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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女人们的谎
言》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俄罗斯女性文学领军者乌利茨卡娅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六
个短篇。作者在这些故事中冷静剖析女性心理,提炼着生活的虚实。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或青春年少,或正当壮年,或垂垂老矣,她们用谎言编造(或者说补写)着自己的生活:那些不曾存在的孩子、虚构的情爱事件、借来的声名与才华、对底层生活的美化幻梦……
这些谎言贫乏简陋,而它们所包装的真相更是贫乏简陋到让人疑惑她们编织谎言的动机。或许,甘心为谎言俘获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们自己。
经湖南文艺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结局》这个故事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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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了。年终岁末。精疲力竭。天色晦暗而多风。日子过得也不顺——一切都在糟糕的节点止步不前,仿佛车轮陷在坑里空转。脑海中萦绕着两句诗:“我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转,发觉置身于一个幽暗的树林里面……”暮色一片昏暗,没有一丝光明。可耻啊,热尼娅,真可耻……小房间里睡着两个男孩子,萨什卡和格里什卡,是她的儿子们。这儿是张桌子——上面放着要完成的工作。坐下吧,拿笔写吧。这儿是面镜子——里面映着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大大的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胸部丰满,也微微下垂,双腿优美,脚踝纤细。她把丈夫赶出了家门,而他并非世界上最糟糕的丈夫,况且也不是第一任,而是第二任了……大镜子里还映照出一套小而精致的住宅的一角,房子位于莫斯科的最佳地段之一,在厨师街的一个院落里,半圆形的窗子朝向房前小花园。后来他们当然是会被迁出去的,但当时,在 80 年代中期,他们还活得像个人样……
热尼娅的家庭也很好。那是一个大家族,有很多叔叔阿姨、堂表兄弟,清一色都是受过高等教育、受人尊敬的人:当医生的医术精湛,当学者的前程远大,当艺术家的则正受追捧。自然,没有格拉祖诺夫那么红,但也是有多家出版社约稿的格拉费卡艺术家,几乎算得上最优秀的之一了,在他们那一行里相当被人看重。接下来说的就是他的事。
除了堂表亲戚,还有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数众多的外甥和外甥女们:卡佳、玛莎、达莎、萨沙、米沙、格里沙。其中有一个叫丽亚丽亚的,十三岁了,胸部已经开始发育,青春痘却还没消,鼻子也太长,这可就是永久的了。没错,将来可以做整容手术来修正,但那是将来的事了。她的腿也很长,是一双好腿,但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可她的激情现在已经在澎湃了。这小姑娘正在跟一位当画家的表叔开展一段疯狂的恋情。有一次,长鼻子的丽亚丽亚来亲戚家找表姐妹达莎,结果迷上了她的老爸。他当时正在家里最远的那间屋子里画画。那些画可真迷人——笼子里的小鸟啦,一些诗歌里的场景啦……他是位画插图的画家,一头波浪般的、长长的黑发直到肩头。他身着蓝色的夹克,里面套着红蓝格子衬衫。衬衫配的领巾是小碎花的,小到像是逗号一样,就是那种小碎花。甚至都不算是小碎花或是逗号,更像是小黄瓜,只不过特别特别小……她就这么爱上了。
丽亚丽亚总来找年长的姨妈热尼娅,而热尼娅在这个十二月里完全顾不上她。但热尼娅是这位画家的妹妹,不是亲妹妹,而是表妹。丽亚丽亚向她坦白了自己的爱情,把整个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她来找达莎,他则坐在最远的房间里画着小鸟,领巾上有着小黄瓜的图案。后来她再来(这回达莎不在),在他的房间里坐着,他画画,她则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每逢周二和周四,艺术家的妻子米拉从早上八点开始接待病人。每周一三五则在晚间接待。她是位妇科大夫。达莎每天上学,坐车去和平大街的法国学校,7 点 25 分从家里出发。周二和周四(但不是每周,而是一周在周二,下一周在周四)的时候,丽亚丽亚 8 点 30 分去那间最远的房间。一周她逃掉一节历史课和一节英语课,下一周逃掉两节文学课。没错,她才十三岁,那怎么办呢?这事又能怎么办呢?如果爱得无比疯狂的话……他为她神魂颠倒,给她宽衣解带时手都会发抖……太震撼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男人,而且她坚信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会不会怀孕?不,我不怕。就是说,我没特意想过这个。不过可以吃避孕药啊……你能不能给米拉打个电话,让她给开点药——就说是给你开的?……
热尼娅气坏了。丽亚丽亚跟萨什卡同龄,都是十三岁,可她是女孩子。原来女孩子的年纪完全是另一种尺度。萨什卡满脑子想的是天文学,读很多热尼娅连目录都看不懂的书。可丽亚丽亚这个小傻瓜却谈起了恋爱,还挑了热尼娅作为倾诉心声和秘密的知己。这个秘密可真不错:一个四十岁的正派人跟年幼的外甥女兼自己女儿的闺蜜搞在一起,还是在自己家里,而他亲爱的妻子正在离家三个街区的莫尔恰诺夫卡街进行妇科接诊,而且,严格来讲,她花一分钟就能跑回家喝个茶之类的……而丽亚丽亚的父母呢?她的母亲施特拉跟热尼娅是表姐妹,是个大屁股女人,她怎么想呢?她觉得自己女儿是晃着破旧的小皮包去上学了吗?还有她老爸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是个疯子一样的数学家,他又怎么想?已故的埃玛姑妈(热尼娅父亲的亲姐妹)要是活着又会对这件事怎么想?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可怕……
丽亚丽亚总是逃掉早上的课。有时当萨什卡和格里什卡在学校时,她会来找热尼娅喝咖啡。要么是那位画家在忙着,要么就是她纯粹没心情坐在课桌后面上课。把这小姑娘赶走是不可能的——万一她想不开从窗子跳出去怎么办?热尼娅只好老老实实地听她讲,然后陷入绝望。她自己的难题都还不少呢:把自己的丈夫赶出了家门,因为她爱上了一位完全没有可能的人物……那人堪称一位真正的演员,虽说他其实是导演。他来自一个美丽的、几乎算得上是异国的城市,每天都打电话来,恳求她过去。可这儿还有丽亚丽亚……
热尼娅感到绝望。
“丽亚丽亚,亲爱的,这种关系必须马上结束。你疯了!”
“可为什么呢,热尼娅?我疯狂地爱着他。他也爱我。”
热尼娅相信这一点——因为丽亚丽亚最近比从前好看多了。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眼眸是灰色的,睫毛涂成黑黑的。鼻子虽长,却很细小,是优雅的鹰钩鼻。她的皮肤也好多了。脖子则令人惊异,是一种罕见的美:脖颈纤细,而且越往上越细,她的头就优美地安放在这根柔软的细茎上……嗐!
“丽亚丽亚,亲爱的,可即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他想想啊:你知道这事如果传开了会发生什么吗?马上就会抓他去坐牢!你难道就不可怜他吗?八年时间关在牢里!”
“不,热尼娅,不是的。不会有人让他坐牢的。如果米拉猜到了,她会把他赶出去,这倒是真的。她还会把他扒掉一层皮,也就是榨干他的钱,因为她特别贪财。而他又挣得很多。要是他坐了牢,就没法给她付赡养费了。不不,她不会大闹一场,而是会背地里私了。”丽亚丽亚极为冷静而又精明地描绘着未来的图景,热尼娅明白,尽管她的话骇人听闻,却颇有道理:米拉确实爱财如命。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就不会受影响吗?你想想看,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可怎么好?”热尼娅试图换个角度。
“他们最好是保持沉默。我老妈还跟瓦夏叔叔睡觉呢……”热尼娅目瞪口呆。“怎么,你不知道吗?是我爸爸的兄弟,我的亲叔叔瓦夏。我妈妈这辈子都爱他爱得发疯。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一点:她是在嫁给我爸爸之前爱上瓦夏叔叔的呢,还是之后……至于我爸爸,他应该全都无所谓,他根本就不算个男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除了公式,他什么都不感兴趣……包括我和我兄弟米什卡。”
仁慈的上帝,该拿这个小怪物怎么办啊?她毕竟只有十三岁,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可咱们这位画家呢?真是个假仁假义的花花公子!还穿什么麂皮夹克!戴什么领巾!双手还修得干干净净的!还往家里请美甲师傅。他曾经跟热尼娅提到过,他的工作需要他的手完美无瑕,像钢琴家的手一样……总之,看起来更像个同性恋。结果没想到他是个恋童癖……
话说回来,丽亚丽亚也不是个孩子了。古时候的犹太人在女孩子十二岁半的时候就会打发她嫁人。所以从生理学角度来讲,丽亚丽亚已经成年了。她的头脑也成熟得过了头——就看她讲述的关于米拉的那番话,可不是每个成年女人都能这么算计的。
可如今热尼娅该怎么做呢?她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知情的成年人。所以,责任也就正落在她身上。而她没人可以商量。她不可能去跟自己父母说这种事,妈妈会心梗发作的!
丽亚丽亚几乎每周都来找热尼娅,讲自己跟画家的事。她说的一切都让热尼娅确信,这种噩梦般的关系已经极为牢固了——如果一个有妻室的男人铤而走险,每周都在家里跟年幼的情人私会,那他就是真的昏了头了。顺便一说,热尼娅买了避孕药(还挺贵的),自然没有经米拉的手。她把药给了丽亚丽亚,让她每天都吃,一天都别落下……尽管买了药,热尼娅出于责任心还是感到非常不安。她明白,趁着还没爆出丑闻,需要采取些措施,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最终她决定,在当前的情形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画家谈一谈,这天杀的鬼东西。
而那位导演还在打电话来,求她飞过来,哪怕只待一天也好。他正有新戏上演,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可如果她真的飞去那个绝美的、温暖又明媚的城市,丽亚丽亚就完了!可要是她不去呢?
必须做点什么结束丽亚丽亚这段疯狂的韵事了。问题甚至都不在于迟早会闹出丑闻,而在于说到底,这是一个成年人正在残害一个孩子的一生。上帝啊,她自己生的是男孩,这可真幸福啊。能有什么问题呢?萨什卡忙着解天文学题目……格里什卡天天晚上在被子下面打着手电筒读书,只需要把他从书堆里拽出来而已……他俩有时候也打架,但最近越来越少了……
最终,热尼娅决定给丽亚丽亚的情人打个电话。她是下午两点之后打的,挑了个米拉有晚间接诊的日子。他特别高兴,马上就请她来做客,反正走路过来也不远。热尼娅说下回再来做客,这回不能在家里见面,得在一个中立的地方。
他们在“艺术”电影院附近碰了面。他提议去“布拉格”咖啡厅。
“你是不是碰上什么倒霉事儿了,热尼娅?你的样子乱糟糟的。”画家亲切地问。热尼娅想起来,他这个人对待亲戚总是很和善。有一次,他帮了一个需要做高难度手术的远亲一把。还有一回,一个二流子亲戚偷车不成,他帮着付了律师费……人是多么复杂啊,多少不同的品质在其中并存……
“对不起,要谈的是不愉快的事儿。我指的是你的情人。”热尼娅厉声说,她正在气头上,生怕这件龌龊事儿给她带来的怒火会熄灭。
他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牙关紧咬,脸部的肌肉凸起,在薄薄的皮肤下动来动去。原来他也没之前给人感觉的那么英俊。或许是随着时光流逝,年华也老去了……
“热尼娅,我是个成年人,你既不是我妈妈,也不是我奶奶……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交代呢?”
“阿尔卡季,这是因为,”热尼娅发怒道,“为一切行为负责的终究是我们自己。而如果你是成年人,就也应当为自己所处的局面负责……”
他从小小的咖啡杯里喝了一大口,把空杯子放到桌子边上。
“说吧,热尼娅,是什么人派你来的吗?还是你自作主张闹脾气?”
“你胡说什么呀?谁能派我来?你妻子吗?丽亚丽亚的父母?还是丽亚丽亚她自己?当然是我自作主张。就像你说的,闹脾气。这个傻瓜丽亚丽亚全告诉我了。当然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可既然我知道了,我就很担心,担心她,也担心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态度突然软了下来,换了个语气:
“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你们有来往。有意思……”
“相信我,我更希望跟她完全没有来往,何况还是为了这种事情……”
“热尼娅,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样。这件事已经有不止一年了。而且对不起,我跟你没有亲密到可以讨论我个人生活里的这种微妙问题。”
于是热尼娅恍然,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这些话背后的隐情比她了解的更多。阿尔卡季的样子既愧疚,又仿佛饱受折磨……
“我还以为这是不久前的事。可你说已经不止一年了……”热尼娅勉强挤出这几句话,责骂自己卷入了这种纠纷。
“如果你是个侦察员,那可侦察得不怎么样。说实话,这事儿已经有两年多了,”他耸耸肩,“我只是不明白,丽亚丽亚怎么会需要跟你讨论这事。米拉全都知道,只要不离婚,她怎么样都愿意……”
他动了动手肘,咖啡杯从桌子上掉了下去,撞到地板上。他没有起身,弯腰伸出长臂,从桌子下面捡起碎片,在面前堆成一堆。他开始翻检咖啡杯摔碎的白瓷片,仿佛是在把它们拼在一起,以便粘补……随后,他抬起了头。不,他依旧是英俊的,眉宇舒展,双眸微微泛着绿色。
两年多了?就是说他当时跟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鬼混?而且还用这么平平常常的口吻谈论这件事……男人终究还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
“听着,阿尔卡季,这我可真的不明白了……你还真好意思说?我脑子里都想象不出来—— 一个成年男人跟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睡觉……”
他瞪大眼睛:
“热尼娅,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小女孩?”
“丽亚丽亚一个半月以前才满十三岁!她是什么——是个小妞儿,还是大婶,还是个老娘儿们?”
“咱们说的是谁啊,热尼娅?”
“说的是丽亚丽亚·鲁巴绍娃呀。”
“什么鲁巴绍娃啊?”阿尔卡季的惊讶很真诚。
他在跟她装傻呢。还是说……
“就是丽亚丽亚。施特拉·科甘和科斯佳·鲁巴绍夫的女儿。”
“哦,施特拉啊!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她好像是有个女儿。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能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吗?”
结束了。这就是结局。他明白怎么回事后大吃一惊,哈哈大笑起来,说想见见这个编造了跟他的风流韵事的小姑娘——他不记得她了。去他家的小姑娘(也就是达莎的闺蜜)还少吗?
热尼娅卸下了心头的重负后,也随之笑了起来:
“亲爱的,可你明不明白,关于那个情人,我还是把你给拆穿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