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独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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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性情

独立精神  · 公众号  ·  · 2018-02-06 20:06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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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摘要

汪曾祺向以恬淡的性情文字著称,但世人较少注意其性情成因及其嬗变历程。以他的作品、子女回忆及传记为基本材料,借助精神分析方法,可以对其精神发展历程有所理解。运用“理想男性”及“理想女性”概念,可以分析出童年创伤对他的影响;运用“心理防御”概念,可以发掘出他强调和谐的精神起源;分析他晚年的性观念,可以勾画出他叛逆与谨慎交织之性格特征。经过上述分析,对汪曾祺及其文学作品获得了一种新的理解。

关键词

汪曾祺;精神分析;童年创伤;心理防御



谈到汪曾祺,通常想到的是:人性、柔情、儒家、道家、士大夫,等等,最公认的,估计是“士大夫”。汪曾祺不是复杂的作家,这些基本可概括他的风貌,但到底笼统。毕竟,人有三教九流,士大夫与士大夫也不一样:苏东坡与秦观、黄庭坚、米芾不同;同是“最后的士大夫”,汪曾祺与黄裳、张中行、余英时也不同。

 

笔者更期待看到有血有肉的解释。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禀赋不同、家境不同、信仰不同、时代不同……决定了谁的生命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用现象社会学创始人许茨(Alfred Schutz)的话讲: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而非他人,归根到底,是由他的“生平情境”(biographical situation)决定的。理解一个作家,理解他的童年、青春与晚年,知人论世,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笔者的问题是:到底是怎样的“生平情境”,造就了汪曾祺这个作家的性情?


许茨


一、理想男性·理想女性

 

摩罗的《末世的温馨——汪曾祺创作论》指出,汪曾祺年少漂泊,寻求父性权威以获安全感。这发现很敏锐,笔者想进一步展开。该文1996年发表时,汪先生的生平资料,除了他的文章,可参考的甚少。陆建华的《汪曾祺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和子女的回忆录《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2012年修订版)的问世,改变了这种情况。子女是“家人”,陆建华是“家乡人”,有这些资料,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汪先生的精神世界。

 

谈到影响汪曾祺最大的男性,通常都想到沈从文,其实,父亲汪菊生的影响更大。据汪曾祺回忆,父亲是画家,多才多艺,“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思想开通:学校开同乐会,他去伴奏;喝酒,也给儿子倒一杯;抽烟,自己与儿子各一支;儿子早恋写情书,他在旁参谋……又说:“我父亲是个随便的人,比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他的这种脾气也传给了我,不但影响了我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我对我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


陆建华著《汪曾祺传》


不过,如同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闻一多,汪菊生比儿子更勇敢,更有行动力。他能文还能武,精通体操、骑马、游泳、足球,还会武术。1931年,高邮遭遇大水灾,城乡成了泽国,汪菊生每天横执一根粗竹篙,趟齐胸的洪水出门办理赈济,给困难百姓送去面饼。这段事迹,汪曾祺印象很深,后来写进小说《钓鱼的医生》。汪曾祺自承“不是具有抗争性格的人”,“不能设计自己的命运,只能由着命运摆布”。纵观他一生,的确缺乏父亲、闻一多、沈从文那样的勇敢和行动力。大学时期,他陪两位女同学去昆明翠湖夜游,秀才遇到兵,被巡逻兵剋了一通,半世纪后还念念不忘:“身为男子,受到这样的侮辱,却还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是窝囊。我送她们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因此,对这些“父性权威”,他是抱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态度,视为“理想男性”的。而父亲,正是这种理想的“原型”,直到70岁,汪先生“还常常做梦梦到他”。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汪曾祺的“理想女性”,又如何?

 

我们可从他的爱情小说,如《受戒》《大淖记事》《薛大娘》《小姨娘》《小孃孃》,找到答案。这些小说里的爱情,有一个共同点:女方占据主动,年龄通常比男方大。《受戒》的小英子,《大淖记事》的巧云,《薛大娘》的大娘,《小姨娘》的小姨娘,《小孃孃》的谢淑媛,皆如此。


汪朝、汪明、汪朗合著《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


《受戒》里的小英子,没提年龄,但显然比男主人公小明子大,更活泼也更主动,两人如同姐弟恋。两人划船经过一片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四边不见人”,小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就使劲地划桨”,为何紧张?答案在结尾,他们再次来此时: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这结尾,以前只觉得美,没多想,后来蓦然悟到:写的是“野合”,汪曾祺够“狡猾”的!一年后,《大淖记事》又写了沙洲的野合,也是女方主动: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子”上……把蒿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

 

过了一会,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汪曾祺著《受戒》


两则片段,“脚本”相同,只不过小英子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巧云则说“你来!”。

 

《受戒》这个“小和尚的恋爱故事”,取材于汪曾祺17岁的初恋。写于1980年,无处发表,但汪曾祺视为“旧梦”,执意要写:“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

 

《受戒》是投射了他的爱情理想的。

 

最终,汪曾祺在现实生活中也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女性”。其妻施松卿,大他两岁,子女回忆,“妈妈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兄弟姐妹中,她是绝对权威”;“她的体育也可以,游泳、羽毛球都不错,还是校排球队的,打二排中,这一点比爸爸要强得多”。还回忆,“爸在家里除了做饭别无所长。妈既主内又主外,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汪先生对男性的“理想”,源于父亲;对女性的“理想”,源于母亲么?

 

答曰:否。

 

他生母杨氏患有肺病,当时的绝症。她自知病重难治,只勉强抚养他到断奶,就坚决独住在一间偏房里,跟家人自动隔离,尤其不让人把汪曾祺抱去见她。过世时,汪曾祺3岁。考虑到断奶后就跟母亲隔离,他事实上的“丧母”更早,对生母“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生母跟他的“理想女性”关系不大,也不像。两年后,汪菊生继娶张氏,张氏也有肺病,“婚前咳嗽得很厉害”,过门后育有两子,在汪曾祺16岁时去世,也不会有太多精力照顾他。至于第二任继母任氏,过门时,汪曾祺在外读高中,相处日短。她们都不可能是“理想女性”的“原型”。


施松卿


从现有资料看,他“理想女性”的“原型”,倒有可能是大他三岁的姐姐。汪曾祺为三房长子,不缺女性长辈的爱护,但她们无法提供长期稳定的关爱。长期呵护童年汪曾祺的,实为姐姐汪巧纹。子女回忆,“他们很小失去亲娘后,姑姑总是拉着爸爸,护着他,怕他受欺负,一个6岁的小姐姐,一个3岁的小弟弟”。由此推测,姐姐至少是“原型”的一个重要来源。

 

审视汪曾祺的“理想男性”与“理想女性”,我们发现:两者反映了他对自己的“无意识定位”。“理想男性”,一为父亲,一为老师,摩罗称为“父性权威”,反射的是自我定位为“孩子”的汪曾祺(小学生常把父性权威移植到老师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膜拜)。“理想女性”,反射的是自我定位为被动、弱势的汪曾祺。显然,在潜意识里,汪曾祺是把自己定位为“孩子”和“弱者”的。汪曾祺认为,孔孟的核心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孔孟是否如此另说,但他自己倒真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

 

童年时期的关系模式,会发展为相对稳定的人格。童年丧母的重创,使汪曾祺内心始终活动着一个惴惴不安的“小孩”,从未摆脱渴望强者保护的恐惧和不安。只是他重返文坛时,年届花甲,我们才疏忽了。其实,童年创伤,成年后未必就能痊愈。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有恋母情结,晚年弥烈,还专门写了小说《少将滋干之母》宣泄伤痛。


谷崎润一郎著《少将滋干之母》


弗洛伊德后的精神分析学,一大发展是把“母婴关系”提到“父子关系”(俄狄浦斯情结)之前,认为0—3岁时,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无可代替。英国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D. W. Winnicott)有名言:“从没有婴儿这回事”,意为婴儿跟母亲为“共生”关系。如果母亲缺席,婴儿无法获得安全感,只依赖自己不成熟的心理机制调适,则可能造成精神创伤。这时,即使有父亲疼爱,那也是不够的。所以,也就无怪乎汪曾祺的妻子说他从小没了亲娘,“生活习惯特坏”了!

 

幼年汪曾祺,是遭遇了精神创伤的。

 

这还可从一个性格侧面看出来。子女们写汪曾祺“一辈子都不愿麻烦别人”,晚年得了急性胆囊炎,不愿麻烦单位,甚至怕麻烦家人,疼得缩成一团,却故作轻松说自己只是“不大舒服”,直到“起身去厕所,挣扎了半天实在力不从心”,才招呼家人帮忙。子女一搀,才发现汗水浸透了睡衣,“好歹扶起来,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不麻烦人是中国美德,但怕麻烦人到如此程度,就令人心酸了。童年关爱不足者,成年后缺乏自信,担心自己不受欢迎,怕麻烦他人(哪怕是家人),过分多礼,其实很常见。摩罗认为汪曾祺“在蜜罐里长大”,拥有一切孩子“羡慕的童年”。这是资料不足的误判。

 

正因内心有一个惴惴不安的“小孩”,汪曾祺才能深切体会弱小者的苦痛,才会“须知世上苦人多”。他的许多主人公都是孩子和弱者,这是有心理根源的。

 


温尼科特


二、从“否认”到“和谐”

 

子女们还谈到了这样一件小事:1980年,描写“反右”的小说流行,妻子提议汪曾祺也写,他便写了《寂寞和温暖》。家人一读,“没有大苦没有大悲,没有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情节,让人一点也不感动”,要求“向当时流行的右派题材小说看齐,苦一点,惨一点,要让人掉眼泪,嚎啕大哭更好”!结果,汪曾祺改了六稿,“还是温情脉脉,平淡无奇”。子女推测,这是他认为:“作家应该通过作品让人感觉生活是美好的,是有希望的,有许多东西弥足珍贵。因此,无论是写旧社会的生活,还是写解放后办的一些错事,爸爸都是虚化苦楚,渲染真情。”

 

实际上,“虚化苦楚,渲染真情”——汪曾祺对社会生活如此,对私人生活也如此。70岁后,他写系列自传散文《逝水》,回忆家世童年,津津乐道,貌似全无烦恼。这“骗”过了摩罗,但子女看出了端倪:“爸爸在少年还是有烦心事的,只不过他不愿在文章中过多涉及,只想把美好的事情呈现在人们面前。”

 

其实,这是从意识层面消除不愉快情感的一种“心理防御”。童年时,外界很强大,孩童只能依靠父母遮风挡雨,其次便是借助心理防御机制调适,缺乏父母关爱的孩子尤赖于此。毕竟,汪曾祺的姐姐也是孩子,不可能为他提供完全的关爱和保护,他只能更多依赖心理防御。


汪曾祺著《逝水》


“虚化苦楚,渲染真情”这一心理防御策略,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在《自我与心理防御机制》中命名为“否认”(Denial)。所谓“否认”,就是尽量否认某些痛苦的事实或经历,当它没发生,减轻心理压力。这是最简单的心理防御,人皆有之,只不过汪先生因为童年创伤,更强烈一些。


关注汪曾祺的童年,是因为影响巨大,而非宣扬“童年决定论”。人生是不断“挑战+应变”的,谁都会根据成长中的挑战,改写原有的心理防御。打个比方,童年如同素描的起稿,形成了大体轮廓,我们随着成长逐渐修改之,丰富之,强化之,最后的“成稿”,“轮廓”尚在,但跟“起稿”多少有差别。实际上,汪曾祺的“否认”机制,也有一个逐渐改造的过程。


大学毕业后,汪曾祺到中学教书,把这段生活写成小说《老鲁》,“那一段日子实在很好玩”,“挺好”。怎么“好玩”?没薪水,饭有一顿没一顿,菜则是野菜和甲虫。他还兴趣盎然写了“采薇”的过程。童年养成的“否认”机制又发挥了作用。


安娜·弗洛伊德


但“否认”机制不是万能的,挡不住全部现实。这时汪曾祺的真实精神状态,我们可从他为朋友代笔的《黑罂粟花——李贺歌诗读后》里窥见一二。该文认为,李贺“如千年老狐,吐出灵丹便无法活”,“精神既不正常,当然诗就极其怪艳了”,“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云云。里面还有一段对李贺的描写,可视为自画像:“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着各种幻想。”西南联大时期的舍友何兆武这样回忆他:

 

他和我同级,年级差不多,都十八九岁,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很颓废的那种样子,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

 

汪曾祺也跟子女坦承,年轻时悲观厌世,甚至想自杀,“特赖”,“简直没个人样”。可见,这时期的他,颓废、虚弱,缺乏爱的力量。之所以缺乏,是他没有获得足够的关爱、信任与尊重。这些“正能量”来自实实在在的关系,不是靠“飞舞的各种幻想”就能获得的。

 

1980年代后,汪曾祺复出文坛,青春期的颓废消失无踪,转变为一名“乐观主义者”:

 

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


西南联大时期的何兆武


此处的“深刻”,指鲁迅代表的“直面人生”的文学标准,有人以之为标准批评汪曾祺,他有自辩的意思。此处的“和谐”,核心还是“虚化苦楚,渲染真情”,实为“否认”机制的改造版。

 

问题是:他“文革”结束前的后半生,比年轻时更险恶,甚至到了有专案组专门审查他政治问题的地步,为何没向愤世嫉俗的道路继续发展?或许,这是因为:他大学里遇见了爱自己的老师,毕业后结识了爱自己的情侣,婚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下放张家口又接触到了淳朴的群众……越来越多的实实在在的爱,使他逐渐获得了“修复”童年创伤的力量和信心,也升华了“虚化苦楚,渲染真情”的心理防御。

 

汪曾祺晚年有诗云:“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整人”,表明见识过社会的龌龊;“平生不整人”,是对自己人格的确认;“人间送小温”,是对“否认”机制的有意升华。他晚年谈自己的创作,反复强调宗旨是予人温暖。

 

批评汪曾祺“不深刻”,对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作家的气质”,即作家在“自我生平情境”里习得的人格,的确“不能勉强”,再说了,就是做到“人间送小温”,也谈何容易?

 

汪曾祺特别喜欢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他的大器晚成,正源自他对“昨日之我”的克服与发展。


汪曾祺著《汪曾祺自选集》


三、小心又大胆的“致青春”

 

汪曾祺写小说,有一个微妙变化——越到晚年,越不避讳写性,甚至有点爱写。

 

青年时,汪曾祺不怎么写爱情,更别说性了。六旬复出,《受戒》(1980)、《大淖记事》(1981)淡淡点到了性。去世前几年,七十五六岁,写《鹿井丹泉》(1995)、《兽医》(1995)、《薛大娘》(1995)、《窥欲》(1995)、《钓鱼巷》(1995)、《关老爷》(1996)、《小孃孃》(1996)等,性的成分突然浓烈起来。

 

垂垂老矣,即将离世,为何念念于兹?其中原因,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人到老年,作为机能的性欲或已不重要,但日趋衰老,就不由越来越眷恋青春。这期间,汪曾祺跟夫人相继住院,寂寞缠身,死亡逼近,记忆力退化,不是很愉快。谷崎润一郎讲:“爱欲是青春才懂的欢乐。”青春不是性,但性里有青春,那些小说便是汪先生的“致青春”!

 

性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忠实的作家很难避开,但它不好写。大胆如王朔,写《过把瘾就死》时,也不敢直写,承认“像缺了一条腿似的”。王朔如此,汪曾祺又如何?

 

王朔


据我所知,有两名日本小说家晚年写过老年与性欲的小说:一是谷崎润一郎,青年嗜写变态情欲,中年改走委婉路线,晚年患高血压,记忆退化,感伤之余,故态复萌,七十五六岁写《疯癫老人的日记》,宣泄七十病翁的色情受虐心理。一是川端康成,61岁时的作品《睡美人》写丧失性机能的老男人热衷爱抚年轻女体,宣泄老年的种种愁绪。《薛大娘》与《疯癫老人的日记》《睡美人》对读,更能明白汪曾祺内心活动之一二,也更能见出他的性格特点。

 

《薛大娘》写一名拉皮条兼私通的中年妇女: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谷崎润一郎


这里,汪曾祺写得小心翼翼。薛大娘有“原型”,他还写过一篇同名散文。对照散文可知,小说对原型做了调整,比如把她丈夫改成缺乏性能力,为其出轨提供“合理性”,消解道德压力。其次,主人公设为女性,汪曾祺就避开了自己的嫌疑(川端和谷崎的主人公是男性,且不忌讳读者往自己身上猜疑)。此外,汪先生还动用人性自然的“道家言论”来支持薛大娘。这种小心翼翼,不难理解,中国的性观念没日本开通,也缺乏公开的“好色”文学传统(《疯癫老人的日记》获日本“每日艺术大奖”,这就在当今中国也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北京出版社推出的《废都》被禁。汪先生不是爱惹事的人,当然加倍小心。


但另一方面,汪先生又很大胆。跟同名散文相比,小说加大了性意味和性场面的描写力度,“她一对奶子,尖尖耸耸的”,“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如此“性趣盎然”,同名散文望尘莫及。结尾更重重撂下两段,先歌颂薛大娘身体“干净”“健康”,再赞美性格“没有被扭曲”,“自由”。汪先生文章,向来点到为止,但此处“画龙点睛”得近乎啰嗦。

 

谷崎润一郎著《疯癫老人日记》


汪先生的性观念,其实惊世骇俗,只是含蓄而已。《受戒》写:“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是有点欣赏的。《大淖记事》写: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


巧云跟刘号长没“明媒正娶”,但她跟十一子,也近似“丈夫之外,再’靠’一个”。只是她处境凄苦,十一子又几乎被保安队打死,所以转移了读者的视线。在汪先生看来,性欲是“自然”的,压抑了就“畸形”,“发乎情”的婚外恋,他不以为非。他跟台湾作家施叔青讲:“像小英子这种乡村女孩,她们感情的发育是非常健康的,没有经过扭曲,跟城市教育的女孩不同。她们比较纯,在性的观念上比较解放……读书人表面上清规戒律,没乡下人健康。”

 

汪曾祺著《大淖记事》


这种性观念,首先跟汪先生“内心的小孩”向往充满活力的“理想女性”有关。其次,也跟老师沈从文有关。沈从文宣称:“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对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沈从文不是不讲道德,但他的“道德”跟世俗的道德不是一回事。汪曾祺也如此。


或许,还有一点谷崎“恶魔主义”(或曰唯美主义)的影响。谷崎小说,民国译介不少,汪曾祺少年就读过,晚年坦承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受了影响。《小孃孃》写乱伦,《窥欲》写男生偷窥竟获女老师垂青,有谷崎的味儿。尤其是《鹿井丹泉》,写和尚归来与鹿性交,最有谷崎之风:

 

鹿毛柔细温暖,归来不觉男根勃起,伸入母鹿腹中。归来未曾经此况味,觉得非常美妙。母鹿亦声唤嘤嘤,若不胜情。


沈从文


该篇改自民间传说,汪曾祺说“故事本极美丽,但理解者不多”。“美”是他常用的词,但这则故事的“美”与传统语境的“美”,味道大不同。虽然浓淡有别,汪曾祺与谷崎实有某种精神呼应,只不过他的笔墨,没谷崎那样声嘶力竭,三言两语,淡淡出之,但有“千斤”在焉,用戏曲的行话讲是“千斤台词四两唱”。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宣称:“要敢于有‘不名誉’的言行,敢于写违背道德的作品,做不到的话,小说家就只好灭亡。”跟川端比,汪先生的限制更大,顾忌更多,依然敢写,勇气比川端康成大。他自命为“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曾皙派儒家,其实思想更近李贽、金圣叹、袁枚这些叛逆者。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作者:杨志,北京师范大学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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