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食物。
它并不常见于人们的餐桌之上,却存在于大多数人的记忆深处。高大蔽日的高粱地是北方人乡村记忆中的“青纱帐”,也是莫言笔下“无边无际”、“红成洸洋的血海”。
在漫长的历史中,作为一种谷物,高粱并不起眼,但它被种植、被酿造、被燃烧的背后,藏着一部华夏文明史。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禾谷类作物之一,高粱已在中国栽种数千年,最早的考古发现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主要分布在山西、河南等黄河流域一带[1]。
史料文字上,长时间以来,高粱的形影模糊,记载寥寥。无论是在指导耕作栽培的农书上,还是在言志抒怀的诗歌中,高粱几乎都不曾出现[2]。直到宋元时期,关于高粱的记载才逐渐多了起来。
元代的《务本新书》称“蜀黍(高粱的古称)宜下地,春月早种省工,收多耐用。人食之余,擸碎多拌麸糠,以饲五牸,外秸秆织箔、夹篱寨、作柴烧,城郭货卖亦可变物”[3]。
一字一句都在强调高粱的实用性,既可作粮食,又可作饲料,秸秆还能用来编织日常器具,当柴烧火。至于高粱作为谷物的口感风味如何,却鲜少提及。
原因就在于,相比起广受欢迎的水稻和小麦,高粱不仅口感粗糙,还略微发苦,只因耐旱、耐涝、耐盐碱,作为一种救荒作物被种植[2]。明代汪颖在《食物本草》直接点明:“蜀黍北地种之,以备缺粮,余及牛马”[4]。
高粱好种省工又收多耐用,是综合利用价值很高的禾谷类作物之一 / 图虫创意
不过,正因其野蛮的生命力,当历史需要高粱的时候,它总能挺身而出。高粱也因此与社会变化息息相关,见证了许多社会民生百态。
高粱曾多次被大规模种植,以应对危机。
高粱的茎秆粗壮高大,可以提供较多燃料;根系发达又构造紧密,不仅易起火还燃烧稳定,是颇为理想的燃料[5]。宋元之际,华北燃料危机日趋严重,丝织、陶瓷、冶铁等高能耗手工业逐渐没落;而高粱在华北地区开始大面积种植的时间,恰好与这场燃料危机相重叠[5]。
高粱的秸秆,也就是秫秸,还可用于治河。清雍正年间,在北方产地广,数量多的秫秸逐渐代替了柳梢,一跃而为主要河工物料,以应对永定河工的堤坝维护和埽工抢险,一时间用量骤增,被广为种植[6]。
为增加经济作物收入农民用手工脱粒,高粱秸秆也会被收集起来作为其他用途 / 图虫创意
高粱还曾化解明清时期日益加剧的人口膨胀危机所带来的人地矛盾。清政府取消丁税等一系列政策刺激了人口的增长。由明到清,华北平原的人口数量从1381年的不足900万,激增近8倍,于清朝中期达到了8000多万[2]。
人口增长速度大大超过了耕地的增长速度,人均耕地面积由雍正二年(1724)的人均31亩,骤降到3亩上下[2]。按当时的情况计算,人均3亩的耕地面积,仅仅是勉强保证百姓一年口粮的底线[2],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天灾人祸给粮食收成带来的影响,适应性、稳定性极强的高粱,因此得到了青睐。
于是,高粱在清代种植面积迅速扩大,地位获得极大提高。乾隆在位期间,有大臣上奏时直言“粟谷与高粱,价值相仿”[7]。
高粱的真正成名,是在其成为“酿酒之王”之后。
“清醠之美,始于耒耜”,汉代刘安在《淮南子·说林训》中的这句话,揭示了中国的美酒,不管是白酒、黄酒,还是米酒,皆始于谷物酿造而成[7]。最早的人工谷物酒,可以追溯到6000年前的仰韶文化中期的杏花村遗址。
然而,在“民以食为天”的中国,美酒虽令人沉醉,但温饱和生存才是更重要的事。由于都取自谷物,酒和粮食的关系,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将谷物用于酿酒往往被视作“酒占人食”的浪费行为,历朝历代都曾因此颁布“禁酒令”,以保证粮食的正常供给[8]。
在粮食中因口感不佳被忽视的高粱,反而成为了酿制美酒的理想选择。当高粱变身为酒,那些曾经令其逊色于其他谷物的成份和特性,在发酵蒸制中转变为了优势,共同创造出了那一口独有的醇香。
造成高粱嚼起来带有苦涩的“罪魁祸首”单宁,反而成为了化涩为香的“最大功臣”。在酒醅中,适当的单宁含量能够提高发酵率。经过蒸煮发酵,原本味道苦涩的单宁转变为了芳香物质,赋予白酒独特的香气[9]。
因此,在酿酒上,“天赋异禀”的高粱表现远胜其他谷物,一些白酒更是以“高粱白酒”之称才得以畅销[9]。
在不断传承创新的酿酒技术的助力下,高粱酒品质不断提升,向着更清、更纯、更烈演变。
《周礼·天官》记载,“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足以见得“澄清”在评判酒品质好坏中的重要性。在北魏之后,山西杏花村在积累了几千年酿酒技术的基础之上,以高粱为主加曲发酵、铁甑蒸制,将原来的浊酒漉为清酒,清香纯正,甘醇爽口,成为皇家御用酒,被称为汾清酒。
优质的高粱绿茎红穗,籽粒饱满,其中含有的单宁能赋予白酒独特的香气 / 图虫创意
在杏花村将酒化浊为清,提高质量的过程中,高粱再一次发挥了重要作用。据《齐民要术》记载,汾清酒将酿酒原料由粟改为支链淀粉含量更高的高粱,更适合糖化霉菌生成。此外,此时杏花村的酿造工艺也更加完善,通过减少加水量,增多加曲量,并选用泥封的陶瓮密封,酒度大为提高,已经达到了和蒸馏酒相接近的工艺。
到了宋元时期,蒸馏工艺正式在中国登场,白酒不仅因此在纯度上更上一个台阶,口感更强烈,能保存的时间也更加长久[10]。至民国1912年,蒸馏酒的产量占全国酒类总产量的比例达到了88%,而酒精度可达40%-70%的高粱酒则占据了全国出产酒类总价值的半壁江山[10]。
如今,高粱和酒已经深深地绑定在一起,中国生产的高粱中,八成是用于酿酒的[11]。其中,还有不少高粱品种是专门培育用于酿造,以提升酒的产量和风味,例如汾酒1号、2号、3号、9号等,都是层层筛选而出,兼具适应性好、区域亩产量大、独特风味保持良好三大特点的专用高粱种子。
作为粮食的高粱,不在五谷之列,往往只有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才会为人们所留意和关注。在局势平稳、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它永远只是农民的退路和备选,不起眼,常常被遗忘,只是默默地作为令人心安的后盾。
而在那些干旱少雨、荒凉贫瘠的土地上,遮天蔽日的高粱野蛮生长着,见证着劳动人民在生活的起起伏伏下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清代人地矛盾严重的华北平原,“人贫地痔,家鲜盖藏,田一井者衣不蔽膝,家数口者,肉不知味,遇岁旱涝,则啼饥号寒,比比皆是”[12]。似乎要冲破蓝天的高粱,是家家户户在窘境中希望的寄托。
作为制酒原料的高粱,则化身为醇香的白酒,自元明清起跟随着晋商的步伐从山西杏花村的根脉出发,开枝散叶。
高粱经粉碎、润糁、蒸糁、扬冷加曲、发酵蒸馏等工艺酿制成汾酒
清代河南巡抚尹会一在乾隆初年的奏折中提到,不仅山西商人在河南“开坊踩曲”,投资经营酒曲生产,山西的酿酒师也在河南生产烧酒,一时间,豫汾酒、赊店汾酒、武陟汾酒、济源汾酒等带有两地地域标签的酒纷纷出现。
汾酒传播的足迹不止于中原地带,清代小说《蜃楼记》中就描述了广州当地富家子弟饮用汾酒的情节。当汾酒跟随着晋商来到广州这个对外贸易港后,传播的版图自然而然地拓展到了国外,逐步走向了世界。国外的帆船到港后,洋行商人迎接来客,官府备办汾酒款待,成为当时粤海关固定的贸易形式。
1915年,山西选送的杏花村义泉泳酒坊所产高粱汾酒,在巴拿马博览会展出,第一次在国际舞台上与国际六大知名烈酒金酒、威士忌、白兰地、伏特加、兰姆酒、龙舌兰同台竞技,即捧得最高奖章。
汾酒生产线上,现代科技与传统工艺融合,专业有序,见证汾酒醇香诞生
在这之前,自元代起,杏花村的羊羔酒便已出口英、法等国。现大英博物馆还珍藏着元代山西羊羔酒酒瓶。瓶上贴有杏花村的商标,写着:“金镫马踏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从6000年前杏花村的小口尖底瓮,到如今扬名天下的中国国酒,汾酒走过漫长岁月,从一粒高粱开始,“种”出闻名中外的醇香。
每年10月初,在东北松辽平原、山西汾河流域、内蒙古黄河流域等地的汾酒高粱基地总有大片丰收的红海出现。这些高粱生长于位于北纬36-45度的“黄金农业种植带”,横跨东西数千公里,相互映照,共同构成汾酒的醇香底蕴。
金秋十月,松辽平原至汾河两岸,高粱红海映天 / 图虫创意
收割之后,一粒粒红高粱被运往酒厂,并在全产业链管控和酿酒大师团队的层层把关下,最终实现从谷物到美酒的华丽蜕变。
推杯换盏间,流转的不止是酒的醇香和人的情谊,还有谷物的馈赠和工匠之心。
[1]官华忠,祁建民,周元昌,等.(2005).浅析中国高粱的起源[J].种子,(04):76-79.
[2]李秋芳.(2014).明清华北平原高粱种植的崛起及其原因.北方论丛,(02):91-95.
[3]大司农司.(元).《农桑辑要》卷二《播种》,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23页.
[4]李时珍.(明).本草纲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73册.
[5]赵九洲.(2012).古代华北燃料问题研究.南开大学.
[6]邵华.(2020).清中期以降永定河工中的秸料使用.中国农史,39(05):113-122.
[7]清高宗实录.(1986).北京: 中华书局.
[8]黄亦锡.(2008).酒、酒器与传统文化.厦门大学.
[9]李永寿.(1990).高粱是酿制白酒的最佳原料.酿酒,(06):1-4.
[10]郭旭.(2015).中国近代酒业发展与社会文化变迁研究.江南大学.
[11]王慧贤, 王慧杰, 张建华, 郭瑞峰, 范娜, 关望辉, 白文斌.(2016). 高粱产业技术创新链研究.山西农业科学,44(12): 1887-1890.
[12]雍正齐河县志.(清).乾隆二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