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这是一篇诞生自贵州丹寨县的科幻小说。
18年6月,未来事务管理局与万达丹寨小镇共同创立“丹寨县全球科幻作家工作坊”,邀请8位中、外优秀科幻作家来到贵州,走访山村,了解苗寨文化,将在此获得的灵感写成小说。
其
中,
美国科幻作家、克林贡语大师劳伦斯·M·舍恩的这篇小说,获得了2019年美国星云奖提名
——
当外星人降临山村,拯救人类的却是外婆古老的技艺。
蜡染、啤酒、、酸汤鱼、星际旅行、人类灭绝计划……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作者的奇思妙想串在了一起。
目前,包括这篇小说在内的“丹寨科幻小说合集”即将出版,中外作家各展长才,将为读者描绘一个奇幻之乡。
三限律(下)
灵感来自由万达和未来局联合主办的丹寨科幻营
作者 | 劳伦斯·M·舍恩
译者 | 何锐
姥姥答应授艺给弗,但拒不接受它那种指尖相接式的知识传输方式。她教它的方式就跟她自己被教的方式一样,她教我母亲,以及试图教我的时候也是用同样的办法:跟她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前,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刀,一小罐液蜡放在方便拿到的地方,还有一块空白的布料,在上面练习最简单的那些图案。弗是个聪颖的学生。师徒俩谁从中获得的快乐更多,我说不好。
第二天,弗伴随着第一缕晨光来到了我姥姥的房前,跟我们一块吃了顿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工作。首先是一段简短的授课,然后花上几个小时练习它已经学到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那根额外的拇指,也许是因为它隐约提到过的那一事实:它已经好几百岁了,所积累的经验数倍于任何地球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这外星人是个潜在的蜡染奇才。不管原因到底如何,总之,在进行基础技术学习,并同时观察我姥姥的工作五天之后,它在自己的布料上绘图时看起来跟它的老师同样自信,而且同样迅速。在第五天的最后,它那块布料被染上色,蜡被煮掉了,在曾有蜡的地方的布料没带上颜色,它的成果得到了证实。
效果好得惊人:一小块彩锦,上面是炫目的白和明艳的蓝。里面有一套图形,描绘出太阳系,还有弗的那珍珠屋子,划出一根趋近地球的螺线。
“很不错,”姥姥说。“你有天分,它的界限只在于你梦想的边界。”
“我的族人不做梦,”弗说道。
“滑稽汉子,也许你们只是在醒来以后不记得了呢?”
它笑了。“也有可能。当然,我也设想过做梦会是什么感觉。”
“这是个好的开始。下次把你的想法画到布上。”
“画到布上?”我插了一句。我跟姥姥和弗坐在同一张桌边,一直在忙着做笔记。用的是个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我从一位邻居那借来的。
“我们制作的图案比言语更能清晰地传达意思,”姥姥答道。“如果你学得用心点你就该明白。这位滑稽汉子就明白。”
弗垂首致敬。我从桌边离开,给大家准备茶水。过去这几天我对蜡染的贡献一直也就仅有在这个领域而已。我注满了师徒二人的茶杯,端着我自己的杯子坐回座位上。外星人抬起头,把它的手覆在我祖母的手上。不是它曾跟我和那些孩子们那样子十指交叉的方式,只是一次简单直接的接触,以示对接下来的话的郑重态度。
“我该给您什么知识作为回报呢,姥姥?”
“知识?算了吧,我是个老太婆了。我这辈子都跟我的母亲一个样,她跟她的母亲一个样。我的女儿和外孙一直坚持说,这世界变了。确实如此,但在这里变化没那么大。从他的母亲还是个小女孩那会开始,我就已经没什么需要的知识啦。”
“但你分享给我,我回家乡后会再跟其他许多人分享的这礼物太伟大了。肯定有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是你会喜欢的。”
“你学得这么好,这么快,我已经心满意足啦。我这外孙渴望新事物。如果你想教什么东西的话,教给他好了。”
外星人转向我。它那杯茶到现在都没动过,它凝视着我,那份压力让我也放下了我自己的杯子。
“我来学蜡染完全是因为你的建议。看起来跟你分享知识是个合理的解决方案,而且你到我家里去的时候你对我是如何做出它的表现出了兴趣。我教你这个?”
“你们话太多啦,”我姥姥说道。“你们非要说个没完的话,就到我听不到的地方说去。去吧。离开这里。”
我们放下茶,溜出了姥姥的屋子,走上回到河边的路。
“我能做的每件事都基于一个简单的概念,”弗说。“思想塑造形体。”
“我不确定自己听懂了没。太宽泛了。”
“我给你的那颗珠子你还留着么?你看着我做出来的。我并不是一直能做成功。”
“等等,”我说。“我觉得那只是你们的人都能办到的事。某种生理机能。”
“是,但并非与生俱来。思想塑造形体。我们更乐意学习新的工艺,教会我们自己创造出所需的东西,而不是劝唆环境改变来迎合我们的需求。由此我们得以不违反三限律。”
“你们制造出……一切?但怎么做到的?”
“想想看啤酒。神奇的化学过程让水、谷物和啤酒花变成了啤酒。你也知道,你们的身体中运行着许多个同样令人惊奇的过程:从把你们摄入的养分变成运动所需的能量,到将你们的感受编码,形成记忆,储存到复杂的网络中,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法访问。”
“我……我想是的。但那些都只是些生理过程。完全内在的。”
“并不都是。你们的女性会制造乳汁,哺育她们的稚子。这一过程始于体内,但结果存在于体外。”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要炸了。
弗难道是在说,一位哺乳期母亲的乳汁跟它的太空飞船是一个性质?我又想起了蜜蜂,它们生产出蜂蜜和蜂蜡。我想了下啤酒,从转化糖分的酵母菌的角度而言……“似乎有些道理。”
“好。那么,如果你能把新的过程教给你的身体呢?去制造出你想要的东西,在你自己的体内,而不是必须依赖于外部环境?”
我笑出声来。“怎么,你是说我能训练我的身体去酿造啤酒么?”
“为什么不能?它已经知道了如何分解比谷物复杂得多的物质。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能创造出你自己的,跟我这个一样的家。也许有天跟我一样,去你们的星球之外旅行。”
“有可能吗?”
弗将它的手指跟我的交叉。“这个宇宙无非就是一切可能性的组合。但你要实现的愿望需要很多练习。但愿你是个好学生,比你学习蜡染时强。”
接下来的几天一片混沌。这跟弗当初给孩子们展示如何操控草叶、改变它们的性质可不一样。那只需要死记硬背,只是揭示出一个简单的真相,一个事实。它如今在教我的则是基本的构架,藉此我将得以改变我自己的生理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无需有意识地进行思维就办到。最终的目标是让这一切毫不费力,就像是晚间出去散个步。对于一个走了一辈子路的成年人来说,这完全没问题;但对于一个今生一直都只在地上爬行的婴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我们所有人迟早都能学会走路,并且在之后的余生中几乎完全不会去琢磨该怎么才能走起来。起初的那几天就很像是我在婴儿时代踉踉跄跄地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毫无疑问,在任何一刻我都可能摔个狗啃泥。只不过这次我折腾的是我自己的生化过程。
到了第三天,我学会了以自己的意愿出汗。第四天过完之前,我已经可以控制这个过程,使得我只有手掌出汗。在第五天,我能让汗腺改而制造出其他的物质——真正的变化由此发生。变化的不仅是我的行为,还有我所产生的感受。至福。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在体内应用三限律,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创造出我想要的物质,那是……属神的。仿佛宇宙中的一切都各安其位,而我的小小动作也参与其中,有所贡献。这种感觉起初完全淹没了我,但很快就隐退了,让我得以继续向前。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弗给我的珠子上,窥探着它,努力理解它。我没法描述自己用的那些方法,就像我没法告诉自己该怎么弹钢琴,怎么骑自行车。就是单纯的在做。然后在第六天,在努力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成功地把我的双手合拢捧成杯状,制造出一颗闪亮的珍珠质空心小珠。它响应我的心意而动,不受重力法则的约束。第七天我在休息——我很想这么说,但其实那更像是昏迷。我昏倒在河边的草地上,肯定是弗把我带回到了姥姥家。我在第八天早上醒来,看见她的表情从焦急变成了恼怒。我知道我没事了。
“这对你来说很难,”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再度坐在河边时弗这么说。“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物质比那个更复杂了。你起码得要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练习才能做出像我那艘一样的飞船。但同样的原理可以用来说服你的身体制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能流啤酒汗么?”
它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轻轻松松。而且跟你谈到的你家乡的啤酒——在工厂里酿造出来,被长途运输,卖到库房里,然后搬到商店里,再然后才到那些饮用者手中的——跟那种玩意不同,你的啤酒遵守了三限律。它不是黑暗的。其他人喝它也不会因此变得黑暗。”
“但我要学会做啤酒就先得有真正的啤酒,好当作教授我身体的模板。”
“确实,你要制造什么东西都得这样。除了三限律还必须有模板,不然你就无法掌握方法。”
“你也是一样的?你制造那些东西也?”
“我也是。”它把左手的五指捏在一块,当它再把指尖分开时,几滴靛蓝从指尖滴下。“我学会了制作你祖母的染料。在见到她,直接接触到这东西之前我无法做到。但现在我知道了以后就可以教会其他人。我的族人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就是为此在银河中旅行。”
关键就在于此。我获得的能力并不是及身而止。弗让我看到的一切,之后我跟着它所做到的一切,我都能跟人分享。“那么,在我制造一艘跟你那艘类似的飞船可能要花费的那一年间,我可以同时把这些也展示给其他人。我们当中有够多的人一起做的话,我们就可以拥有一支舰队。人类就会有足够的飞船,和你们在群星间相会!”
“哦。不,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啊?为什么不行?你说过我可以做到的。你说那只是需要花些时间。”
“的确如此。但你得明白,你们星球上的大多数,你的绝大多数同类,是黑暗的。最‘先进’的那些地球人同时也是那些偏离三限律之道最远的人。你们犹如一种枯萎病,正在杀死你们的世界。这也是吸引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你们努力离开自己身处的重力阱,前往你们的卫星,总有一天还会前往你们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如果你们一直满足于留在此地,我多半不会来到一个如此黑暗的地方,哪怕是为了完成我对这个太阳系的编目也不会。但你们不满足于此。你们可能会利用你们的技术,如此黑暗和无生的技术,扩展到整个太空。这风险太大了。”
“我听不明白,”我说。“为此你准备做什么?”
“做需要做的事。
你们这个物种还是灭绝掉的好——哪怕这其中还包括一些确实遵守三限律而活的。等你们全都死光之后,等你们的世界剩下的物种全都依循三限律而活,它就会自我治愈,清除黑暗。它会再度成为天堂。迟早会有一个新的智慧物种出现,然后地球会拥有又一次机会。
”
“但……人类会被根除?”
“你的理解完全正确。我在此地期间的任务就在于此。”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弗把它的头颅先往右偏了偏,然后往左。“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就像你在从我这里学习一样,我也一直在从你这里学习,了解人类的身体。”
它猛然间活力迸发,一跃而起,跳入河中,只剩下头部露出水面。它挥手示意我跟上,并大声说道:“跟我来。我一直等着要给你看的东西准备好了。而且在你看到它之前我没法让事情继续往下一阶段推进。”它没等我跟上去,径自潜入水下,然后在几米外冒头,朝着它的家游去。
“可不能这样,”我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对着河水说话。“我听错了,或者是误会了。它不可能真的有个灭绝人类种族的计划的。”
我跳进水里,跟着弗游去。我来到了那颗巨大珍珠的底部,像以前一样,然后爬上平缓的螺旋梯子。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了弗,它正在一个朝着中央梯的壁龛里,坐在一张长凳上等我。它旁边坐着个裸体男子,耷拉着脑袋,仿佛是睡着了。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弗则朝我咧嘴一笑。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那是……我!”
“是的,”弗说。“我做了个克隆体。真的很简单;你的细胞中已经包含了它们本身的蓝图。我只是推动它们逐渐发展,为我的下一阶段工作提供帮助。但那之前我需要你的帮助,让这个身体活化。”
“活化?”我让自己的视线从克隆体上移开。那感觉就像是在看我自己的尸体。
“这身体是活的,但没有生命。我很抱歉,我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细微差别,我从你那里获得的语言缺少所需的词汇。”
“试试吧,”我说。我不知道该看哪儿好。“使劲努力下试试吧。”
“我加速了它的成长,好让它年龄跟你自身一样,但除此之外它并非是你的镜像。要继续我的工作,我需要你跟它连接,让它跟你自己同调。”
“那我要怎么做呢?”
“它当中的一切都本来就认得你。我们只需要推它一把,给连结上。把你的手给我。”
它跟以前一样把一只手的手指张开对着我,同时另一只手跟那个沉眠的克隆体的一只手十指交叉。这次没有刺痛感,倒是有种下坠的感觉。不是那种手忙脚乱被绊倒的感觉,更像是个铅锤,我跟重力这辈子不曾脱离的联系的具象化。我坠入了我自己——就是听起来这么荒谬。就好像我潜进了我自己,一汪水塘,一个湖泊,一片大海。我没有浮出水面,一个劲地不断下坠,越来越深。
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和克隆体之前各自空着的手十指交握。弗已经松开了我们的手。我正盯着克隆体,但同时也在用它的双眼盯着我自己。这感觉就像是在直面造物的一刻,就像是在自己诞生的一刻便已彻悟。早前我在三限律的指引下工作时体验到的至福感也相形见绌。我被超乎自己理解能力的狂喜所充塞。
我让自己的手从我二重身的手中垂落。
“这不可能,”我说话的时候听到了两个声音。克隆体的声音略微粗嘎,这是它第一次开口说话。说出我的话。我的克隆体。
外星人朝我咧出它那没牙的笑容。“我想建议你忘了那个词。它只会阻碍你进步。”
换个场合的话这话多半挺鼓舞人心的。但即便此刻在我心中流窜的欢乐正以指数增加,充溢而出,我仍然宁愿弗创造我的克隆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为我需要它的灭绝计划是不可能的,胜过世上的一切。而如果我承认前者是现实,还有什么能保证后者不是?
“所以……你是在说,在你的三限律之内,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如问问你自己吧。如果你承认自己受到限制,那又如何能将自由意志这个概念化为现实呢?”
我希望有限制。我无比希望限制弗消灭人类的能力。“而你准备教会我这件事?超越一切限制?”
“再乐意不过了。我相信你有这个潜力,只要有足够的练习就行。而且克隆体对此也会有帮助。与此同时,我也可以在你和你副本的帮助下继续我自己的研究。”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什么研究?你制作我的克隆体,目的就是为了那个研究么?”
“你的复制品会成为我工作的试验场,但在我能开始那部分研究之前,我必须先对人类男性生殖系统的运行机制有详尽的了解。没有你的帮助我无法做到。”
今天我听到了一个漫不经心地发出的灭绝威胁,感到了自己的意识同时以两个独立的躯体为中心,整个人还被至福感淹没过。但即便如此,弗这没头没脑的回答还是让我愣住了。我这是在被一位外星人求欢么?
“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答。”
弗从一只手的两根拇指之间召出了一个小得可以放在掌心的珍珠杯。“等你提供了样品之后,我们就可以回河边去了。接下来你可以再去继续练习,然后很快就会意识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样品?”
“是的。拜托了。一份你的精液。我会对它进行分析,完善我的认识。我不能用你的副本的;因为我让它加速成长过,结果会靠不住。”
它把杯子递给了我。
关于如何提供精液样本给一位无性别的外星人这事,还是少说为妙。总而言之我完成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同时我的克隆体也照做了每个动作。最后我们仨一块顺着楼梯转下去,游出珍珠屋,回到了河堤上。
想要同时控制两副躯体的运动真是难得要命。我先游出去,然后切换注意力的焦点,透过我克隆体的眼睛观看世界,然后让它也开始游泳。来来回回这样子挺古怪的,但还比较容易,让我们顺顺利利地上了岸。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弗都自顾自忙着进行它的分析工作,它鼓励我用这段时间实践我新学到的知识,生成浮空珍珠,当作一个范例,藉此消除我对于“不可能”的固有观念。拥有两副躯体不知怎么地有种奇怪的协同效应,仿佛我同时在观看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情,将我克隆体的努力和我自己的努力叠加到了一起。同样加倍了的还有我做这事时候充满我心中的那种至福感,这感觉有助于我把注意力从弗的最终目的上转移开来。结果是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和我的克隆体造出来的空心珠子都足有之前我造出来的珠子的两倍大小了。我对珠子的控制力也上升了。我让这一对珠子——我的和我克隆体的——高高飞向天空。即便在它们从视野中消失后很久,我仍然能感觉到跟它们之间的联系。我肯定是大声喊出来了,因为弗停止了茫然出神的状态,抬起头来说了声“自然而然”,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最初这一对大号的珠子应该是花了我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不太确定,我把我的表留在了我姥姥的家里,跟所有其他黑暗的物品放在一起。接下来的一对花的时间还不到第一对的一半,而且大了三分之一。第三组足足有我最初做出的那颗的四倍大,完成时间不到十分钟。哈,自然而然。
我渐渐有些……嗯,确切说,并不是疲惫,但我需要停一会,不再分泌出会飞的外星小珍珠。现在我已经抓住了窍门,按照弗之前的说法,我可以制造出我熟悉的任何东西了。我跳过了它提到的制造啤酒的点子,转而想着我姥姥的酸汤鱼。我闭上眼睛。对它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依旧鲜明,从酸辣酱到附近河里钓上来的鲜鱼的味道都如在舌尖。太鲜明了,我敢发誓我都能闻到香气了。我的克隆体发出咽口水的声音,我看过去,发现它正坐在那儿,双手捧成杯状。他手里捧着些汤。我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我们俩都集中精神。他的手中出现了一层珍珠质,把汤封在里头。我的掌中也形成了一个同样的珍珠球,等它完成之后我又往里面灌了些汤。然后我让两个球都浮到了比我们头部高几英尺的地方。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我脑袋里冒了出来,让我的两副躯体都发出微笑:以后如果回美国去的话,我可以靠外卖酸汤鱼大捞一票。我试着制造其他食品,失败了。我对它们的记忆也很鲜明,味道、温度和口感一应俱全,但等我真的要分泌出来的时候总是差点什么。那些食物都来自我家那边,经过太长的时间,运过太长的距离,有太多人过手,结果它们已经被玷污了,已经严重背离了弗的三限律之道。我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这么要紧,但事实就是如此。每次创造都让这技术用起来更加轻松,我也越来越习惯使用它带来的那种遮天盖地的欢乐。我敢肯定,我现在什么都能制造出来——只要是我亲身体验过,并且它过往的经历一直符合三限律的要求。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开上一堆饭店,材料统统“原产地取材”。
这个想法虽然愚蠢但非常诱人,几乎足以让我忽视了坐在那边的弗。它正在研究终结人类的办法,以免我们将“疯病”扩散到银河系其他所有地方。几乎所有地方。
那天晚些时候,弗将手指跟我克隆体的交叉,然后我觉得我的意识被推到了一旁。没被完全赶出去,但不再能控制我的二重身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伴随着知识和概念的交换。我用尽最近这几天学到的一切,让自己的注意力跟外星人保持一致。我能看到它在做什么,但无法理解。“你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么?”我问道。
“我正在用你副本的细胞制作一个你们称之为逆转录病毒的东西。确切说,是这种逆转录病毒的多个变体。如果成功的话,其中之一将会重写你们的性腺基因,从根本上改变它们制造出的任何精子的活性。他将仍会按正常的方式产生精液,但那些精液对于繁殖这个目的是无效的。没有精。”
弗说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咧嘴一笑,不再说苗语,改说汉语,用了中医当中描述“性能量”的古老术语。我肯定是很多年前听过这个词,不过早就忘了。显然,它从我这里汲取到的并不止一种语言。
“美国人的说法是‘射空枪’,”我补充了一句。
“这样就可以确保你们这个物种绝灭,同时又不对现在活着的人们造成任何身体上的伤害。”
“身体或许是没受伤害,但感情呢?大多数人都想要孩子,渴望有孩子。等全世界逐渐理解你眼下开始的行动意味着什么,几百万,也许几十亿人都会崩溃的。”
外星人抽回手指,我的整个意识啪地弹回了原地,让我得以从两个视角看着它。但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我没再回到同时处于两个一模一样的身体中的一个思维的状态。我的克隆体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意味着我有些地方不对劲,只不过不是头一个我。我把手按到我副本的前额。他正在发高烧。我转向弗想听到解释,但它仍然沉浸在我们的对话中,对别的一切视而不见。
“我并不是没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它说道。“但我也无法预测另外一个智慧物种的成员会有何反应,特别是这个物种还对三限律一无所知,如此黑暗,如此深陷于无生之中。他们存在于我的认知之外。也许,将他们比作你脚边生活着的那些蚂蚁比较合适。你踏过这里的草地时,会考虑你的经过会对它们、它们的隧道、它们的居所造成什么影响么?”
“所以,我们对你来说就是蚂蚁?远远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我忽然感到一阵冷颤,确切说,是我的克隆体正在打冷颤。这没道理啊。我能感到温暖的阳光正照在我的皮肤上呢。
弗皱起眉头。“我打这个比方的意思并不在于你关注的这部分。我要表达的并不是优越感,而是茫然无知。我做计划的时候无法考虑地球人的情感创伤,就像你们无法考虑蚂蚁的日常活动或者雄心壮志一样。我所制造的病毒会保证不引起痛苦。这一点我可以做到。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做个克隆体。”
我的克隆体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他拿起一个我们用来从河里打水的陶壶,喝了一口。没用。“怎么,克隆体承受伤害就没问题么?”
“你不是黑暗的。你已经排出了你自身中的无生。无论如何,我不想在第一次尝试制造毁灭你们的病毒时冒上伤害你的风险。”
“感情上的伤害呢?你不觉得你对人类制定的计划会让我难过么?”
“不,不会有直接影响。你没有孩子。也不打算要。你主要的情感连接是你的长辈亲属——你的双亲和姥姥。他们去世多半比你早得多。你们这个物种在劫难逃的不育症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影响。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你的朋友们当中有生育意愿的都已经孕育和诞下了自己的孩子。同样不会受影响。这些朋友们的亲属也是一样的情况。三限律同样适用:再疏远些,你的难过就是抽象的,无关紧要。”
跟弗争辩越来越难,因为克隆体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了。现在他侧身躺着,还在咳嗽。他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我感到他的手臂和腿部,还有他的脖子都在疼。他的脑门砰砰乱跳,嗓子也觉得疼。这一切都那么真切,鲜明,但同时又隔了一层,局限在那另一具躯体当中。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难受?”
弗头一次露出了由衷担心的表情。“你不舒服?”
“不是我,是他!”
外星人朝它制造的复制品投去一瞥,然后点了点头。“啊,抱歉。我向你保证,这是暂时的。你的副本正完成它作为试验场的作用。”
“他为什么会难受?”
“他的身体正对我研发出的两百一十三个病毒变体做出反应。我敢肯定,其中之一会成功的。一旦我确定下来是哪一种,这一系列试验就会终止。我只需要把一种病毒投放到人类身上,造成的影响不会大于一次温和的流感。”
“然后就大势已定?你完事了,所有的地球人全都厄运难逃?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弗站起来,再度让它的手指跟克隆体的交叉;我也再度感觉到自己在那副躯体中的意识退到了一旁。骤然从他的病征中解脱让我愈发意识到他病得有多严重,简直震惊。“稍等……是的,测试完成了。我已经把效果合乎要求的病毒单独分离出来了。”它松开跟克隆体手指交叉的指头,于是冷颤、高烧、疼痛和晕眩齐齐涌回。弗又在说什么,但我没法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它的话上。
“没什么好申诉的。如果你的同族们能信守奉行三限律,那他们将能轻易地抵御任何病毒。这同时也就是个证明,证明他们不会再感染上遍布这颗行星的无生。”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你是指你的副本,还是你们这个物种?”
“等等,怎么?克隆体要死了?”
“确定无疑。他的身体试图抵御这么多不同种类病毒攻击的结果是引发了一场级联崩溃[1]。他正把自己燃烧殆尽。我可以终止你跟那具躯体之间的联系,如果你想的话。”
“好吧。等等,别。先别。其他的人类会怎么样。人类还有多少时间?”
弗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一手朝向我,另一手指向我的克隆体。“要看这里的状况。你会继续帮我么?”
“当然不。我不会帮你消灭我的种族。”
它点点头。“我理解。那要花的时间就会多些,至少多几个小时。”它摊开的双手掌心中长出了珍珠质的圆球,有垒球那么大,当中有些东西在荡漾。“这些容器会把病毒保存在水相培养基中。我需要制造几千个这样的东西,在完成整个过程前得停下好几次,好恢复精力。等都做完之后,我会把它们散布到你们的大气层中,覆盖整个行星。在没有意念引导的情况下,臭氧会开始溶解外壳,将病毒释放出来,从天而降,落到你的同族身上。几天之内,所有年龄段的每一名男性都会受到攻击,遭致不育。”它把一个球抛向我。我把球啪地打飞到了草丛里。
“然后,你就在一旁作壁上观?”
它又皱起了眉头。“不,那之前我应该就已经离开了。我打算一等病毒发射到天空中就向你告别。剥夺你们走向星空的可能我并不快乐,我本来希望你能明白的。你本人也许未来可以利用学到的东西离开这里。”
几英尺之外,我的克隆体正深陷于高烧带来的梦魇,苦苦呻吟。我刚被许诺了星空,但却觉得难受得要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弗表示了一下歉意就走了,回到它的飞船中去了。去休息,去补充精力,或者是去做别的什么在它启动将会毁灭人类的播种程序前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我的克隆体转向我,带着一副全然无助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己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我思量了下这个问题,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那些话语从我副本的嘴唇间吐出,他在昏迷和清醒间辗转沉浮。“我们的姥姥会骂我的,居然空着肚子纠结这么麻烦的问题。”念头一转,就有一对我装汤的圆球落进我俩等在下面的手里。虹彩色的珍珠质打开,一股令人愉悦的气息随之散出。“姥姥圣明,”我念叨了一声,开始吃酸汤鱼。
把濒死的自己搂在怀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觉着你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可同时又继续活着。从一个不属于地球的碗里吃抚慰情绪的食物,可又清楚压根没法得到安慰。我的思维从他身上脱开,回到了之前单数的状态。我坐在原地,默默地摇晃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冷。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终于能放开他的时候,我松开他失去生命的躯体,让他仰卧在草地上。我抬起头,发现弗就坐在不远处,它头顶已经悬浮着几百个装满病毒的小珍珠球了。
我说:“他死了。”
“毫无疑问。”
“为什么?你说过懂得三限律之道就可以救他。”
“是的,很容易。你只需要趁着来袭的病毒还在宿主细胞里的时候,把精神集中在它上面,从细胞里编码制造出反病毒,逆转、恢复它造成的变化。”
“那为什么你没这么做?他不必死的!”
弗沉默了片刻,又做好了两个新的小球。“为什么这会让你难过?他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只是你自己的一个派生体,而你安然无恙。他完成了我创造他的目的。”
“为了杀死所有的人类!”
“不,是为了不必杀死你。我跟你说过,我需要懂得你的生理过程,才能制造病毒。但我是把你当作盟友的。你跟我分享了你祖母的艺术,教给了我你们的语言,向我介绍了你们世界上的那些奇迹。我不能用你的死亡来报答这一切。”
“所以你就让我经验死亡,仅仅略微隔着一层?这就是你表达善意的方式?”
“早先我建议过切断你们间的联系。是你选择了拒绝。如果结果跟你预想的不一样,那我十分遗憾。我以为你开始就明白事情会如何结束呢。好了,拜托,我需要集中精神,继续我的工作了。”
“完成你那些杀人球,”我说。
“这些病毒不会导致任何人死亡。你的副本是死于数百种病毒的联合攻击,而非单独一种。”
“好吧,绝育球。”
“恰如其分。”
弗继续制造那些会毁灭人类的珍珠球。我大概是没法阻止它了。我只是把我的克隆体摆放好,让他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了。我拔了几把草,然后利用弗向我展示的“外在版”技术让它们编织成了一块裹尸布。又是几缕至福感。我把我的副本包裹了一圈,两圈,然后用草绕着他捆上。我向来不太虔信宗教,但我参加过很多次葬礼。我一边为死者用三种语言祈祷,一边想着,从来都没有自己灵魂的克隆体到底有没有死后的来生?我自己的死期来临时,我的灵魂会不会被分成两半?我不知道。
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情绪也已经倾尽之后,我把弗教给孩子们的戏法做了些改动给用了出来。包裹着我克隆体的裹尸布发出了亮光,开始升向天空。它会比弗的病毒球飞得更高。实际上,我想让它飞得比那些小球高得多,带我的副本脱离地球引力的掌控。至少他会到达太空。
“我完成了,”弗说道。
“完成了?”
“绝育球。剩下来要做的只是送它们上路,然后我就离开。”
它将双臂交叉在身前,然后大大打开,就像是个在盛大表演当中向观众揭秘的魔术师。几千个之前一直悬停在它头上一动不动的球体出发了,笔直向上飞去。在即将从视野中消失的那一刻,它们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同时继续爬升。然后它们不见了。
“那么,就是今天了。人类的末日。”
“不要沮丧,”弗说。“你们人类的最后这几代人还会活很多年呢。而银河系的其他部分将会免于遭受黑暗侵袭——如果你们得以延续,将会无可避免地将黑暗带到那些地方。你们也不会被遗忘的。我会将你祖母的蜡染和我的族人们分享。我无法确切形容你们让我们增添的这笔财富有多巨大。”
“是啊,而你则杀光我们以示感谢。”
外星人对我的话听而不闻。“我会永远珍惜你请求她给我的礼物。你也看到了,我在旅途中很少保留个人纪念品,但这件在未来的千百年里都会激励着我。我和你共享的这段时光的记忆也一样。谢谢你。”
我怒瞪着它,但弗只是站在那儿回望着我,等待着回答。
“好吧。知道了。‘再见,谢谢你们的鱼。’[2]你就这么走了?”
外星人点点头。它走到河边,一头扎进去,朝着它浮在水中的家游去。没一会儿,那颗壮丽的珍珠就从河水中升起,懒洋洋地飘动着,升出了山谷,越过了山顶,越来越高,前去拜访其他的世界,研究那里的奇迹,也许会带几件宝物回家,也许会给下次拜访的主人们留下灭绝的预言。
我在草地上坐了估计有好几个小时,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上。不过天上其实并不空。那里有成千上万个珍珠球,等待着溶解,然后去感染地球上的每一名男性。
各国还有多久才会觉察到生育率骤然跌停?精子银行里有限的库存只能将不可避免的毁灭略为推迟。用不了一百年,人类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可以逃离,带着我们的未来已被剥夺的消息冲回家。我可以试着警告政府,在这里找中国政府,或者回去找美国政府。他们开始不会相信我,但只要飞快地创造出我自己的珍珠球给他们展示下,就能让一部分怀疑者们闭嘴,然后人口出生率下降最终会让剩下的人也相信我。但那并不会有任何用处。
不过……
我去找了下弗之前朝我扔过来的那第一个装满病毒的小球,在之前它落下的地方找到了。外星人没把它跟其他的一起发射出去。这是出于疏忽,还是有意留下来让我找到它?我把它打开,无视利用那种技术带来的些微幸福感,把我的脸压到开口上,吸了口气。我吸入了一大批病毒,数量比其他任何人接下来几天里将会接触到的量高出几千倍。我启动内观,追踪着感染在我体内的扩张,心中充满了幸福感。时间的流逝消失了,我的观照越来越深入。我看到了病毒进行基因修改的机制,这种修改将作用于所有成年男性。我本来似乎应该为这神乎其技的基因工程震惊,但没有——当你知道该要找什么的时候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轻而易举。我碰触部分病毒,将它紧紧抓住,做了些修改,然后释放出去。这病毒飞快地朝原版病毒发起攻击,重写了其中的基因,修复造成的破坏,让我再度完整无缺。或者说,在其他那些我身体系统中没改变的病毒再度让我绝育之前是完整无缺的。又是一次碰触,我说服了更多弗的作品,再度修复自己,然后将我体内剩下的少许外星人的原版病毒给清除了出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做出的修改上,接着集中精神在我手中创造出一个新的球体,然后往里面装进我设想出的病毒疫苗。我有了解药。但数量还不够。
弗曾说过这是可能的:
它那些病毒还在感染者体内停留时,可以用一种病毒疫苗来使之逆转。我已经造出了药物,也看着它起作用了。
但我还有多少时间能用来制造疫苗,并把它分发到全世界?原版的病毒在完成它的任务之后会在人体内停留多久?
虽然还不知道我该去哪,但我已经开始奔跑。跑在几天前我看着那些孩子们散去的泥巴路上。天色将晚,但不要紧。我一直跑到了第一栋屋前,捶打着房门,叫孩子们都出来玩,说着发光的草之类的话。一个大人打开门就开始嘘我,要赶我走。他身后一个孩子探出头来。是那些最初教给弗人类语言的孩子们当中的一个。我没管大人,叫小姑娘去找她的朋友们,把所有人都找来,然后回弗分享它的魔法的地方相会。我变出一颗飞快蹿动的小珍珠,让它朝着小姑娘飞去。她从空中一把抓住小球,绕过她父亲跑出来,然后沿着那条泥巴路跑远了。我转过身,对身后愤怒的男人不理不睬,回头朝着那片空地跑去。运气好的话,那些孩子们会去那里找我的。
很快,最初的七个孩子中有五个都到了。五个,千万要够啊。没有时间等没来的两个了。我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交叉手指,用弗跟我分享知识的方法跟他们分享。我向他们展示了我第一天成功做出来的那些珍珠小球。一个小玩意,只有一种物质,一个小小的中空的球体。一个珍珠质的空心弹珠。我即兴编了一首歌给他们唱,内容是关于浮在他们头顶上翩翩起舞的珠子,让他们比赛能制造出多少个。等他们创造出的珠子布满空中之后我把它们收集到我这里,然后挨个往里面灌进反病毒药物,再让它们飞走,去跟弗的小球作伴。夜幕降临,但我毫不在意。孩子们继续制作空心珍珠球,越做越快,越做越好;而我继续往里面装药,然后让它们升向天空。小球的数目开始要以百计,后来要以千计了。我们整夜都在工作,几个大点的孩子还时不时抽空让部分草叶发光。
黎明到来之前我已经数不清小球有多少了,但我们肯定已经发射了超过五千个微型包裹,每个都被吩咐去找到弗那些更大的球体,钻进去,然后修改其中的病毒。三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的动作也慢下来了。我也已经精疲力竭,感觉好像已经几天没喝水,几个星期没吃东西了。但我们完成了任务。或者说我认为完成了。也许还没全部做完,但差不多了。基本完成。至少我希望如此。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有一群小孩子们聚在姥姥家门口喧闹着要找我。头天帮过我的那五个孩子在,头天不在但第一天在那片空地上的两个也在,另外还多了六个。他们已经从河边打来了水,免去了我这项家务工作。他们问我有没有空去玩,声音如泣如诉。几个孩子伸出了手,手里握着满把的珍珠小球让我看。新来的孩子们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渴望和希冀。
我领着他们沿路走到弗当初召集他们授课的位置。我先跟他们每个人都交叉手指,然后让那些新丁们去玩点亮草叶,教它们浮空的游戏,好叫他们能跟上其他人的速度。我跟他们共享分泌出珍珠质的概念,并为让成品珠子飞起来的方法给出初步的提示。反过来,我向他们询问他们的生活,他们家人的故事。我向他们询问他们的希望和梦想。然后我向自己发问,问该如何对三限律之道进行诠释,以最好地适合他们。
他们很明显没法靠内观完成任务。他们能学着复制任何摆在他们面前的东西,就像第一天他们复制那些我之后装上病毒疫苗的珍珠小球一样。但要想象一个他们体验过的事物,然后靠一个意念将它生动地复现出来,这他们做不到。我不知道我能做到是因为某种伴随着成年而自动拥有的才能,还是因为我是弗亲自教的,而我自己缺乏某些必要的部分,无法将它再传授给别人。时间会证明到底是哪种。这会还有很多小球等着要处理呢,我们面前和周围都满是的。
几天以后,在开始我们上午的工作之后,我丢下孩子们,去拜访了我姥姥那位失明的邻居刘大妈。她慷慨地让我用她的电话:我发现她一直在用她家小屋顶上的一块太阳能电池板给它充电。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确切地说,我给我在国务院的上司打了电话。她冲我咆哮了好几分钟:我的消失给她带来了麻烦,我一直没上工,然后是得知我没死在前一阵子的神秘流感当中让她感到宽慰。我由此得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开始染上了貌似流感的疾病。男人和女人都会得病,不过男人的病症要严重得多。大多数人一天之后就会康复。即便如此,仍有很小比例的人死了,跟每次流感当中的状况差不多。比例虽低,考虑到感染者的总量,这就意味着数以万计的死亡。接着这场瘟疫消失了,跟开始时一样迅速。她问我在哪,我告诉她我回老家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告诉她我一直很喜欢她的笑声。然后结束了通话。我把电话还给了刘大妈,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她做了些家务琐事,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然后回到孩子们那边。
他们在短短几天内就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也一样。我们一起让本地的一些树木发生了变化,教它们的树枝和树叶在白天的时间吸收光能,然后在太阳落山以后通过树干以辐射热的形式把能量返还。我们还改变了野草,让它们长得更长,把叶子编成弧形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制造出比这山谷中的苗民现在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更结实耐久的屋子。我们还一起学会了复制每个孩子带来的食物,这样他们回家时带着的食物足够喂饱全家。
几天过去,然后是几个星期,然后是几个月。我分享和传授着其他我所知的东西。每天的内容都是不同的,不过领域涵盖了普通话,英语。还有几何学,基础代数。还有我仍记得的那些哲学、经济学、天文学知识,以及科学研究方法,我当年在大学课堂上学到了这些,如今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们谈到了外层空间,并对遇到外星人意味着什么进行了严肃的讨论。每一天,在某个不特定的时候,我们会齐齐安静下来,仰头凝望天空,谈论着造访群星的事。我在创造珍珠球方面做得越来越好了,已经能做出沙滩球那么大的球体了。我可以把个头比较小的孩子装进里面,让他们搭乘着球,咯咯笑着从树顶上高高飞过。
弗承诺说会将姥姥的蜡染在太空中到处与人分享。我打算把她的酸汤鱼也带给它们。
(完)
[1]系统学术语。指复杂系统(网络、生态系统、生理系统等)中一个或几个小的问题引发越来越严重的系统问题,最终导致系统崩溃。又称“系统雪崩”。
[2]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名作《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第四部的书名。
作者 | 劳伦斯·M·舍恩(1959-),美国当代科幻作家,出版人,心理学家,催眠术专家,克林贡语达人,克林贡语言研究所的创建者。1998年参加詹姆斯·冈恩的写作训练营后他步入写作之路,之后每年都有若干小说、诗歌等作品问世。2010年开始作品数次入围雨果奖星云奖等科幻大奖的评选。2006年开始独立运营出版社“纸偶”,以出版科幻推理小说为主。现居宾夕法尼亚。
校对 | 李凤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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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薇
封面图 | 巽(拍摄自贵州丹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