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广义定义是“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均可称之为非虚构写作”。这句话有点像正确的废话,边界太大了。如果照这么说,流水账的日记算不算非虚构?它也是真实的。“我今天去人大参加了一个培训,我感觉很高兴,回去之后我买了一个橙子,又吃了一个西瓜”,这是不是非虚构?从广义上来讲好像是的,以现实元素为基础,也是写作行为。但我相信大家都不会认为这就是非虚构。所以,非虚构一定有一个狭义的定义。
真实+文学+意义=非虚构
真实
亲历
独立性
个人视角
真实:非虚构的故事一定要是真的,不能随意编造。不能像以前的报告文学一样,看到一个老人,就说他是高风亮节,不贪图名利。看到一个科学家,就说他呕心沥血,不计名利,不计收入,去攻克一个世界难题。非虚构的人物都不是完人。因为人无完人,一个真实的人会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是复杂而真实的存在。
亲历:你写的一定是个人亲历过的。比如我写《父亲的66号公路》就是我的亲历,《伊力亚的归途》,就是伊力亚的亲历。非虚构一定要有一个亲历性。如果写秦始皇的最后一天,你找来很多史料,把史料作为一些写作素材,加上高超的写作技巧成文,它依然不是非虚构写作,因为没有亲历性。但是,如果说到抗战史,崔永元做的《我的口述史》这些是有亲历的,有些受访老人虽然已经90多岁了,但是这些事情是他亲历的。所以,一个非虚构故事里面一定要有亲历者在里面。
独立性:非虚构区别于报告文学,就是它的批判性,独立性,而不是为某种需求去服务。
个人视角:就是从个人出发。个人视角也是相信从人出发再回归到人。福克纳获诺贝尔文学奖时说过,“人类内心的冲突是真正且唯一值得书写的事情”。所以,非虚构相信人类的内心世界,是比宇宙更广阔的地方。真正好的非虚构写作,你都能看到,一定对人性有很强烈的探讨或拷问。比如,
曹筠武写的《系统》,在新闻界非常有名。
史玉柱当年开发了一个游戏——“征途”,非常火热,吸引了很多的年轻人去玩,耗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在游戏上。
当时很多媒体去做这个选题,选题的角度无非就是到底这个网络游戏是不是精神鸦片,是不是毒害我们青少年。但这些都是能想象到的角度。
曹筠武
是做成什么样的呢,他做成一个系统,他在玩这个游戏和采访过程中,发现它跟《通往奴役之路》是完全吻合的。也就是说一个玩家在里面,你是要花钱的,游戏推崇一套丛林的法则,让人花钱买到好的武器,你就能对那些没有钱的玩家任意处置,任意的杀戮,关起来。没有钱的玩家,就是底层人民,你对他有怨言,你说我反对这个系统的不公平,就是系统背后人控制系统,结果系统两个字变成了星号,然后你还反抗背后的强大的系统,你就会被关小黑屋,然后禁言一个月。
曹筠武
非常聪明的去对照《通往奴役之路》这本书,以及集权资本主义的一些概念,他发现这款游戏里面所建造的一个虚拟世界,就是一个集权资本主义的状态。所以后来他就写了里面一个国王的故事,国王是在游戏里面很高地位的玩家了,他在里面如何带领他的下属、臣民去作战,如果反抗这个系统被关进小黑屋里面,他如何认清这个事实,如何逃离这个虚拟的系统。
《系统》这篇文章为什么得到这么广的流传,甚至出来之后被史玉柱到处去灭,因为他知道揭到他的痛点了,揭到史玉柱最深层次的设想去了,这篇文章有非常深刻的价值。
所以,相信人类内心世界的冲突是我们最高的境界,也是非虚构所追求的最高的目标。
我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扎根东南亚,去了越南、缅甸这样的第三世界的国家,这一程虽然很艰苦,但实际上使我得到了巨大的冲击、改变、提升。例如我在越南,当时是采访越南反华的一个浪潮,这些年轻人高举着拳头,烧掉中国的国旗,我们要了解他为什么这么愤怒,过去之后确实看到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了解了新闻以外很多细节,我记得在一个中文俱乐部,遇到一个越南女职工,她看到我之后,很愤怒,但是她又压抑住她的情绪,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她的中国老板企图对他图谋不轨,并且做了侵犯行为。这些种种的迹象让我感觉到很复杂,为什么我们要成为我们曾经鄙视的人?为什么这些以前我们在国内所看到的日本人企业主在中国所做的各种奇怪的丑恶的事情,会发生在别的国家?所以我能感觉到扎根到这个实地去,能感觉到很多很微妙,以及人类进程过程中,一些丑恶或者善良的事情,其实越南人看我们,就跟我们看日本人态度是一模一样的。
后来又去了缅甸,缅甸当时是昂山素季被释放出来,《
纽约客
》的欧逸文写了一篇文章叫《缅甸之春》。所以当时我跟另外一个同事也去了缅甸,我的同事走上层路线,去找昂山素季访问;我走下层路线,去采访他们被释放的政治犯,他们都是农民,不认识字。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小片断特别打动我,我记得最边上有一个农民叫哥奈,他在监狱里面遇到一个老师,老师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学者。那个老师说,“
我教你写字,我跟你讲我们国家应该走向什么样的方向。
”
采访完这就是一个缅甸版《红岩》的故事。这里面
有一个小细节,就是狱警发现了他们的沟通,把他们打了一顿,关小黑屋,他们就商量了一个办法,哥奈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在洗澡的时候通过抠青苔请教老师
(他们那很潮湿,长了很多青苔)
,然后老师洗澡的时候在下面再抠出来,哥奈下次洗澡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这个细节当时真的让我像触电一样,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面非常激动,我觉得如果我不走这一程,不到这个国家跟他们接触,我这一辈子不会有这样的体验,虽然我们人都是一样的人,但他们为什么做这个事情,他们为什么喜,为什么忧,这个是我们在非虚构写作里面真的要探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