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30年,明朝崇祯皇帝下令,将原蓟辽督师、兵部尚书
袁崇焕
凌迟处死。北京城百姓围观袁崇焕被千刀万剐,大骂“卖国贼”,争食其肉。十四年后,崇祯皇帝上吊于煤山,清军入山海关,占领北京,从此奴役天下二百余年。
此后数百年来,关于袁崇焕这个明末人物的功过是非,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大体皆认为明朝灭亡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袁崇焕确是个关键人物。
一派认为:袁崇焕是足以抵抗满清入侵的国家栋梁,擎天一柱,崇祯皇帝杀他是自毁长城,就如南宋赵构杀害岳飞一般,导致了明朝最终灭亡;
另一派则认为:袁崇焕的战功全系夸大吹牛,掩败为胜。他擅杀大将毛文龙,又与满清私下议和,被处死是罪有应得;也正是他的欺君误国,导致了明朝最终灭亡。
究竟此人是功臣还是罪魁,相信正反两方面的观点,对明末这段中华痛史有兴趣的朋友也看过不少。如今且谈谈笔者的一孔之见。
明朝末年,建州女真首领
努尔哈赤
,(即清朝太祖高皇帝),起兵叛明建立后金汗国,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辽沈之战连战连捷,前后横扫几十万明军,席卷辽东七十余城,偏偏在宁远城下吃瘪,受阻于当时一个无名小卒、大明宁前道袁崇焕。
宁远之战
,袁崇焕但凭坚城利炮,以不足二万明军,击退努尔哈赤亲率的八旗精兵五六万人侵攻,
杀伤数千人
,让此前数十年军事生涯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愤懑退兵,回去数月后即死。
【帝(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惟宁远一城不下,遂大怀忿恨而回。】——《清实录·清太祖实录》
【虏众五六万人,力攻宁远。城中用红夷大炮及一应火器诸物,奋勇焚击,前后伤虏数千,内有头目数人,酋子一人,遗弃车械钩梯无数。】——《明实录·明熹宗实录》
【自辰至晡,杀三千人,敌少却。二十五日佟养性督阵攻西门,势更悍,先登,益众。敌俱冒死力攻,城中卫之如前,击杀更倍于昨。】——《明季北略》
后金大汗努尔哈赤,兵败宁远
所以当时举国大喜,上下齐吹袁崇焕,把袁崇焕包装成大明朝新出炉的名将军神,实在太过正常;
天启皇帝特下诏书,赞扬「虽未尽歼逆奴然已首挫凶锋,似此忠劳朕心嘉悦。」「宁远以孤城固守,击退大虏,厥功可嘉。」将袁崇焕擢升为辽东巡抚,从此进入封疆大吏之列。
而当时明朝一方大造声势,说“一炮糜烂千里”,轰死虏酋努尔哈赤云云,如当时的平辽总兵
毛文龙
就首先通过登莱巡抚李嵩上奏,称听闻努尔哈赤在宁远之战中负伤。其实这也是上下心照不宣的官方版本吹牛,以此提高军心士气、振奋百姓民心的手段,实无足深究。
【天启皇帝:袁崇焕血书誓众,将士恊心运筹,师中调度有法。满桂等捍御孤城,矢心奋勇。虽未尽歼逆奴然已首挫凶锋,似此忠劳朕心嘉悦。】——《明实录·明熹宗实录》
【天启六年四月辛丑,登莱巡抚李嵩疏言:“天启六年四月十五日,准平辽总兵官毛文龙揭回乡张有库等口称:‘新年老汗于二十四日在宁远等处攻城,不料着伤。”】——《明实录·明熹宗实录》
其后的
宁锦之战
,新任后金大汗
皇太极
(即清朝太宗文皇帝),率领八旗军主力全员出动,加上部分蒙古仆从军全力侵攻,袁崇焕指挥数万关宁明军苦战二十余日,令鞑虏终无计可施。在最后的宁远城决战中,面对皇太极亲领的数万八旗主力;袁崇焕据守堡垒,满桂1万援军列阵城外,与敌军短兵相接,奋力厮杀,在炮火支援下大败敌军,
打死、打伤八旗军各数千人。
皇太极败退后转攻锦州,又被守将赵率教以红夷大炮还击,
再折兵数千人
,被迫撤军。
此战努尔哈赤之侄“贝勒”济尔哈朗、之孙“贝勒”萨哈廉和“贝勒”瓦克达负伤,后金宗室“觉罗”拜山战死。天启皇帝大喜过望,下旨盛赞「内镇、文武将士戮力冲锋,屡挫狂氛,一月三捷。」京师的
魏忠贤
及其党羽,人人以此战之功得以加官进爵,荫袭子孙,不下百人,九千岁的从孙还在吃奶,竟也因此推恩得了个伯爵。
宁远监军太监刘应坤奏报:宁远交战,【打死贼夷,约有数千,尸横满地】
锦州随军太监纪用的奏报:锦州交战,【初四日,奴贼数万,蜂拥以战。我兵用火炮、火罐与矢石,打死奴贼数千,中伤数千,败回贼营,大放悲声。】
【圣谕:“朕承祖宗洪基,作华夷共主,乃匪茹之凶未殄,克艰之警方殷,雪耻除残,深廑宵旰。近者宁、锦之间羽书狎至,赖心膂股肱重臣运筹供亿,内镇、文武将士戮力冲锋,屡挫狂氛,一月三捷。】——《明实录·明熹宗实录》
而战役指挥官袁崇焕,为了能够在阉党大胜、东林残败的朝堂立足,继续自己的守辽事业;虽然竭力奉迎阉党,在辽东给九千岁修生祠,在报捷奏折里称颂天启皇帝“中兴之伟烈,师出以律”,称颂魏忠贤“功在社稷”“帷幄嘉谟”,在他们英明指挥下,方取得了“诚数十年未有之武功”。
可他既是东林党大员孙承宗孙阁部所提拔,因此也被视为东林党的外围人员,因此依旧不得魏忠贤一党信任,仅升一级,开缺免官。
明朝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
平心而论,袁崇焕其实在宁远、宁锦这两战,并没有真正表现出如韩信、白起那般历史顶级名将的军事水准。如宁远鏖战时,没有发兵救觉华之屠,令该岛军民伤亡殆尽,确是一大缺憾,亦因毛文龙部出兵满清后方牵制,方得解围。但面对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这对此时东亚最强的父子档名将,煌煌一个上亿人口的大明朝,竟已经没有人能比袁崇焕守得更好。
从努尔哈赤起兵一直到多尔衮入关势如破竹打下南京,近三十年时间,大明官军对满清及其前身后金的战绩,有超过袁崇焕指挥的宁远、宁锦、广渠门这三战的么?仅能与之一提的也只有孙承宗之
遵永大捷
。但孙阁部长于战略却不长于战术,先败于柳河,复起后再败于大凌河,这点就不及袁崇焕了。
明督师大学士,孙承宗
袁崇焕继承发扬了孙承宗的“辽人守辽土,辽人养辽土”“且筑且屯,修守修备,逐步推进”战略思想,更进一步,
一边坚持以辽人就地屯田养兵,一边坚壁清野,多备火器,据守坚城,依靠先进的红夷大炮,扬己之长避己之短,
尽可能降低了后金八旗军兵勇将骁、善于速战的长处,因此让野战能力较之后金孱弱的明军,得以一转此前数年颓势,以弱克强。
这两场战役中,满桂和赵率教等将军身先士卒,奋勇争先,固然居功至伟。但袁崇焕既是前敌主将,既担其责,自领其功,一如曹操赤壁败绩,本因黄盖诈降与火攻,为何后世皆云“周郎赤壁”,而非“黄公赤壁”?盖因军有、事有主从耳,因此评价袁崇焕,必须承认他确实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战役指挥官的水准,足以进入中华历代名将之林,绝不可仅以书生大言谈兵视之。
辽东巡抚、蓟辽督师:袁崇焕
如果不是袁崇焕于辽东溃败不可收拾之际,乘时而起风云际会,有宁远、宁锦两场大捷打出来的“东虏克星”光环加身,被大明举国上下视为「挫奴酋、退洪太,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力全关宁防线不失」的擎天栋梁,崇祯帝又怎么可能一度将他视为护国柱石,而委以重任?哪怕越权擅杀镇帅(毛文龙)这种事都强忍下来,替他追认合法了。
从古到今,许多人都完全不会两分法看人,如果认定某人无能有罪,那他就一无是处,甚至是个汉奸,而被该“汉奸”杀害的就必是足可挽救国家危亡的忠臣。类似论调在明末时评中出现并不奇怪,而到21世纪,还拿真相未明时的评论来当论据,就不免失之偏颇了。
袁崇焕在崇祯朝复出,督师辽东之后,刚愎自用,越权擅杀毛文龙,实为大错。他平台召对,对崇祯帝豪言五年平辽,却让清军潜师至北京城下,作为方面负责大员,责任亦无可推脱。
可若定要说袁崇焕是有意卖国,放着幅员广阔煌煌天朝的极品大员不做,一心投此时极其贫困落后的后金为汉奸云云;实在有侮辱人类基本智商之嫌。
若说袁崇焕是故意纵清兵入关威吓崇祯帝,逼明朝和后金议达成城下之盟,才放开自己的防区云云,更是完全不懂大明官场基本法则:这是把皇帝和满朝文武、天下士子都当弱智耍么?那本身岂不是异想天开的弱智加三级?袁崇焕是在大明官场历练多年的老江湖,又不是刚出道的中二愣头青。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让虏兵兵临京师的严重性?
须知道哪怕秦桧能勾结兀术,威吓赵构,促成宋金和议,最基本前提他也不是大军统帅,淮西更不是秦桧要负责的防区。
至于说满清修《明史》褒扬了袁崇焕,认为其死得冤枉,所以袁崇焕就肯定误国、卖国云云,更是幼稚之极的小学生思维:满清修《明史》和清《国史》,还大骂吴三桂是叛臣,洪承畴是贰臣,按此「满清褒扬的,我们就要反对的逻辑」逻辑,莫非这些真汉奸反而是好人?
满清修《明史》里,还吹嘘朱元璋【治隆唐宋】,吹嘘朱棣【远迈汉唐】,顺便把明朝人记述的明初大军屠城掠民,靖难时残虐忠臣的事迹统统省略,把他们朝千古圣君的方向去美化;甚至连明英宗朱祁镇这个丧师辱国、杀害忠良的昏君也被美化成【无甚稗政】(没有什么大的失政);对崇祯帝的美化更无以复加,种种失政都成了群臣误国误君,亡国责任十成推卸掉了九成。
这些当然不是因为满清皇帝是明粉、明朝皇帝粉,而都是为了
维护专制统治、强化其集权政治的需要,所以美化前朝皇帝便是倡导君权神圣无上,君主臣奴不可动摇,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愚民以长久奴役广大汉人。
因此不止是袁崇焕,诸如抗清殉国、或被冤杀的众多明末英雄志士,如熊廷弼、孙承宗、卢象升、史可法、郑成功等,大都被满清表彰为“忠君效主”之士;其目的同样也是将封建君臣之义去取代抗虏卫国的民族精神。忠君思想本是被满清大力弘扬的,华夏夷狄之别,才是满清真正惧怕了二百余年而竭力抹杀的。
满清乾隆帝发明出一个“皇太极用太监施反间计”,当然是借袁崇焕一案来黑崇祯帝。但袁崇焕最早是被南明弘光皇帝和永历皇帝平反的,并给予谥号“襄慜”,根本不是满清。
钱海岳《南明史》:【崇祯十七年五月,安宗(弘光帝)《登极恩诏》……又复袁崇焕、赵光抃原官。弘光元年二月,(弘光帝)予袁崇焕、王在晋祭葬。昭宗(永历帝)以邝露言,谥袁崇焕“襄愍”。】
至于一扯到袁崇焕问题,就不信明朝史料、也不信立场偏向明朝的近现代史家,只相信满清一方史料的那些网络论者,他们的立场和目的本身就极可疑。
如袁崇焕擅杀毛文龙肯定是一大过错,但东江镇最后失陷,已经是毛文龙被杀十一年后的事了。孔有德耿仲明四年后投清,是因为登莱兵变,在山东造反失败;尚可喜六年后投清,是看到了孔、耿二人受到满清优厚待遇。
现代的尚家后人竭力为尚可喜翻案,把这个屠杀七十万广州民众的恶魔吹嘘成所谓“大清忠臣”,为他建造金碧辉煌的纪念馆,自然也能雇佣一些网络历史发明家,把东江失陷、三顺王投清的责任全推卸给袁崇焕,好为其汉奸先祖的卖国求荣洗白。
考究的尚可喜纪念馆,楹联曰:「艰守海东五岛为明效命反遭诬陷当择主而事,苦战辽西两山保清统一正受封奖然笃忠累朝」
论证袁崇焕不是千古完人,不是“明末岳飞”,破除对他过度的吹嘘夸大,很正常;批判袁崇焕因其刚愎自用和能力有限导致的种种错误、造成对国事的危害,也没有问题;
至于有些论者为了反袁崇焕,不惜连天启帝崇祯帝二位皇帝皆一致褒扬的、明朝政府官方权威史书《明实录》一致认可的,宁远、宁锦二战大捷和后来的广渠门之战也要否定,强行引用满清方面文过饰非、夸大战果掩盖损失的那些篡改史料,如《满文老档》《清实录》,来论证其子虚乌有、实为败仗云云,
广渠门之战:【袁崇焕令都司戴承恩择地广渠门,祖大寿阵于南,王承胤等阵西北,崇焕公阵于西待战。午刻,有骑兵突东南,力战稍却,承胤竟徙阵南避。游击刘应国,罗景荣,千总窦浚等帅兵追虏至运河。虏酋精骑多冰陷,所伤千计。京兵亦伤失数百人。】——《明实录·崇祯实录》
【广渠门之战,汗弟贝勒阿济格马被创死,汗兄贝勒阿巴泰临阵不进,议削贝勒爵。】——《清实录·清太宗实录》
要么是反袁反到走火入魔,其论已是已不值一哂;
要么就实在怀疑此类矫枉过正言辞的本心,是不是假借黑袁崇焕为名,给满清涂脂抹粉、歌功颂德,才一定要抹黑明末辽东战场这仅有的几场胜利,以便将八旗军吹嘘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话铁军。
宁远之战后,「皇上深嘉清野坚壁之伟伐酬报于前,而姑免失粮弃岛之深求策励于后」,可见天启皇帝虽被满清黑成文盲和木匠,可他的判断能力和眼光都远远强于今天这些网络键盘历史家。
明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
明末辽东失败的根本原因,则是当时的大明朝面上光鲜,二百多年积累的体制弊病,早已积重难返。
王朝末季,人口激增、土地兼并严重,一边是钱财集中于权贵巨室,一边是腐朽的国家机器根本收不上税,国家财政窘迫,
此外又恰逢全球化进程的大航海时代,和外国交流空前密切的“晚明大变局”,可以说朱元璋朱棣基于小农经济设计的政治体制,已经完全跟不上资本主义萌芽蓬勃发展的生产力水平了。
因此大明江山社稷若想要继续延续,也非得动一番犹如再造新朝的大手术不可,如光武帝之建武中兴那样,并不是和张居正那样在体制内修修补补,或是出个如戚继光戚少保般的忠臣良将,就足以救国安民、力挽天倾的。
大明体制之病,已入膏肓,又恰逢天灾频发的小冰河期,实非一崇祯帝朱由检可救,非一袁崇焕可救,亦非一毛文龙可救。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当一个人困于密室,缺食少水濒死之际,若突然见鸩汁在前,饮之可延半日性命,只怕没有人能忍下不喝。半日后的生死,就留到半日后再去操心。便是果真毒发身死,好歹也多赚了半日活命。这就是“
饮鸩止渴
”的道理。
生死关头危急时刻,就是圣人贤者也只能顾及眼前,万难求得长远。
沙场用兵不比寻常,战机变化稍纵即逝,今日难知明日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难深思熟虑求得周全,常是进退皆为错,取舍都成罪。袁崇焕弃觉华而全宁远,坚守而不救锦州,资军粮于蒙虏,清兵越境时尾随之而战于燕京,其中原因皆非在私心,而在取舍,皆非在忠奸,而在对错,在轻重缓急。
袁崇焕最大缺陷,是本身能力不足,全方位不敌皇太极这个当时东亚无人能及的不世枭雄,因此在政治军事外交等诸多方面,皆可说被皇太极玩弄于股掌间,如他自言的“奴子(皇太极)
妄心骄气,何所不逞,著著皆狠
”。
他确实绝非如后世许多人过高期望的那般,是徐达、戚继光那样的大明军神转世,足可一己之力去挽救国家危亡。
【巡抚辽东袁崇焕奏:「奴子妄心骄气,何所不逞。我欲合西虏而厚其与,彼即攻西虏而伐我之交。我藉鲜为牵,彼即攻鲜而空我之据。我藉款愚之乘间,亟修凌锦中左以扼其咽,彼则分犯鲜之兵而挠我之筑。著著皆狠而著著不后。若锦失,奴又必以困锦之兵困宁,与中右一路乘胜而下即及关门……】——《明实录·熹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