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沉默

医生先生，我把要说的写下来。我弟弟长着一头金发，他脸色红润，一双深色的眼睛总是凝望远方。还有一件事，关于黑色的沉默。

他一下子就长大了。

昨晚还是个小东西，可爱瘦弱的小孩儿，早上就变成了小青年。浑身肌肉饱满，卷发厚重，眼神邪恶，自大，令人生畏。哦，今早我的心口生疼。我知道，我感觉到了，这就是黑色的沉默，乘着巨大的蝠翼。

我们开满玫瑰花的干净的小院子里变得杂草丛生，臭气熏天。屋顶的瓦片开始脱落，墙壁灰也剥落了。

可怕的夜幕降临。小妹妹们从梦中哭醒。父亲和母亲点亮蜡烛，两人怔怔地看着对方。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感觉到，黑色的沉默已经来临。

理查德，这个畜牲一样惹人讨厌的年轻人，星期五时，拔掉了院子里的小树苗，优哉游哉地在火上把安妮可家的一只白色小猫给烤了。这只小可怜疯狂地扭动身子，直到它细嫩的粉色皮肤渐渐被烤焦。

我们都哭了，理查德却大笑着离开。

晚上，他闯进犹太人的商店，从收银机中抢钱。逃跑时他把钱撒在路边。早上我们见到他时，他躺在床上，手掌被子弹击穿，是警察开的枪。母亲跪在他床边轻轻地擦拭血迹。理查德安详地睡着。

哦，真恶心。

我们围在理查德身边，为这个金发赤面的小伙子哭泣，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黑色沉默的来临。

父亲突然焦虑地大喊道：

“理查德！你这个恶棍，畜牲，你滚，谁都不准理他！”

理查德什么也没说，吃掉了盘子里所有的肉。他兀自狼吞虎咽时，妹妹们抽抽搭搭地看着他。父亲注视着母亲，他们眼眶湿润了。我看到，父亲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害怕理查德。

我冲向理查德，一拳挥在他脸上。他把我往墙上摔去，随即冲出了屋子。

我愤怒地躺在床上，被理查德回击后，头皮还在流血。晚上，他回来了。他打碎玻璃窗，回到房间，盯着我的眼睛怪笑，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把镇长的房子点着了，因为他女儿睡在屋里，睡在她那张白雪公主的床上。她的胸缓慢地上下起伏，然后火苗蹿上了她的床，是我放的火。她从火床上醒来，红色的火焰把她雪白的双脚舔成了深褐色。她的头也全秃了，因为头发没了。秃子！你听好了，是秃子！镇长漂亮的金发女儿变成秃子了。”

我们带理查德去看医生。他说，理查德疯了。

为什么疯了？为什么疯成这样？

不，哦，不。这都是因为黑色的沉默。我就知道是那样。

我们把理查德送去了疯人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护士们已经抓住了他，他落入了他们手中。他打伤了几个人，后来就被绑了起来。他们在他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用铁棍打他。理查德嚎叫着，嘴里吐着血沫子。哦，天哪，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填满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传向远方。

跟父亲从疯人院回来时，我觉得连火车车厢的角落里都充斥着这恐怖的声音。手指所及之处，瞬间便爆发出这隐匿着的可怖的叫嚣声。

晚上，理查德溜了回来。他用铁棍砸碎了疯人院的窗子，跳到街上，额头擦伤了一大片，他就是因为这才回来的。他一路小跑。

黑色的沉默随之而来。

凌晨三点。理查德到家时，我还醒着。所有的声音我都听得真真切切。他从大门爬了进来。

黑色的沉默用它潮湿恶心的翅膀裹住了我们的小房子。

院子里的花都谢了。噩梦惊到了熟睡的人们。床板咯吱咯吱地响着，低吟声、痛苦的叹息声都清晰可闻。

只有我醒着，竖着耳朵。

理查德悄悄地跑过院子，进了之前我们一起睡觉的房间。我没敢动一下。但他根本没理会我。轻叹了一声便径自躺下，睡着了。

然后，就像黑色的沉默希望的那样，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胸口发闷，这黑色的沉默悄悄渗入我的每一滴血液中。太可怕了。我想逃开，但它向我的床边袭来，讪笑着往我的耳朵里呼入令人战栗的阴风。

我起身，找出一条绳子，打了个结实的扣，轻轻来到理查德的床边。

我的心里和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膝盖弯曲。

我从他硕大、淌血的脑袋下面塞进绳子，抽紧绳结。

等了一会儿。

理查德在胸中深深地喘了口气后沉沉睡去。我很清楚，如果他醒来，会杀光所有人，他会用拳头揍父亲那张忧伤的脸，会抓着妹妹们的头发将她们拖到院子里。我丝毫没犹豫，用尽全力抽紧绳结。理查德在空气中抓挠了一番，终究没有醒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后，两腿一蹬，耷拉在床尾，庞大的身躯在我手中扭动，没多久就不动弹了。

突然，我听到黑色的沉默疯了一般无声地狂笑起来。冰冷的恐惧淹没了我。

理查德变凉的身体在我手中瘫软下来。

我点亮了一根蜡烛。

床上躺着一个柔弱的孩子，脸色黑紫。

他是我的小疯子，是我金发红脸的瘦高个儿弟弟理查德。他幽深的双眸望向无尽的深邃。

我清楚地听到，黑色的沉默在狂笑。

但愿别再听到这狂笑声，因为我的背和头会痛，我也不想再看到理查德那双陷入虚空的深色双眸；因为它扼住了我的喉咙，令我永远不能安然入睡。根本不能，医生先生，我根本不能平静地入睡。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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