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平庸 曾鼎 卢伊 编辑 |漆菲 孙杨 新媒体编辑 | 彭顺利
委内瑞拉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5月2日，阿财在表兄开的餐馆里待着，大白天，店给打劫了。
中午十二点，抢劫的人试图砸门进来，第一次没成功，没想到下午三点，歹徒又来了，“餐馆的门是铁门加上卷轴，这些人都带着装备，有枪、有大钳子，不到五分钟就砸开大门，二十分钟把餐馆扫荡一空”。
26岁的广东恩平人阿财来委内瑞拉八年，他生活在西北部卡拉沃沃州首府巴伦西亚市的纳瓜纳瓜镇（Naguanagua）。
阿财提供的打劫现场照片里，展示柜的玻璃都是碎的，箱子被掀倒在地，眼见之处没剩一点儿食物和可用的物品。
“歹徒都是开了卡车来抢，用大锤子把墙砸出一个洞，带不走的就砸烂。他们肯定是有组织的，都蒙着面，骑着摩托车，到哪儿抢哪儿。”阿财说。
△阿财表兄家被哄抢的餐馆，展柜的玻璃全被杂碎，柜子被掀翻在地，歹徒抢走了几乎一切可用的食物和物品，留下一地狼藉。
连续三天，阿财生活的镇子上发生了大规模哄抢事件，约有五六十家店铺遭到打劫，其中三四十家是华人开的，这些店铺都位于城郊，大多经营食品和日用品生意。“他们（歹徒）什么都抢，就连半瓶洗洁精都抢走了，有的抢完了还放火。”
广东江门人吴卫芳的商铺就在其中。
早上6点钟，参与哄抢的委内瑞拉人就把商铺外墙凿了两个大洞。人们疯狂涌入，几乎搬空了店里的物品。晚上7点左右，有人开始在店铺下点火，“我们吃的也没有，只是拿了护照和两件衣服就逃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洗劫让吴卫芳苦心经营12年的生意化为乌有。在这场灾难中，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传来人员伤亡的消息。
△自5月1日委内瑞拉巴伦西亚市爆发大规模示威游行后，哄抢持续了三天三夜。华人吴卫芳商铺外墙被哄抢人群开洞的画面被央视播出。
经历洗劫的阿财十分确信，歹徒是委内瑞拉的穷人。“那些人衣着破烂，黑乎乎的，衣服看起来很多天没洗”，他努力用普通话说，“我感觉是政府养着穷人，默许他们抢劫。因为连抢了三天，委内瑞拉政府从来不主动出兵，现在这里完全是一个无人管的状态。”
5月4日晚上，阿财在朋友圈发了一个状态：“卡拉沃沃州需要子弹，麻烦各位侨胞帮忙。”他说，安全得不到保障，华人只能集资，每家人出一点，买子弹给当地的警察，请求他们出兵巡逻。
委内瑞拉华报记者莫煕豐也生活在纳瓜纳瓜镇，此次大规模抢劫发生后，他靠在当地的声望，利用私人关系，斡旋于华人社会与当地警局之间，请求警察巡逻保障治安。他说华人会集资买饮料犒劳警察，但否认集资买子弹的说法。
△2016年9月11日，委内瑞拉城市拉维拉（La Vela），米内巴·皮内拉（Minerba Pinera）和她的孙女卡拉（Karla）。皮内拉的母亲患有糖尿病，由于委内瑞拉的经济危机，她很难找到所需的药物。人们不仅在经历令人痛苦的全国性药物短缺，食品也严重缺乏。有的城市和医院因食品和药品抢掠，发生骚乱。千百人闯进超市，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通通被拿走，留下空荡荡的货架和破碎的玻璃。在一座城市，记者问起上一顿饭什么时候吃的，很多人回答，肯定不是今天。
在委华商遭遇哄抢并非头一遭。
2016年6月，一座名为Boca de Uchire的渔村，在迟迟等不到运送食物的货车之后，愤怒的市民拿着镐头洗劫了一个华人开的店铺。“中国人不肯把东西卖给我们，”一个出租车司机对《纽约时报》说，“所以我们要烧了中国人的店。”
此前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也发生了一系列抵抗华商的游行。抗议者由当地商贩组成，指责华商“抢占生意”、“威胁其生存”，呼吁“购买国货”。
那么，发生在巴伦西亚的大规模哄抢是否也是委内瑞拉人针对华商的行动？
阿财说：“那些人抢了五六十个店铺，虽然其中三四十家是华人的店，但是也有抢当地人的店，抢餐馆、日用品店，也抢五金店，到哪儿抢哪儿。”
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政治室助理研究员谭道明认为，“抢劫的人应该不是以华人为特定攻击对象的，骚乱发生后，（他们）只要看到商家都会去抢。正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但在亲历和目睹了连续三天的哄抢事件后，阿财和莫煕豐觉得，5月初发生在自己街区的大规模抢劫事件更像是“一场政治游戏”。
他们进一步解释称，近年来，委内瑞拉经济深度衰退，失业率暴涨，社会形势令人绝望。自2015年12月，委内瑞拉反对党联盟“民主团结平台”在中期选举中获得2/3的议会多数席位以来，民众要求公投罢免总统马杜罗的呼声渐长，大规模示威与抢劫事件不断。两个月间，在委内瑞拉全境有记录可查的游行和哄抢就超过1000场。
“马杜罗政府默许穷人上街打砸抢，是为了把黑锅丢给反对派，最后让商家成了炮灰”。阿财说。
委内瑞拉危机中，受损的远不只华人群体，还有中铁公司的高铁买卖。
这可能还得从已逝委内瑞拉前总统、“中国人民的伟大朋友”乌戈·查韦斯说起。
1998年，左派强人查韦斯以“拯救贫穷人口”为号召当选总统，随即展开了“玻利瓦尔任务”——一连串以减轻贫穷和财富不平等为目标的社会计划，向贫困阶层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医疗、教育、住房和基本食品服务。
当时，委内瑞拉号称是全球储油量最多的国家，四分之一的收入靠石油产业，提供了大约95%的出口收入。委内瑞拉大力推行国有化，国家石油公司（PDVSA）一度撑起了国家福利的大梁。
查韦斯执政期间，由于国际原油价格维持在高位，大量美元通过原油出口贸易流入委内瑞拉，政府给民众大量福利补贴，给进口商品财政补贴，同时严控市场价格，跻身全球高收入国家之列。
但查韦斯并不满足，委内瑞拉怎么可能没有高铁。
这一设想可以说来得非常天马行空，很难想象在这只有3000万人口、电力长期短缺到公务员为省电一周只上4天班的南美小国，居然也有通高铁的必要。
不过，中国还是适时地力挺了这位“老朋友”。2009年，中国中铁与委内瑞拉国家铁路局签订了高铁合同。这条全长472公里，最高设计时速220公里的项目预计在2012年完工，合同总金额高达75亿美元，是当时中国企业在海外签订的最大的铁路建设承包合同。
△委内瑞拉拉蒂纳科-阿纳科高铁工地。
但实际上，受当时金融危机影响，石油价格走低，委内瑞拉正在承受前所未有的通货膨胀和财政赤字。当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提供的数据中，委内瑞拉主权综合风险在全球110个国家里排名倒数第六，这意味着国家发生政治经济混乱而冻结外资的风险极高。
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家公司，愿意和中国竞争，替委内瑞拉“排忧解难”。于是，中委高铁项目在没有启动任何招标程序、也没有任何其他竞标者的情况下开工了。
尽管中铁公司一直将这笔生意自诩为“中国高铁全面走出去第一案”，但面对没钱、没电、没物、没人（实在太穷太饿了）的委内瑞拉，中铁公司只能顶着“环评困难、工会干扰、货币贬值、物资匮乏、治安恶劣”等等问题，咬着牙将合作进行到底。
但又穷又饿的委内瑞拉人民并不买账，随着国家经济越来越差，拖欠的工程款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有暴徒洗劫了中方基地。中铁公司终于扛不住了，中方人员陆续撤出，高铁项目就这么黄了，大笔投入不幸打了水漂。
2013年6月，委内瑞拉国家铁路局（IFE）负责人承认拖欠中国人4亿美元
△而今，中委高铁项目工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写着中文和西文红色拱形大门，和一段段首尾无法衔接的高铁架桥。
聂国常是广东恩平人，到委内瑞拉已经三十年了，现在是一家塑胶厂的老板，也是加拉加斯的侨领。在他的描述中，委内瑞拉“以前美女如云，现在暴贼如毛”。
聂国常说，查韦斯执政时期，不少人借由外汇管制政策通过黑市赚了不少钱。“政府批文下发的汇率是21.5委币换1美元，保持了8年，2003年黑市价格已经是34.5委币换1美元，政府一年批一万美元左右给你，算算能赚多少。”而现在，黑市价格高达4850委币换1美元。
△2016年6月16日，委内瑞拉北部城市库马纳（Cumana），37岁的蕾蒂·科多瓦（Leidy Cordova）和她的四个孩子在家里。科多瓦总共有5个小孩，从1岁到11岁不等。她家的坏冰箱里放着这个家庭唯一的食物：一袋玉米粉和一瓶醋。前一日，科多瓦从肉贩子处买了点便宜的带脂肪的鸡皮，给孩子们做汤当午餐。从这顿之后，全家人至今还没进食。比起这些原本就拮据的家庭，委内瑞拉即使是原本属于中产阶级的家庭，日子也不好过。30多岁的莫里罗（Morillo）夫妇过去家境尚可，由于货币贬值严重，现在他们的薪水只相当于每天大约2美元。这对夫妇被迫打了一份零工，本来还想要个孩子，但现在也不可能了。他们说：“能活，但日子并不舒服。”
自2013年查韦斯病逝后，继任者马杜罗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从2014年开始，由于委内瑞拉频繁的城市暴力问题、高涨的通货膨胀率及周期性食品短缺问题，导致全国各地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游行示威、政治抗议或者公民暴动。
油价下跌更导致委内瑞拉的石油产出减少至近20年来的最低水平，政府因此无力负担国民的福利支出和进口商品的财政补贴。临近圣诞节，因为商贩缺少足够的外币进货，超市里货架都是空的。
△2016年11月29日，卡帕亚（Capaya）城镇，人们在葬礼上哀悼，受害者是四个男子，他们据称被委内瑞拉军方折磨并杀害。在委内瑞拉，物价飙涨，全国各大城市均因粮食及日用品短缺而出现民间抢掠潮，触发警民冲突。人们甚至求助于毒贩以逃离这个国家。抗议示威活动和大规模骚乱到处发生。
尽管总统马杜罗依旧在电视上表态：“委内瑞拉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但委内瑞拉正在经历严重的食品和供水短缺。
这个人均GDP曾高达1.5万美元的拉美富国里，如今，多数人却饿着肚子，排起横跨多个街区的长队就为买一瓶牛奶或一块黄油。小城市和农村地区的饥荒更加严重，有的饥民一家甚至连续两三天都没有进食。
莫煕豐亲眼见到一些曾经很胖的朋友，现在越来越瘦。“我问是不是得病了才这么瘦？他们说，不是，是饿成这样的。”
由于政府无力负担国民的福利支出和进口商品的财政补贴，委内瑞拉通过不断印钞票来填补财政赤字。2016年2月的数据显示，委内瑞拉当时的通货膨胀率已经超过700%。倒霉的委内瑞拉人有钱也买不到手纸，于是开始有人将纸币当餐巾纸使用，因为纸币更便宜。
△2016年9月5日，委内瑞拉城市马图林（Maturin），凯文·卢戈（Kevin Lara Lugo）生前的校服搁在自家床上。这个16岁的少年3天没吃东西，吃了当地的一种植物丝兰（yucca）中毒后，被带去医院，却因缺乏医药资源未得医治，不幸死去。2016年，根据委内瑞拉3所顶尖大学共同的调查显示，至少有12％的委内瑞拉人一天没有三餐温饱；推广营养健康的Bengoa 基金会指出，即使还能吃够三餐的委内瑞拉人，亦因主食改变而导致摄取的营养质量恶化。食品危机对儿童和婴孩造成的影响尤其严重。Bengoa基金会调查指出，30％的委内瑞拉学龄儿童面临营养不良问题，越来越多学童无法到校上课。因为没有母乳，而牛奶又短缺，母亲只能每天用一些玉米粉兑水喂食婴幼儿，并在早晨哄刚刚醒来的儿女入睡以省去一顿早餐。
就在崩溃边缘，委内瑞拉并未中断向中国求援索资的脚步。
2007年至今，中国对委内瑞拉经济投资总额高达620亿美元。2015年，总统马杜罗访华期间，两国又签署了一项超过200亿美元的投资协议，涵盖经济、社会、科技和石油领域。
在前不久召开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会议上，委内瑞拉石油部长尼尔森·马丁内斯公开表示，该国正在“考虑所有选项，希望通过债券获得金融支持”。很快，委内瑞拉就同中国和俄罗斯签署了石油换贷款的协议。
但很快就有分析师毫不客气地指出，今年秋天或者未来几年内，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可能出现债务违约。要知道，到今年秋天，这家国营油企还有30多亿美元的债务亟待“秋后算账”。
△2016年7月20日，委内瑞拉，拉德·科拉利塔斯（Lad Claritas），卡洛斯·弗雷德尔（Carlos Freydel）在挖金子。这是一个非法运营的矿。由于经济崩溃，很多委内瑞拉人前往分散在全国各地丛林内的金矿采矿。挖矿的人来自各行各业，有曾经的服务生、办公室文员、出租车司机、大学毕业生，甚至是放假的公务员。2016年，至少有7万人新加入这个行当。
或许是庞大投资订单与委内瑞拉偿还能力之间的差距过大，外媒不仅为中国能否收回委内瑞拉欠款操碎了心。
2014年，香港媒体报道称，委内瑞拉财长访华期间或将加勒比海列斯群岛中一座约64平方公里的小岛转给中国，用来抵清500亿美元欠款，并要求再次贷款百亿美元。
英国《金融时报》则分析称，过去15年间，中国已向委内瑞拉提供贷款约1250亿美元。若按当前油价计算，委内瑞拉需要每天出口80万桶原油与偿还欠中国的庞大债务。
当然，或许对于石油储量高达2980亿桶、且早就习惯依赖中国援助的委内瑞拉而言，这点数字不过是小意思。
除了向中国求援，马杜罗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应对危机，比如减少公务员工作时间至每周四天以节约用电；延长狂欢节假期，呼吁市民放下苦怨、享受生活；不断提高最低工资；举起反美大旗高喊“都是敌对国家搞的阴谋”；以及不断收紧对国家的控制。但委内瑞拉普通人的日常支出依然困难。
“不知道马杜罗总统能不能捱到油价回升的那一天，也许油价上去了，国家又有钱给民众发放补贴，委内瑞拉人或许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管怎样，这场事关中委合作与外债偿还的危机，同样深刻影响着在委20万华人。如今，已有5万人离开了该国。
但对于阿财、莫煕豐、聂国常来说，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这里白手起家，有物业、有车、有楼，华人圈子还这么广，舍不得。”
新媒体编辑 | 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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