩雉,又别名“华虫”,在《尚书》中与龙对称。(《尚书》:“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注:‘华虫,鷩雉也。五彩,故谓之华虫。”)由此看来,与古人所谓“凤凰”关系密切的禽类,并不是许多人所乐于想象的孔雀,却是黑色的燕子与生存于中国中南部的这种野鸡。
李时珍林草纲目曾详细考察这种野鸡云:“鷩,《逸周书》谓之彩鸡。又名锦鸡、金鸡。锦鸡小于鷩,而背文扬赤,膺前五色炫耀如孔雀羽。此乃《尔雅》所谓天鸡者也。二种大抵同类,而锦鸡文尤灿烂如锦。或云锦鸡乃其雄者。”
《禽经》:“首有彩毛曰山鸡,腹有彩色曰锦鸡。”
《渊鉴类函》引徐整《正律》中有一条极可注意的记载:“黄帝时代以凤为鸡。”此一记载有一定的可信性。传说中的黄帝时代,鸵鸟——真风已不多见。可能正是在此时,鸡成为凤凰的主要替身之一。
实际上,唐宋以后的凤凰图,就是以锦(金)鸡的形象为原型,加以放大和增饰而产生的。
《说文》有所谓“凤出东方君子之国”的说法,实际这也是指鸡。所谓东方君子之国,古代指东夷——朝鲜。而《本草纲目》引《别录》:“鸡生朝鲜平泽。”这表明古人认为,朝鲜是家鸡的起源地。《本草纲目》又记载:
“朝鲜一种长尾鸣,尾长三、四尺。”“其鸡也知时刻,栖也知晴阴。”“其羽焚之,可以致风。”“古人言鸡能解邪,则鸡亦灵禽也。”
参照《三国志·魏志》:
“马韩国出细尾鸡,其尾长五尺余。”
我们可以知道,产于东方的长尾鸡是汉代以后凤凰的又一原型。
鸡之所以成为凤鸟的替身,更可能是由于它与太阳的关系——鸡鸣见日升。我们知道,鸵鸟有“凤鸣朝阳”、“丹凤朝阳”的习性。而雄鸡恰也具有黎明报晓的习性。古代传说,太阳所居扶桑树上有天鸡报晓,其一呼鸣则天下之鸡皆鸣,从而破晓日出。因此鸡也被先民看作太阳神的象征。
实际上,凤凰之所以被视为神鸟,正是由于它是太阳的象征。
《鹖冠子》:“凤,鹑火之禽,太阳之精也”。
《易·说卦》:“离(卦)为日、为雉。”
凤皇、鸾鸟有异号名“离朱”、“丹朱”,而雉,鸡之古名亦叫“朱”。
《尔雅》:“鸡大者噣。”噣,亦从蜀(zhuo),读如啄,语转即“朱”。
《风俗通》:(古)“呼鸡曰朱朱。”《博物志》:“今世人呼鸡祝祝。”
鸵鸟善舞、喜斗,与鸵鸟相似,鸡也是一种善舞喜斗之禽鸟:
“山鸡爱其毛羽,映水则舞。魏武时,南方献之,帝欲见其鸣舞而无由。公子仓舒令置大镜其前,鸡鉴形而舞不知止。”(《异苑》卷三)
更有趣的是,鸵鸟在古代语言中亦有鸡名,称“鸵鸡”:
“鸵鸡昂首高可七尺,出忽鲁莫斯国。长尾鸡尾细而长,长六尺者出朝鲜。长五尺余者出马韩国。”(《渊鉴类函》引《交广志》)。
《淮南子》:“日中有踆乌。”所谓踆乌,即“鵔鸃”的转语,前已指出,“鵔鸃”又即丹雉。丹雉是太阳之鸟。由于这一点,上古祭日神往往以凤凰羽毛为舞者冠——在远古是以鸵鸟羽毛,战国以后时代则是以鷩雉之毛。
《楚辞·九叹》王逸注:“鵔鸃神俊之鸟,以其尾毛为羽冠”。这种羽毛冠即“鹖冠”。(《广雅》)
除以上所说与凤凰关系至为密切的两种禽鸟——燕子与锦(金)鸡外,在晋、唐、宋以后较晚近的传说演变中,还有一些禽类与凤凰也或多或少地挂上了关系,即鹤、天鹅、隼、雕、鹰等。
但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鸳鸯。我们在《说文》关于凤鸟的叙述中可以读到,传说凤的特征之一是“鸳思”。这个词的真正涵义,我以为应与鸳鸯有关。鸵鸟虽然群居,但配偶方式却是一雌一雄。所以“凤”,古亦名“朋”(凤、朋是同源字)。朋,戴侗《六书故》:“两相从者,皆谓之朋。”与鸵鸟相似,鸳鸯这种水鸟也实行着这种“对偶婚”的形式:
“鸳鸯,取匹鸟”(《急就篇》注)。
“匹鸟,言其止则相遇,飞则为双。”(《诗·鸳鸯》毛传)
“鸳鸯,水鸟,凫类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至死。故曰匹鸟。”“其状如鸭而大”。(《古今注》)
“古人图之绣于衣上,以其贞且义也。”(杨日华《膳夫录》)
凤凰亦名鸑鷟。“狱族”又叫“琢玉”(“族狱”声转)。据《本草纲目》说,“鸑鷟”又名“凤凰雏”,“其状如鸭而大,长颈,赤目斑嘴,毛紫绀色。”“有文采如凤毛。”(引陈藏器说)。据《说文》,狱族也是一种水鸟,“江中有鸑鷟,似凫而大面目”。(桂馥《说文义证》)这显然都是指鸳鸯。
了解鸳鸯与凤凰的关系,我们就可以知道,中国人在禽类中之所以特别钟爱鸳鸯——常以其作为爱情的象征,这与把燕子看作青鸟——高媒鸟,亦即报春和爱情之鸟的风俗,实际上具有共同的神话与文化渊源。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甲骨文中的“凤”字字形。在甲骨文中,凤字盖有两个系统。第一系统为古文“朋”字,另一系统音符从于“凡”字。根据《说文》,第一系统凤字,显然是象形文字。而第二系统凤字,显然是形声字。
我们可以注意到,此两系统凤字中,多数字体在形象上似乎都突出地描写了风鸟那两只很长的足脚。这一点,与鸵鸟的体型特征是吻合的。而与突出描写翅羽的鸟字和隹字,则形成强烈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