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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 | 改革开放以来近代史叙事的转型——兼对一种流行意见的商榷

法意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21-04-07 09:00

正文


本文原刊于《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傅正老师授权转载!


法意导言


讨论改革开放以来的近代史研究转型,就不能不谈及“革命史范式”、“现代化范式”和“后现代范式”。按照流行的见解,四十年来的学术发展先是“现代化范式”逐步代替“革命史范式”,后有“后现代范式”起而挑战“现代化范式”。这样的划分简洁明了、整齐划一,然而纷繁复杂的历史事实不可能如此齐整。1980年代学界争论的焦点在于“什么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动力”、“谁才是革命的阶级”,而“现代化范式”的说法是1990年代中后期保守主义史观兴起后的产物,后者无法涵盖前者。“后现代范式”虽在表面上否定了革命史叙事,但其源头却与中国的革命思想具有潜在联系。总之,近代史研究的转型不是后一种范式否定前一种范式的断崖式跳跃,而是前后相系、不断变化的过程。


* 本文述及的“近代史研究”下限至1919年五四运动,而不是现在通行的1949年。



谈论改革开放以来近代史研究的转型与成就,就很难回避围绕着“革命史范式”、“现代化范式”和“后现代范式”的一系列争论。有学者就指出:


30年代后期到40年代初,近代史研究出现这两种“范式”:革命范式以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上册)和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为代表;现代化范式以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和郭廷以的《中国近代史》第一册为代表。只是随着1949年中国革命的胜利,前者在大陆成为主导范式而后者在台湾成为主导范式,海峡两岸出现两种范式并存的情况。[1]


简言之,“革命史范式”与“现代化范式”分别起源于国共两党的政治斗争,分别起源于共产党的群众史学和国民党的专家史学。言下之意,改革开放以来的史学成就不过是对国民党专家史学的复归。


上述观点整齐划一,令人一目了然,也代表了某种流行意见。但历史的发展并不总是如此整齐划一,此说的成立依赖于两个前提:第一,国民党和共产党分别是现代化政党和革命型政党;第二,在范文澜、蒋廷黻等人那里就已经明确出现了“革命”与“现代化”的分立。它们符合历史事实吗?


进而言之,“现代化范式”和“革命史范式”的区分是什么时候才出现的?后人的划分能不能涵盖前人的观点?


一、“现代化范式”之争的由来


199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首次出版了罗荣渠先生的名著《现代化新论》。该书不仅详细介绍了各种西方非马克思主义的现代化理论,更立场鲜明地批判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式解读。罗先生说道,“单线式的历史发展公式与马克思的辩证的发展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他引用恩格斯晚年的“合力论”,提出“一元多线的历史发展观”代替以阶级斗争发展为线索的“一元单线史观”。如其所言,“在同一生产力水平和条件下,社会形态可以是多模式的,发展的道路也是多模式的。”[2]


罗荣渠的学说不啻于挑明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的裂痕,马克思主义未必只有阶级斗争一种图式,它完全可以成为第三世界现代化、工业化的指南。在罗荣渠、虞和平等学者的推动下,现代化研究完全突破了阶级斗争的社会科学框架,一时成为显学。这种倾向引发了许多西方左翼学者的不安,例如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就套用库恩(Thomas S. Kuhn)的术语指出,中国已经发生了现代化范式取代革命史范式的“范式危机”。[3]一石激起千层浪,“范式革命”的说法才由此为中国近代史学人所悉知。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罗荣渠,在1997年出版的遗著《现代化新论续篇》中回应了德里克的说法。“现在还谈不上这个新范式已经取代了传统范式,只能说是出现了两种范式并存的局面,目前主导范式仍然是革命史范式。”[4]罗荣渠这样说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减少推进现代化研究的阻力,但他无意之中也肯定了两个范式分立的状况。后来许多学者共享了罗先生的前提,却未必保持了他的谨慎。


例如冯林先生在1998年主编出版了《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一书,雷颐在该书的序言中就大张旗鼓地宣称,“此时的‘时代精神’已由激烈的‘革命斗争’转向现代化追求,尽管为时嫌晚,这就为从‘现代化’的角度来重新认识百年中国的‘新范式’的出现和影响的不断扩大提供了先决条件。”[5]这番檄文式的论述迅速激起了广泛争论。


2001年,由龚书铎等先生承担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九五”委托项目结项出版。书中毫不客气地回应了上述分立现代化研究与革命史研究的做法,“把革命范式与现代化范式人为地对立起来,用现代化范式取代革命范式,这于理不通,于史不符。”“在近代中国,革命与现代化不是对立,而是统一的,是现代化的前提,为现代化扫清障碍。”[6]又如当年4月,《近代史研究》杂志刊载了吴剑杰先生的文章《关于近代史研究“新范式”的若干思考》,系统批驳了《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中的许多观点。吴先生坦承他“不认为有用‘新范式’代替‘旧范式’的必要”,“‘旧范式’也不是所谓‘僵化模式’,许多在总体上坚持‘旧范式’的研究者也同样变换着视角,做着现代化问题或其他社会问题的研究。”[7]


这自然引发了罗氏弟子的反批评。他们一再强调,现代化范式之所以是不同于革命史范式的“新范式”,不在于它排斥了革命史研究,而在于它不局限于革命史研究。这正如罗荣渠本人所说:


以现代化为中心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不同于以革命为中心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必须重新建立一个包括革命在内而不是排斥革命的新的综合分析框架,必须以现代生产力、经济发展、政治民主、社会进步、国际性整合等综合标志对近一个半世纪的中国大变革给予新的客观定位。[8]


由此看来,现代化范式不同于革命史范式的地方不在“革不革命”,而在“多线”还是“单线”。罗荣渠的弟子和同事们显然是说,现代化范式之所以优越,乃是因为它能够包容革命史范式中的合理内容。[9]


然而一种能够包容之前学说的研究还能叫作“新范式”吗?争论的焦点又转向了库恩的范式理论能不能用于评判历史学。


《近代史研究》杂志在2010年第2期发表了一组主题为“近代史视野:范式与分期”的笔谈文章。其中,郑师渠先生就仔细考究了库恩对于“范式”的定义。按照库恩的观点,“‘范式’就是指某一科学家集团围绕某一学科或专业所具有的共同信念。”[10]库恩反对历史目的论,认为科学史的演变绝不是后一个科学体系包容吸纳前一个科学体系的不断进步过程,而是一个范式替换另一个范式的取代过程。后来的范式并不见得比前面的范式更正确,它们之间的分歧根本是科学共同体内部两种不同信仰的斗争。用他自己的话说,“科学革命在这里是指科学发展中的非累积性事件,其中旧范式全部或部分地为一个与其完全不能并立的崭新范式所取代”。[11](Scientific revolutions are here taken to be those non-cumulative developmental episodes in which an older paradigm is replaced in whole or in part by an incompatible new one.)郑师渠先生严格依据库恩的定义,旗帜鲜明地问道:“既然连库恩本人都认为,由于自然科学是‘以一种其他领域所不具备的方式进步’,所以,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是否也能形成如同自然科学领域的发展‘范式’,还是一个未知数;那么,我们今天谈论近代史研究的所谓‘范式之争’,不应该持十分谨慎的态度吗?”[12]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范式”只是一个借用过来的名词,不一定要完全依照库恩的定义。[13]夏明方教授在同组笔谈文章中就指出:“这几种范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往往被理解为相互对立、依次替代的过程,因而也就被视为非此即彼、互不相容的封闭性范式。实际上,不仅各范式内部存在着诸多意见分歧或派别之争,各自之间亦非泾渭分明,在一定程度上反有相互影响、交叉渗透之势,因而对每一个范式,都应予以‘同情性的理解’和历史化的过滤。”[14]


更改某个概念通行定义的做法在学术史上屡见不鲜,夏明方等人的说法当然是成立的。但问题在于,如果历史学研究不必遵循库恩对于“范式”的定义,那么新的“范式”定义是什么?史学界目前尚未对此形成共识。


综上所述,不管“现代化范式”和“革命史范式”的划分成不成立,这种提法本身都是在1990年代中期才出现,并用于解释改革开放以来的近代史研究的转型。我们当然不能因为某种学说出自后人之手,就断然否定它解释前人的效力,只是后人的解释不应掩盖当时人的关怀所在。


二、“现代化范式”与“革命史范式”的谱系


2013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了李怀印教授《重构近代中国》(Reinventing Modern China)一书的中译本,并迅速引起了学者的关注。与本文开篇的提法类似,该书把“革命史范式”与“现代化范式”的分歧上溯到了革命青年与专家学者之间的对立。


按照李怀印教授的逻辑,1949年以后,左派革命青年通过“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适”、“评《武训传》”等一系列政治运动,迅速形成了对专家史学的压倒性优势。自由主义专家则尽力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抵抗或者偏离左派青年的叙事框架,最终在1980年代一举翻身。一边是左派革命青年高度政治化的历史叙事,另一边是自由主义学者基于学术自律的客观研究,民国时期以来的近代史研究就是二者此消彼长的运动过程。如他所说:


资深史学家在判断历史人物或现象时,捍卫历史主义,或者客观性,重视历史资料,与其说是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基本要求”的信仰,还不如说是他们将捍卫自己的专业,将确立自己学术声誉的历史研究当作一门严肃的职业。(The senior scholars’ defense of historicism, or objectivity in judging historical figures and phenomena, and their emphasis on historical data were not so much a result of faithfulness to the basic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as their defense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s a serious profession in which they had built their academic reputations.)[15]


尽管范文澜、胡绳等人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但他们的学说仍然体现了左派青年的民粹主义诉求。蒋廷黻、郭廷以等人则始终坚持了自由主义者的职业操守。1980年代以来的近代史研究就是对于后者的回归。李怀印教授接着举例说明:


淡化农民起义,并歌颂晚清时期以现代化改革和革命形式所从事的“救亡”的探索,李时岳实际上否定了1950年代以来形成的中国近代史学的革命叙事,在某种意义上回归到蒋廷黻以及民国时期其他的自由派史学家所倡导的现代化叙事。后者也不赞成民众暴动,认为19世纪末期和20世纪初期由精英主导的改革,是“救国救民”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虽然李并没有用“现代化”来描述晚清中国的总体趋势,但是他强调“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使得他的解释架构实际上和蒋廷黻的现代化建构没什么两样。(By downplaying peasant rebellions and extolling the endeavors of “national salvation” in the form of modernizing reform and revolution in late Qing China, Li Shiyue actually repudiated the revolutionary narrative that had shaped the historiography on modern China since the 1950s and in a sense returned to the modernization narrative that Jiang Tingfu and other liberal historians of the Republican period had advocated. The latter, too, disapproved of popular violence and praised the elite-led reforms as feasible solutions to “saving the nation and saving the people” in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ies. Although Li Shiyue did not use the term “modernization” to describe the general trend in late Qing China, his emphasis on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 made his interpretive framework resemble Jiang’s modernization construct.)[16]


考虑到1990年代经由罗荣渠、虞和平等人的推荐,美国经济学家华尔特·罗斯托(Walt W. Rostow)在中国获得了很大的影响力。我们大体可以勾勒出这样一条“现代化范式”的谱系:蒋廷黻—罗斯托—李时岳。与之对立的是范文澜、胡绳的马克思主义谱系。一套“二元对立”的史学史叙述由此建立起来了。


李怀印强调民粹主义情绪与专业主义研究之间的冲突,无疑十分具有洞见。确如他看到的那样,改革开放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对近代史研究的转型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我们仍然有理由怀疑,能不能说青年激进派(the young radicals)与资深史学家(the senior scholars)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后来的“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马克思主义范式”和“自由主义范式”的分歧?


毕竟,蒋廷黻和李时岳本人并没有宣扬过“现代化范式”,且他们都一再强调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范文澜和胡绳也从来没有否认“追求现代化”是中国人民的根本目标。我们不必急于给上述学者划分阵营,而是追问他们各自的学术背景,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三、民族革命与阶级革命的张力


对于上述李怀印的观点,赵庆云便批评道:


李怀印将“革命”叙事溯至中共方面的史家李鼎声、张闻天、范文澜,尚未及源头。而有必要进一步追溯至国、共两党对于近代历史的认知和叙述,并作“民族革命”叙事与“阶级革命”叙事的分殊。这二者同中有异,大体说来,相同之处在于:二者均否定清政府,肯定“革命”,对近代以来的太平天国起义、义和团运动,均着眼于其反清、“反帝”的性质,予以肯定。相异处在于:“民族革命”叙事以民族国家为价值主体来叙述评判近代史事;“阶级革命”叙事则以工、农等被剥削、被压迫阶级为价值主体来叙述评判史事。[17]


共产党固然是革命政党,国民党岂不也是革命政党?众所周知,1949年以后的革命史学体系由“一根红线”(反帝反封建的阶级斗争)、“两个过程”(逐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和中国人民的反抗斗争)、“三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国、义和团运动与辛亥革命)、“八大事件”(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洋务运动、中法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辛亥革命)构成。赵庆云不啻于指出,体系的总体架构虽然起自于中国共产党,但当中的许多内容并非向壁虚造,它们恰恰共享自国民党的民族革命叙事。进而言之,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革命史论述早在1906、1907年的《民报》中就已经发见端倪了。


李怀印曾提及,“范文澜在北京大学主修‘国学’,师从黄侃及其他学者,开始受到浙东学派的直接影响。黄侃是著名经学家章炳麟的门徒,也是一名反清革命者,以精通文史典籍、治学严谨而闻名。”(Fan came under the direct influence of the Zhedong school only after he became a major in National Learning (guoxue) at Peking University, where he was a student of Huang Kan (1886-1935) and other scholars. A disciple of the famous philologist Zhang Binglin (1868-1936) and an anti-Qing revolutionary, Huang Kan was known for his erudition in a wide range of ancient classics, history, linguistics, and literature, and for his rigorousness in research.)[18]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可惜他并没有展开讨论。


尽管范文澜在1949年以后多次强调民族矛盾只是阶级矛盾的反映和补充,但他早年受自章太炎、黄侃的学术烙印不可能随随便便抹去。不止范文澜如此,陈伯达等人也深受章氏弟子吴承仕的影响。更重要的是,章太炎的学生在五四期间执掌北大文科,对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多有贡献。


须知正是章太炎在重订本《訄书》、《太炎文录初编》等著作中为太平天国辩护,痛斥曾国藩为刽子手,激烈地批判清政府的卖国政策。这些论述不仅为同盟会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武器,更成为了后来国民党革命史学的一部分。国共两党的史学叙事本来就有许多共同的源头。


出于爱国主义立场,范文澜特别重视区分“抵抗派”和“妥协派”,不惟林则徐,即令旗人大员裕谦、回族将领左宝贵等人也深受他好评。赵庆云非常敏锐地指出,“范氏坚持以‘抵抗派’、‘投降派’区分统治阶级,却可能导致相对弱化阶级观点。”[19]同为中共革命史学家的刘大年先生就曾发现,按照阶级斗争的框架,投降派与抵抗派并没有什么区别,“抵抗派或主战派并不曾站在人民立场上去反对外国侵略。”[20]这些事例反映出,爱国主义的立场和阶级斗争的立场可能存在许多矛盾。


事实上,综之十七年史学,甚至“文革”时期史学,民族叙事与阶级叙事之间的张力始终都没有消除,“反帝”与“反封建”未必可以完全贯通一气。诚如赵庆云所说,“胡绳与范文澜在‘阶级’与‘民族’的处理上存在着显著差异”。[21]范文澜赞扬抵抗派,批判妥协派,高度评价左宗棠收复新疆、曾纪泽伊犁谈判。与之形成鲜明的反差,胡绳曾经全盘否定属于统治阶级的左宗棠、曾纪泽,甚至一度把与英帝国主义来往密切的阿古柏伪政权视为革命政权。


倘说“民族逻辑”与“阶级逻辑”的分歧在毛泽东时代尚且较为隐晦,那么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它就迅速醒目起来。按照民族革命的逻辑,洋务运动虽然在客观上促进了中国的进步,但仍然属于妥协派无疑;义和团运动虽然粗鄙盲目,但仍有反抗帝国主义的意义。按照阶级革命的逻辑,资产阶级在当时仍然属于进步的力量,洋务运动无疑是一场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进步运动;而义和团则属于地主阶级利用民粹主义情绪扼杀新生资本主义的工具。


德里克武断地认定,改革开放以后,“现代化范式”就逐步压倒了“革命史范式”。殊不知尽管中共停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口号,但阶级斗争史学至少在1980年代仍然十分有效。


不应忘记,马克思曾把英国的殖民主义视为推动印度社会变革的进步力量:


由铁路系统产生的现代工业,必然会瓦解印度种姓80制度所凭借的传统的分工,而种姓制度则是印度进步和强盛的基本障碍。(Modern industry, resulting from the railway system, will dissolve the hereditary divisions of labor, upon which rest the Indian castes, those decisive impediments to Indian progress and Indian power.)[22]


英国殖民者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在印度引进了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the unconscious tool of history in bringing about that revolution)。


另如马克思曾赞扬力主弛禁鸦片的许乃济是“中国最有名的政治家之一”(one of the most distinguished Chinese statesmen),林则徐等禁烟派反而属于“天朝的野蛮人”(the Celestial barbarian)。[23]更显著的是马克思在《中国纪事》中对太平天国的评价:


显然,太平军给人的印象就是中国人想象中的那个凶神恶煞下凡。而这种凶神恶煞只是在中国才可能有。它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Obviously, the Taiping represents the devil in persona, as the Chinese fantasy must represent him. But also, only in China was this sort of devil possible. It is the product of a fossil social life.)[24]


这些评价不仅与孙中山、章太炎的观点相反,也与范文澜的观点相反。而李时岳等人正是凭借它们,才颠倒了对洋务运动和农民起义的褒贬。


李时岳最有名的观点是他在胡绳“三次革命高潮”的说法之外,又提出了“四个阶梯”的论述。此即取消了义和团运动,加入了洋务运动和戊戌维新。太平天国之能入选,不在于它是农民起义,而在于它提出了《资政新篇》。如李时岳所说,“恰恰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们却将《资政新篇》的主要内容如兴办近代工业、矿业、铁路、航运、电讯等等付诸实施。”[25]


人们往往以此为据,认为李时岳在“革命史范式”之外别立“现代化范式”。然而李时岳与胡绳的分歧并不是“现代化范式”与“革命史范式”孰优孰劣,而是近代中国的主要阶级矛盾是什么?谁才是真正的革命阶级?李时岳指出,“作为一场反侵略的民族战争,从宣战、组织抵抗到媾和,清政府始终处于支配的地位,义和团只是被使用的一种力量。”[26]义和团运动只是封建地主阶级手里的工具,并不是真正的农民革命,更代表不了历史进步的方向。由此看来,戚本禹在“文革”期间赞扬义和团的著名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受到民族逻辑的干扰,错把统治阶级当作革命阶级。


反观洋务运动虽然表面上由官方主导,但它深受统治阶级中坚力量“顽固派”、“清流派”的攻击,未必不包含被压迫阶级的因素。李时岳反问道:


肯定洋务运动的固然有蒋廷黻之流的反动派,而否定洋务运动的又何尝都是进步人士呢?最早否定洋务运动的是拉历史倒车的清朝顽固派,晚近否定洋务运动的是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以子之道,还治子身”,何如?[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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