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江昭和
梦里,我又来到了南安高中那条迂回而幽谧的林荫小道。
梧桐树冠依旧蓊郁硕大,投下一片茂密的浓荫,洒下一地丰盛的清凉。
走在树下的人,浑忘今夕何夕,思绪飞出去好远。
远到敏感纤细的少年时,白衣白裙,素面朝天的稚嫩鲜活,而一场如蓓蕾般含苞欲放的青春幻梦,氤氲着每一个人看似波平浪静,其实暗里雀跃蠢蠢欲动的心胸。
阳光赤裸迷离地照射着,似集聚了一整个盛夏的温暖。
林荫路上空无一人,阗寂万分,仿佛不经意间,有人翻云覆雨往尘世里投了一抔漂白粉。
空气被净化,万物被荡涤,所见所闻都是澄澈清明。
只我的足音在四周自顾自美丽地荡漾着。
天地间,仿佛就此只徒剩一长街,一密树,一流云,一心人。
长街尽头,陡现石梯。竟无蝉声,竟无零零星星苔痕。一切空灵得令人心悸。
比如恰巧偶遇一场海市蜃楼,美得无可名状,只能噤若寒蝉。
石梯深处,幽幽兀立象牙白建筑,传出缥缈琴音。
曲不成调,有人在练习般,支离破碎,依稀是一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闭上眼,那夏夜的无垠田野,静默地在星空下包罗万象:有纷纷扬扬,散落四处的蛙鸣,有隐隐约约,参差起伏的蛩声,有飘飘渺渺,曼妙轻盈的梦痕。
在别人晚景沉沉的幽眠里,有一个人,不愿便睡,踩着纤细的步子,去寻访,去探踪,去窥秘,去揭开藏在夏夜里的生机蓬勃。
音乐家的心怀,浅如清溪,深如密林。
没有曲径通幽,不可通人语的隐秘心境,何来人间殊胜,落英缤纷,窃窃私情的狭路相逢。
多年前,正是在这一座装潢布置呈南亚风格的钢琴室里,我像一只奋不顾身投向蛛网的蝴蝶,张开羽翼,接受一场春风化雨的洗礼。
以为这热情洋溢的一跃之后,尽头是秋水长天,落霞静美。
却原来,他是我的曾经沧海,我只是他的过眼云烟。
十八岁的年纪,轻盈似梦,梦里有满园蔷薇,有巴洛克水池,有绵延不尽的流水潺湲,有一只在锁骨间翕动,十分渴望雀跃而出的斑斓蝴蝶。
十八岁,沉重如戈,有郁郁的心事,有带着獠牙的敏感神经,有时时刻刻渴望醉酒当歌,通宵达旦,爱一个轰轰烈烈,驰骋云端般遥不可及的人的心事。
比如,紫霞心心念念的,那个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接她的人。
我没有偷食佛祖座下灯油的豪情壮志,没有三两挥舞便挫骨扬灰的铃铛,没有朱茵那般娇俏动人的容颜,没有一个大闹天宫,逍遥前世今生的爱人,我只有可远观不可亵玩,可望不可即,可折可磨,可喜可欢的一脉缱绻心事。
我朦胧迷恋着那个男人,无关爱恨,无关红楼梦那样的前世今生,无关卡西莫多爱斯梅拉达般的坎坷悲苦,只把他当作我锁骨以下,胸口附近的蝴蝶,扑扑欲飞,振翅欲逃,渴望尖叫,渴望焚毁,渴望涅磐。
他是我的音乐老师,家有妻小,洁身自好,健康向上,勤工乐学。
在我眼里,千般好,万般好,如玉树临风,如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听着他讲课,我心里在回荡着“云胡不喜,云胡不喜……”
每个夜深难眠的梦醒,我想念起他,就仿佛窗外又开满梨花一片,天光云影共徘徊。
那些年,隔山隔水,隔着无语凝噎,听俄国民谣,轻轻远远,悠悠荡荡,不解其中味,但旋律响起,依旧是如梦如幻,贴心贴肺。
他是我的山楂树下的枯叶,莫斯科郊外晚上匆匆掠过眼前拖着雪橇的麋鹿,带着一个篝火夜晚的恍惚失神。
四十岁的音乐老师有一部低沉却清亮的好嗓。
他的吐字授课,像一篇音乐的起伏跌宕。
遇到他,我才知道何为白香山“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蜿蜒精巧意境,也始知怎样才算“循循善诱”、“娓娓道来”、“喁喁低语”、“絮絮温言”。
上天十分舍得厚待一些人,这是他的得天独厚,他的声音,是音乐性的,是容易叫人漫忆“吹面不寒杨柳风”、“未若柳絮因风起”、“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婉约奇情诗句的。
他钟爱寡淡而沧桑的米灰系列色,无论是外套,驼绒毛衣,衬衫,还是猄皮鞋。
烟,不抽,他的指肚,齿缝,呼出的气息,并无尘垢痕迹;酒,不喝,红酒喝一点;书,看得杂,国家地理杂志一期不落;音乐,听得多,专业要求,古典音乐比重犹大,淘得勃拉姆斯一整套黑胶唱片。
那些年,自顾不暇,应付考试都分身乏术,却不知何来无穷精力对另一个人如此过分用心。
只要舍得付出时间精力,没有解不开的谜题,披不完的荆斩不掉的棘。
因为年轻,何懂拿捏轻重,何懂把握分寸,何懂喜欢一个人天经地义,但对一个有妇之夫充满不切实际幻想,无论何处各地,都可重可轻,可危可险,不合时宜。
穷此余生,我都不会忘记那个周六。
短暂一生,有多少个周六;冗长一生,有多少故事发生在周六。
有多少梦境,在周六如火如荼,又在周六,支离破碎。
人迹寥寥的校园,空谷足音的钢琴室。薄暮的光,透过百叶窗,慵慵懒懒,蹑手蹑足地探射进来,投下斑驳的影。
穿着一件开司米毛衣的音乐老师正行云流水地弹奏一曲《月光奏鸣曲》,微微闭着眼,缓缓沉溺在一片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月光幻影里,右脚微微翕动,如痴如醉,我十分不愿唤醒他。
他温言启迪我,你要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落魄的盲人,受尘世的磨折万千,忽然在一个清凉的夏夜,夜不能寐,循着一丝轻盈的自然之声,来到郊外的原野。
倏忽间,仿佛周身百骸都轻盈通透,都睁开眼。
置身在一片声音的世界里,月光在水波里荡漾,漾到你心里,来抚慰你,来充满你,来柔软你。
你自己也是声音的浪里那极轻盈的一朵。
世界不再是充满形象的实体,只是借声音而存在,而取悦你,融解你,通透你……
他在那里缓缓地叙说着,闭着眼,像一个化为梦幻泡影的精灵,像古希腊神话里受女仙爱慕垂青,在每个月夜里下凡亲吻他鼻翼的那种牧羊少年。
我全然已听不真切他所言何物,这般时光沉淀,自己咀嚼自己,自己回味自己般愈想愈痴,大抵是贾宝玉初见林妹妹那一种,是但丁惊鸿一瞥比亚翠丝那一种。
我的手心潮潮地出汗,嗓子眼发干,手指在情不自禁地颤抖,心底有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在左右我的意志。
它在促使我去拉下百叶窗,去凑近他的眉眼,去挽住他的胸膛,去对着金阁寺投下一把火,去像观音摩顶施法,皈依迷途羔羊……
一切在我不能自已的时辰发生,我的梦,我一步步践行。
他有一阵仿佛时空被吞入不知名空间,或者光阴打盹的沉默。
我们彼此对峙,彼此看不真切对方的眉眼,彼此对眼前世事变迁不知所措,琴声呜咽,戛然而止。
直至他缓缓站起,丝毫不愤怒,不焦躁,拉开我的手,走出了钢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