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当我们谈到现象最精细、最微妙的层面时,事情就复杂得多,这时我们能够理解它们并非实有的能力就变得非常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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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 · 六十颂如理论
主讲 / 宗萨钦哲仁波切
2015年10月 尼泊尔
翻译 / 西游译文
我相信你们很多人会发觉阅读根本文有点困难。首先,如同之前说过的,这是因为根本文的文体结构古老,还有印度文化和习惯的缘故。你甚至会发现它似乎有许多重复,但实际上它不是随意地重复,许多偈颂是从某一特定角度来回答特定的问题。昨天,我在外面遇到在座的一些人,我注意到有些人是初学者,有几个人完全没有接触过中观,因此你们会觉得有些难以理解。此外,因为《六十颂如理论》像是一部更大论著中的一部分,所以著述时会假定你已经对中观有些了解。但在讲解这篇教文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你们有些人对中观完全不了解,所以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篇教文很困难。
在讨论有与无、真实与非真实等等的过程中,我希望能把各位的注意力拉回,知道这篇教文其实与你内在的平静与和谐息息相关。
实际上,它是将我们从种种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基础。
尽管可能冒着过于简化的风险,但是我想要用非常简单的方式来阐述。
我们正在回答这个问题:
如何解决个人和世界的问题 -- 实际上不只是世界,而是一切有情众生的问题。
而且我们讨论的不仅是解决政治、经济或环境方面的问题,这些都是非常局部的问题,我们试图从根本解决问题。
根本的问题是:
这所有的问题都是从何而来?
根据中观的见解,一切问题都来自于认为有什么事物真实存在,都来自于执著某些事物实有。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要证明某些粗重的事物非实有,例如我的快乐非实有,可能相对容易些。
但是当我们谈到现象最精细、最微妙的层面时,事情就复杂得多,这时我们能够理解它们并非实有的能力就变得非常薄弱。
比方说,我相信各位或多或少可以接受梦中的大象并非实存。
或许各位能够接受的甚至更多,例如月称的“马车七相道理”。
基本上,这是一个推理方法,分析到底所谓的马车在哪里,比如“轮子是车吗?
”这是个古代的比喻,我想可以运用在我们的汽车上:
方向盘、刹车、排档、引擎,如果你分析它们,不会找到一个被称为“汽车”的实存实体,更不用说法拉利了。
相较于你的法拉利跑车,理智上我们可以接受梦中的大象当然并非实有,甚至在情感上我们也可以放下它,梦中的大象肯定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是车子呢?
虽然理智上我们知道汽车并非实有,可是在情感上,如果有人刮伤或撞了你的车,你仍然会因此而忧心。
如果说到更高深层次的现象,比如自我。
自我并非真实存在,神并非真实存在,时间并非真实存在,空间并非真实存在,国家并非真实存在,政治系统并非真实存在,这就变得非常难接受了。
尤其是“我”,要接受“我”非实有,非常非常困难。
道德也非真实存在。
还有很多,例如各种价值体系 --有很多所谓的更高的价值观,当我们说它们并非实存时,非常难以接受。
在宗喀巴弟子贾操杰的论释中,这时他已经对二谛 -- 世俗谛与胜义谛 -- 做了介绍。
我不会花太长时间详述这些,因为我真的希望能够讲完这所有的偈颂,至少把它们念一遍。
不过这么做之前,我想先谈一谈禅修。
我要谈的不是禅修的技巧和方法,而是与我们现在在做的这个分析有关的禅修。
我们一直在说:
这个非实有,那个非实有,轮回非实有,涅槃非实有,法道非实有,染污非实有,净化并实有……这些会导致你问:
那要如何修持佛法呢?
首先,禅修这个词在藏文中称作“酿夏(
nyamshag
)”或“贡(
gom
)” -- 我想我们就用“酿夏”。
藏文“酿夏”,梵文是三摩地,两者可能在含义上有细微的差异,但是我认为英文
meditation
(禅修)并不足以表达藏文“酿夏”的完整意涵。
藏文的“酿”与“夏”有相当深奥的含义:
“酿”表示平等;
“夏”表示就只是不去管它,不去戳弄,不去触碰,什么也不做,有点随它去的意思。
因此弥勒菩萨说:
“无一法可损,无一法可增,应见实如实,见实得解脱。
”在这里他说了“没有什么要去除的,也没有什么要增添的”,这即是佛法修持的精华核心。
佛法修持的精要即是:
什么都不去除,什么都不添加,任其如是。
这句“无一法可损,无一法可增,应见实如实”是人类的语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像是你我这样的两个人类之间需要交谈,而你我之间唯一的沟通方法是运用我们非常、非常狭隘的语言。
我们的语言真的非常狭隘、模糊且不足。
当然我知道我们有令人惊叹的诗歌、文学、歌曲和小说可以阅读,有埃及文、阿拉伯文、藏文、梵文、卡纳达语、泰米尔语、中文等美妙语言,我们甚至还有语言学校和语言实验室,但是如果要描述实相,这些语言全都不足够。
如果只是在我们彼此之间互相表达,这些语言是足够的,但也只能说是在某种程度上够用,因为我们之间仍然会有误解存在。
而且我们不应该对自己的这些语言感到很骄傲,因为即使是猫,虽然它们只有一两个元音,还是可以彼此交流沟通。
中文好像有四个元音之类的 -- 有人告诉过我,但我记不得了。
梵文有其他的元音,藏文的元音与梵文类似。
没错,我们是有这种种的语言,但这些全都不足以用来表述实相。
“无可言思般若度”,如佛所说,实相不可言表。
我知道有些人立刻会把实相想成什么具有异国情调的东西。
绝对不是!
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不是在谈什么具有异国风情、神话般的神秘东西。
实相如此广大无边,甚至比你的鼻尖还贴近你。
现在我们必须谈谈苦。
我们在受苦吗?
是的,我们确实在受苦。
这里说的苦,未必是我们全都坐在轮椅上或者拿枪自相残杀的那种苦,而是我们全都因为不确定性而受苦。
这个世界是完全不确定的,你的身体是不确定的。
你可以每隔一秒就做一次MRI或CAT之类的检查,但是下一秒你还是不知道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谁知道呢?
你在加德满都这里的时候,或许家里十几岁的女儿就怀孕了,而你青春期的儿子突然发现其实他有不同的性倾向。
所以有很多的不确定性,我们真的在受苦。
因为我们在受苦,意味着我们有问题要解决,因此我们需要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就是法道。
当我们谈到行走的法道时,不是在谈论实相。
要在这句话下面画个下划线,特别留意:
当我们谈论法道时,不是在谈论实相。
当我们谈论法道时,谈的是手指,而不是月亮。
由于缺乏合适的语言、词汇、成语和措辞,我们只好用“酿夏”等词语来表达,或者如同弥勒菩萨说的:
“无一法可损,无一法可增,应见实如实,见实得解脱。
”这些是过往的伟大上师都说过的话:
“没有什么可去除的,没有什么可添加的,就只是保任如是。
”
我们非常清楚我们的语言并不足以表达,我们可以证明这一点,尤其是在加德满都这里,从高山到较低的博达地区,在那些佛塔周围绕行的人里,有很多瑜伽士和瑜伽女在做我们所谓的“保任如是”,即“什么也不做”。
对于这个“什么也不做”,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诠释,而这已经是一种“做”,而且其实是最大的“做”!
这真的会把你逼疯,因为你不知道如何“不做”,于是你去见这些上师、堪布、老师们。
你们现在在这里也是为了学习如何才能“什么也不做”。
这有点类似于,如果你身处在监狱里,你必须走出监狱的门,你必须使用一次监狱的门,你必须走出去。
你不能说“我不要使用监狱的门”,你没法这么说。
当然我们知道你不想要进入监狱的门,但是你有一种成见:
“我不想靠近监狱的门!
”你有某种成见,认为它是污秽、晦暗的等等,但是如果你已经在狱中,你不得不使用一次狱门,你别无选择,因为你必须走出那里。
我们需要交流,我们需要使用语言。
是的,尽管我们的语言很匮乏,但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工具,我们必须使用它,就像你必须穿过一次监狱的门。
我要讲完关于“酿夏”的讨论。
“酿夏”,在英文里被翻译成
meditation
(禅修),这个藏文词“酿夏”实在是极其美丽、优雅又巧妙地试图传达出“不增不减”,单靠“酿夏”这一个词就真的对那样的意涵做出了很好的描绘。
“酿夏”:
平等与如是(等持)。
但是当然,它被诸如安曼度假酒店之流的人翻译、诠释并误解成放松地躺着,或是正经八百的打坐,或是凝视夕阳,这些全是误解。
我将会引用一些甲操杰大师的论释,他在论释中非常合理地介绍了二谛。
虽然实相不可言诠,但是我们不想受苦,我们想要脱离苦,于是我们需要法道。
作为一种法道,这里介绍了两种思维的技巧或练习,我们将其归类为世俗谛(相对真理)与胜义谛(究竟真理)。
在胜义层面上并没有所谓的胜义与世俗,因此当我们说世俗谛与胜义谛的时候,只能在世俗谛的层面上做讨论。
这里我必须请大家注意,你们听到的这些关于没有证悟、没有轮回、没有涅槃的偈颂,谈论的是胜义谛。
在相对层面上,则有轮回,有涅槃,就如同你的脖子上有脑袋一样。
世俗谛是非常主观的,实际上它就是主观的,是约定俗成的。
如先前所说,即使是出于共识而做的决定也不表示这个决定是究竟的。
顺带一提,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表述,因为如果一周之内你的全家人都梦到大象,你立刻会去找一位喇嘛打卦:
“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他梦到大象,我梦到大象,她也梦到大象,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
简要地说,世俗谛也就是中观人士称之为“不经检验和分析的经验”。
当你不运用这些应该是用来帮助我们寻求胜义谛的分析工具时,那个状态以及在那个状态中发现的一切,就是世俗谛。
如果你是一个认真的哲学学生,你必须注意这一点,因为研读哲学的学生经常会犯下这种错误。
例如昨天有人问我:
“如果一切都是空性,为什么我在受苦?
”这就是你在用胜义谛的分析方法来驳斥世俗谛,这是行不通的。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使用那个分析来解构世俗谛,作为修行人,这是被允许的,但你不能用它来建立见地。
举例来说,你在此处一个非常狭小的酒店房间里睡觉,房内已经塞满了你的行李箱和鞋子,完全没有空处,然后你睡着时梦见了大象,这时你不能说“这只大象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房间这么小,我甚至连自己都塞不下,这只大象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如果你想要破除自己认为大象实有的执著,那么你可以说:
“我知道了,我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