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逝世九十周年。图/ネタり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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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芥川龙之介在《一个傻子的一生》中这样写道,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广为流传的座右铭式格言,多少人因此知道(或许压根儿就不知道,只是因为这句话自带的酷劲儿让人无法抗拒)芥川或者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
你是否如我,熟知美味的苦痛,
还任人评说:哦!他与众不同!
——我将驾鹤西去。多情心
得了怪病:欲望中混杂着惊恐;
焦虑和热望,我无心抗争。
宿命的沙漏即将见底告罄,
越痛苦刺激,越回味无穷;
我心脱离渐识渐远的尘境。
我似儿童嗜戏如命,他人
痛恨障碍,我恨幕落曲终......
可最终真相依然冷酷无情:
我死了,无臭无声,遁入
可怕的曙色中——怎么!这就是剧终?
大幕拉起,我却依旧苦等。
芥川龙之介在九十年前的7月24日服安眠药自杀。正如所有自杀一样,这绝不是一场心血来潮,而是挣扎已久,筹划已久的结果。在带有自传色彩的《一个傻子的一生》中,通篇几乎都渗满了痛苦压抑的情绪,仿佛是在扼着喉咙吞咽又呕吐一般,那样真切的痛苦也瞬间从纸上沿着一道隐形轨道蒸腾,一直蔓延到读者心里。比如在一开始他就写道,“如今,我生活在最不幸的幸福之中。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感到,有像我这样的恶夫、恶子、恶父的人们是多么可怜。”这痛彻心扉似曾相识的“以自我为敌”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梭罗曾经说的“我从没幻想过世上还有什么暴行,比我犯下的更卑劣。我从没有遇到过,以后也不会遇到比自己更坏的人了”(《瓦尔登湖》)。加缪曾提到“伟大的感情拥有自己的宇宙。或雄伟壮观,或惨不忍睹”。这样或雄伟壮观,或惨不忍睹的自我审视,如同烈日下死死地盯着烈日。暴晒下将他们晒得通透,给予他们前所未有的真实的快感。
他认为他的自杀是必要的,“写完《一个傻子的一生》之后,他偶然在旧货店里看到一个天鹅标本。天鹅昂首站立,可是发黄的翅膀已经被虫侵蚀。他想到自己的一生,泪水和冷笑涌了上来。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自杀。他独自走在黄昏的道路上,决心等待慢慢前来毁灭他的命运。” 甚至还逼真地形容出自己逐渐死去的样子,“他执笔的手开始颤抖,并且流出口水。除非服用零点八克的佛罗那,否则他的脑袋一次也没有清醒过。而且,清醒的时间最多也就半小时或一小时。他只是在昏暗中度着时光,将一柄崩了刃的细剑当作手杖拄着。”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于成为父母子女。遗传、境遇、偶然——掌握我们命运的,终究还是这三种东西。”(《侏儒的话》)
“他想过一种死而无憾的激烈生活,但他依然在养父母和姨母面前谨慎小心地生活着。这造就了他生活的明暗两面。”(《一个傻子的一生》)
芥川的自杀和他的家庭影响是分不开的。他幼年时母亲的突然发疯并过世成为他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以至于在后来他时常担心自己也会重蹈母亲覆辙,成为一个疯子。尤其是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他目睹了朋友宇野浩二发疯后,加剧了内心的恐惧。
“你和我都被恶魔缠住了,被世纪末的恶魔。——朋友压低声音,对他如此说道。两三天后,在去温泉旅社的途中,朋友还吃了玫瑰花。朋友入院后,他想起曾经赠给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朋友喜爱的《钦差大臣》的作者的半身像。想到果戈里也是发疯而死,他不禁感到某种支配着他们的力量。”(《一个傻子的一生》)
由于母亲发疯去世,舅父便将他接回芥川家抚养。在养父母家虽然衣食无忧,但芥川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他常和同父异母的弟弟扭打到一起。还有他的姨母。他和姨母的感情最为深厚,以至于后来他姨母反对他和初恋在一起时,为了顾及姨母的感受,他还是选择和初恋分开。他曾毫无保留地表露过这样的无奈,“他的姨母多次在二楼上与他争吵,他们也接受过他的养父母的调停。但他又感受到,姨母比任何人都爱他。他二十岁的时候,终生独身的姨母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他在郊外的二楼上,数次思考过,是否互相深爱的人就要互相折磨。”
利己主义是芥川厌世情绪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常暗含着利己主义的贬义色彩。在经典作品《罗生门》中就可窥见一斑。仆役在强烈的生存本能(芥川本人非常憎恶本能之恶)面前,最后还是在“饿死还是做强盗”这个问题上毫不犹豫做了强盗。在《鼻子》中,高僧禅智内供为了他的长鼻子受尽身心折磨。一方面他的长鼻子给他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吃饭时需弟子用手帮抬着鼻子以免它落入食物中。另一方面,不消说,这个鼻子让他受尽嘲笑。但当真的有一天,他的鼻子奇迹般变短之后,他却遭受到比以往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由此,芥川在文中直接点出了人性中匪夷所思的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人们心中有相互矛盾的两种感情。当然,对他人的不幸,人们莫不表示同情。可是一旦那人勉力摆脱了不幸,别人又感到有点索然无味。稍稍夸张一点说,人们甚至会希望那人再次陷入同样的不幸。不知不觉地,人们虽非有意为之,却对那人怀有了一种敌意。”
这样的利己主义,在《山药粥》中又上升到了一个新层次——人在这种强烈的他人的利己主义压迫下,会为了某个不知能否实现的卑微的愿望,奉献出自己的一生,甚至到最后可能完全丧失掉曾经的坚持与信念。这同样又令我想到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阐述的,“what is called a reason for living is also an excellent reason for dying”(我们得以生存的理由也足以成为我们死亡的绝佳理由)。穷困潦倒,受尽旁人欺压的五品大夫,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的喝够一碗山药粥。但当他历尽波折,真的坐在一大锅完全属于他的山药粥面前,他却怎么也喝不下了,失去了曾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愿望。芥川对五品的心理变化过程刻画得就如同闭眼将豆腐切成纸片般精准细腻。在喝山药粥的前一夜,五品心里就跟毛线团一样纠结缠绕,“若是“将山药粥吃个够”这一愿望如此轻而易举地实现,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苦苦忍耐,一直期盼到今天,又是多么无谓的辛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突然出现某种障碍,无法喝到山药粥,后来障碍又消除,费尽周折终于完成心愿,事情能这么进展就好了...”到最后,五品竟然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个虽然孤独可怜,但却“独自一人珍重地守护着“把山药粥喝个够”这一愿望的、幸福的他”,并且因为再也不用喝山药粥了而感到轻松。
“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就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对他们心怀恐惧。对他们——对他所轻蔑的社会!”芥川将现实中感受到的自私人性带给他的寒冷都注入到了他的作品中。从这些让人唏嘘的人物中,得以窥见他心灰意冷的“冰山一角”。
“他为失眠症所困扰,体力也开始衰弱。几位医生分别就他的病作出数个诊断——胃酸过多、胃张力缺乏、干性胸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芥川之后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他还曾在《鹄沼杂记》中这样形容道:“我发现在被风吹弯的松树间有座白色洋房,洋房是歪的。我想这是我的眼睛的问题。可是看了好几遍,洋房依然是歪的。这真可怕极了。”再加上后来姐夫的自杀,芥川脆弱的神经弦几近断裂边缘。
在芥川生命的最后两年,自杀念头时时萦绕心间,“这两年间我一直在考虑死的事”(《致旧友函》)
“诸神是不幸的,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可以自杀。”(《一个傻子的一生》)
事实上,芥川做过不止一次自杀尝试,“他趁着一个人睡觉,试图用带子缢死在窗格子上。可是,脖颈套进带子里时,他突然害怕起死亡。他并不是因为死亡那一瞬间的痛苦才害怕的。第二次,他取出怀表,试着计算缢死的时间。于是,在片刻的痛苦之后,一切都开始模糊。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无疑就会死去。他看了怀表的指针,发现痛苦的时间是一分二十几秒。窗格子外面黑沉沉的,但是,黑暗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声...”
他还曾与妻子的好友相约一同自杀,“她容光焕发,宛如朝阳照耀在薄冰上。他对她怀有好感,但没有恋爱。而且,对她的身体,他没有碰过一根手指。“据说您想死?”“嗯。不,不是想死,是厌倦了活着。”如此问答之后,他们约定一起死。“这是精神自杀吧。”“双人精神自杀。”自己竟如此沉着,他感到不可思议。”
事实上芥川离开人世时据说是极为祥和的。1927年7月23日,他一整天关在书斋中,完成了最后作品《续西方之人》。24日凌晨一点钟时,他来到姨母床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回到书斋,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药,听着雨声读了一会儿《圣经》,在睡梦中与世长辞,结束了三十五年的短暂生命。
作者: [日] 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译者: 赵玉皎
出版年: 2015-8-7
“眼前的一根电线发出紫色的火花。他莫名地感动了。外衣口袋里藏着他的原稿,预备在他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他走在雨中,又一次抬头看看身后的电线。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一个傻子的一生》)
尽管芥川早早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对文学创作的欲望始终盘旋在他的宇宙中央。他说过他只有创作的欲望,并且不把这种创作欲望等同于生存欲望。这紫色的火花也就是他创作的激情,灵感的一瞬。艺术永远高于他的生活,甚至胜过生命。对艺术纯粹的执着,足以打破曾经苦难在他生命中形成的万道屏障。他的死亡,其本质就是一次回归。
本文引用文段选自《罗生门》(芥川龙之介中短篇小说精选)(果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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