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始终还停留在根深蒂固的音乐学院的教育中,认为音乐是用来欣赏的, 从来没打算让人参与。但现在恰恰这个时代,大家觉得一定要能参与的音乐才是好的歌,我不太理解这件事。”
丁薇出了新专辑《松绑》,跟我们聊了聊她对音乐、选秀节目和歌迷的看法。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什么样的歌?
丁薇:你们需要歌吗?
口述:丁薇
采访整理: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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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忧患意识是从初三开始的。
那时候,我是突然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焦虑。我学的是二胡,这个专业并不是我选的,是我父亲给我选的。其实二胡拉到附中毕业足矣——附小附中就九年了,再加上考学之前那三年,我已经拉了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曲子反复拉,《二泉映月》起码拉三遍,当然老师会说每一次会有不同的境界,但是……民乐界有点像民歌界,好坏明眼人可能看得出个一二,外行是看不出来的。而且二胡这个东西,拉个几年以后技术也就这样了,不像钢琴,弹李斯特和弹肖邦的还有个区别。所以,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大概是什么景象,四十多岁的时候是什么景象,我都能想象得到。
当时我觉得,以我的性格想留校是不可能的——第一,不但不爱拍马屁还天天说坏话;第二,但凡需要一点潜规则什么的肯定第一个喊出来。所以谁会重用我?我当时就看到了未来的景象,觉得不能绑死在二胡这棵树上,得想辙。
但我那个时候只是表示出对自己对未来的焦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招,因为我并没有什么选择。很幸运的是,高一开学之后学校就有了新的规定,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如果专业跟文化课达到一定的水准线之上,可以报考选修作曲专业。我高兴得要死,就报了,也考上了,我自己还挺得意的。
这是我自己作出的第一个人生决定,之前都是我父亲替我决定。可以说,我的焦虑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这么看,我是个挺奇怪的人。一直到当了歌手,其实大部分人就停留在那个阶段了,高高兴兴唱歌。我是永远都会想,万一有不好的时候怎么办? 如果没有人需要你去唱歌,那个时候你能生存吗?我经常会问我自己。我想我至少得可以当个厨师、当个司机什么的。
虽然有意识地学了作曲, 但我真不是有意识地变成了一个专业词曲作者。
1996年出完《断翅的蝴蝶》,我跟“大地唱片”闹解约没闹成,我就自己把自己给冷藏了。
那时候,唱片公司既是公司又是我们的经纪人。我的唱片约到1997年,艺人约到1998年,在合约期间我决定啥都不干,但约没满我也没法签别的约。这就意味着,这两年我没有收入来源了,而我刚刚大学毕业来北京,一下就懵了。怎么养活自己,怎么交房租,怎么吃饭?我就开始拼命写歌。
我开始给人打电话:“你们需要歌吗?”这在我的人生里,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以前觉得绝不能求人。那个时候开了第一个先例,我就开始给各种人打电话,而且说服自己:我也没求人,我只是告诉他这个讯息“我这儿有歌”,我只是给自己创造一次让他们听的机会。这么着,1996年到1998年我写了很多很多歌,同时也给自己写了很多歌——怀着那种与唱片公司不能沟通的愤慨。
那两年作为一个词曲作者,我是不管数量还是质量都开始上去了,所以到1998年签BMG的时候,我的歌都准备好了,属于“来吧,让我赶紧干吧”。
那两年,可能焦虑的就是钱,因为那时候我居然买房子了。其实也是被周围这几个人——孙楠、潘劲东他们带的。那个时候还没有银行分期付款这一回事,买那个房子是先交七万,每月交七千,一共交七年,是开发商搞的花样。结果旁边这几位说“多便宜啊我们买吧”,大家稀里糊涂跟在后面买,买完我就后悔了,每个月交七千块钱挺费劲的,还得装修。那时候我写歌就想,这首是马桶钱,这首是为了那个浴缸……但是我觉得挺好玩,人其实是潜力是很大的, 人到触底之前都会有一个反弹的、自我保护的动作。
那时候我给很多人写歌。1997年,我签了刘德华的New Melody,1998年签了BMG。刚开始,一首词曲两千块钱,后来随着市场价和知名度上升,慢慢变成四五千,又到八千或一万,但那也差不多就是顶峰了。这个行业的鼎盛时期就在1998到2000年,后面就开始走下坡路。
2001年,我差一点上了春晚。总导演王冼平找到我,极力地想把我那首《冬天来了》弄到春晚上去。她说这是好作品,很想推荐给全国人民,当然我也很愿意。为符合春晚的气氛,还给它改了个名字叫“春又来了”, 词也给改了。但是词决定不了音乐的本质,都已经改成那样了,大家还是觉得这个歌太悲。最后到了年二十九的一场终审,还是没过。
那时候很多晚会也会找我,觉得“你不是主流歌手吗?”因为我在大唱片公司,人家就会把我划为主流歌手,可恰恰是主流里的这些人听我的歌,觉得“这个东西太不主流了,你是另类的”。但是,对于那些真正的地下摇滚音乐人来讲,我肯定是主流。所以我的问题是,我在流行乐行业里面跟谁都不是一拨儿的,甚至从音乐的类型上来说也是,我跟大家都不太一样。
到这里,我人生的第二个焦虑是给解决了。但是我一直都是一个有忧患意识的人,我从来不会说我对现状已经满足了。
我深知音乐这个行业是没有保障的。它是不以经验为优点的行业,也不以专业性为标准。尤其是当歌手,年纪大越大就越没有优势。制作人跟词曲作者稍好一点,但实际上也有很大的危机感。因为这始终是年轻人的行业,如果写出来的东西不再是年轻人所喜欢的,不能为年轻人代言的话,你就要被淘汰了。流行音乐的词从来没有什么规定说一定要怎么样,可能你很朴实,像小学生作文一样,也能打动人——现在很多歌词就是那个水平,但是跟普通人更接近,所以大家喜欢。既然没有标准,就是分分钟有可能会丢饭碗,不是受你控制的。
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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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个搞音乐的,没有“艺人”这个概念。
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手,出道的时候没有助理没有化妆师,都是自己拎着包走的,自己有啥穿啥。《断翅的蝴蝶》MV的导演是李少红的丈夫曾念平,拍的时候他问我:“你没带衣服来?”我说“我就这条连衣裙”,而且我一个大学生也没什么衣服。他说不行啊,还得来几件,“我让少红给你找几件”。所以那个MV里面好几件衣服是李少红的。
后来开始有时尚行业了,还有服装编辑,专门给你打理服装。曾有经纪公司负责人跟我说,我觉得你这个底子不错,你看你这个脸,颧骨要调一调,骨头削一削,就好看了。我说我不要改, 本来啥样就啥样,我父母给我生的样子,我改了他们不认识我了。
慢慢地,我意识到流行乐这个行业的各种不靠谱,就又开始焦虑,从2000年开始,我有了写影视配乐这个意识。
刚开始挺困难,我是个女歌手,发过专辑的,导演们大多数是男的,他们只要一听说你是女歌手就会有种不信任感,“你一个女歌手怎么可能写我们这个戏呢?我们是男人戏噢”。他会怀疑我的能力,或多或少,影视界还是以男人为主导的,所以女性在里面想要获得一点公平的机会也不是太容易。
我从小就有个毛病是老要求公平,有的时候会愤愤不平,在街上跟人理论什么的,现在慢慢想,的确这世界上没有公平,所以大家才求公平。
2002年,有一部电影找我,他们想用《冬天来了》这首歌。那部电影叫《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改编自张洁的小说,是马晓颖(后改名马俪文)的处女作。我去跟导演聊,她说,你是学作曲的?我说对啊。“要不你把配乐也给写了吧?”我说,真的吗?我可没写过。她说对啊,我也是第一次拍电影——就这样,算是第一次尝试,稀里糊涂的。当时我只有感受,没什么经验也没有什么技法,肯定好多都是不对的,但是音乐就是这样,没什么可不可笑,你就听,你觉得感人就感人,你觉得好听就好听。那个片子还不错,算是尝试了一把,让我知道做电影音乐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觉得我得接着学东西,必须要磨炼磨炼,多练到一些本事才能做的长久。我就开始钻研电脑,自学,跟编曲的朋友们请教。当时我有个本子,有了问题就想,今天给谁打电话?——我给XX打,问完这个问题,赶紧记到本子上。一会儿又出现一个问题,不行,不能再给XX打了,看看XX在不在给他打一个……就这样轮着打电话,三四个音乐人朋友,最多一天给人家打一个电话,别烦着人家。就这样张三问一句李四问一句,吃百家饭那样的,摸索着把电脑程序这块儿搞定了,然后就可以自己编一些小样。
2004年我出专辑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编的,已经开始有了这方面的技术。之后真正开始影视剧配乐工作,差不多是一年一部。所幸,我还有一个搭档林朝阳,他是男性,又有非常好的音乐教育背景,单单我一个人,后来也没有问题,但一开始会比较难。2008年,林朝阳(盐哥)跟我迅速地变成一个组合,就很有说服力了。
2008到2011年这段时间,跟我们合作的几位导演都不是请大牌明星的那种,可以平衡好制作的关系,大家合作得很愉快。差不多从2008《人间正道是沧桑》开播到2014年,配乐变成了我的事业主线, 那六年过得很辛苦,也很稳定。到2015年,配乐作品是一年4部左右。
这两年影视剧更热,尤其是电视剧,但反而愿意在音乐上花钱的少,越是热钱多越是想赚快钱,投资完全失调,演员身上花掉90%的钱,10%用来制作,那还做什么音乐?弄点罐头音乐得了,已经没有钱了。所以这两年的配乐作品我们选择得更为谨慎。
我认为写配乐很练人,是很好的工作。它是一种作品,但它的来源、目的都不是我的,是要为导演、为整个片子服务的,而且片子已经拍成什么样,我控制不了。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做音乐最理想的状态也就是这样了——在这个时代,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还不错。但是,我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必须要有自己的作品,即使写这么多配乐,它毕竟是集体创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