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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四十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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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是一剂魔药,是行走在蓝色暗夜中的白猫。小说并非是缠绵悱恻的爱情独白,它更加尖锐,更加警觉,用死亡来轻拂幸福的脸颊。我已经被征服,因为爱情而激动不已。”
文|龚古尔奖得主 帕特里克·格兰维尔
图
|同名
改编电影海报
“我渴望用我的两只眼睛看着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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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迪昂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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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弋
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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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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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平时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好让她再多睡一会儿。我从楼上下来,丽莎已经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儿吃早餐,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和服,前后分别印着一只白色的鸟,看上去很舒服。
“该死的……”他说,“你在这儿呢,睡得好吗?”
“嗨!”我说。
我从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
“怎么样啦?”他问,“她在干什么?在睡觉吗?”
“当然,她还在睡。你以为呢?”
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儿。他从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说说,昨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都看见了吧……”
“妈的,你难道没发过火吗?你刚看了新闻,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血腥,你却在这儿小题大做,不过是因为她揍了那个疯女人。那个我一开始就该掐死的疯女人!”
他伸出一只手把脸捂住了,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很显然有些事儿让他烦躁不安。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怎么说呢,她确实让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说。
“上帝啊,她累得垮掉了,这很显然!”
“她把桌子掀翻的时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敢说,如果你也看到了,那场面确实很可怕。”
“当然啦,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姑娘。你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等你拿到稿酬之后,最好赶快带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别拿这种话来烦我了。我没有写过什么书,只写了一本。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写书,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再写下去。也许就在此刻,没准儿哪个家伙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的书稿呢,但那不意味着它最终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会马上挣到钱的。”
“妈的……我还认为……”
“是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碰巧有一天我的书稿被贝蒂发现了,打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异想天开了,认为我是一个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丢掉这个念头。埃迪,你看我,来这儿以后竟然连一行字儿都写不出来,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待在这儿,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呢,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事儿。这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你明白吗?”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写东西呢?你应该有时间啊……”
“你简直快让我笑掉大牙啦,我需要的可不是时间啊。”
“那是为什么呢?你在这儿静不下心来?”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须要等灵感降临到我头上,我怎么知道呢?”
又过了很多天,这件事残留的阴影才彻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馆的工作搞得晕头转向,大部分顾客都需要我来应付,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瞎跑。如果我看见某个蠢货或想捣乱的女人,我就赶紧跑过去招呼一下,决不让贝蒂去靠近他们。通常情况下,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一样,贝蒂会对我说,你简直发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旁边闲得无事可做,你却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
“我只是想让自己忙出点毛病来,没别的意思。”
“我想你是担心我再和别的顾客打起来吧……”
“贝蒂,你别瞎说了,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总之,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累,你难道不想走着回家吗?”
“当然了,好主意!”
我们向埃迪挥手告别,他那部豪华轿车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我觉得自己在某种幻觉中受伤了,我的腿像被锯掉一样。回家的路很艰难。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自己说,通往天堂的路充满艰辛。我的手插在裤兜里,领子翻起来,然后就出发了。年轻的天才脑子空空的,两只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在硬撑着。唯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馆服务员和管子工之间,她能觉得有什么差别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和她在一起生活,好像任何事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我也没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儿木头一样。我站在窗前喝了杯咖啡,望着街上。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是透过窗玻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下楼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门口趴着睡觉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回到楼上。房子里的沉寂困扰着我,我去冲了个淋浴。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着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此外还有我的名字,印在信封的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体打上去的。这就是我们期待的东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是第一封回信,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
回复是拒绝。很遗憾,这本书不能出版。写信的人解释说,“我很喜欢你的构思,但是你的写作风格让人无法忍受。你故意让自己置身于文学圈之外。”我待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尽可能去琢磨信上说的话,他说的构思是什么,但是我很难弄明白。我把信放回原处,想去刮一下脸。
不知为何,当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贝蒂,我的情绪马上就变得低落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拆开的,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万分激动地把信封撕开,满怀着希望甚至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写信的人表示说他很遗憾,于是她身边的这个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噢!该死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我趴在浴室的洗脸盆上,闭上了眼睛。现在她会去哪儿呢?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仿佛看见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就像一个冰镐砸在我头上一样。她冲进拥挤的人流中,当她出现在马路中央时,汽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扭曲着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这一切全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书稿,我和这个从我脑子派生出来的可笑的人,所有那些夜晚的构思,只是为了最终得到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尝到自酿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儿,思绪全都乱了,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了一瓶墨水,被悬挂在一个噼噼啪啪作响、烟雾弥漫的火盆上。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一个清新自然、美丽动人,鼻子尖儿冻得通红的女王驾到了。
“嗨,嗨……”她说,“该死的,外面开始结冰啦!你怎么啦?怎么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我刚起来。我没有听见你从楼梯上来。”
“你已经老了,耳朵开始变聋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这种情形还会每况愈下……”
我装出一副机智幽默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窘迫不安。我确信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定会抱怨和嚎叫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她这种满不在乎和轻松的表情。我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子往后一靠,顺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也许今天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是的,很有可能,她对此事不以为然,大概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像是我们买彩票中了巨额大奖?对我来说,这杯啤酒产生的效果决不亚于一瓶安非他命的作用。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你出去溜达了一圈儿?”我问,“跟我说说,你出去玩得开心吗?”
“太好了,为了让身上变得暖和点儿,我出去跑了几圈儿。嗨,来摸摸我的耳朵,是冰凉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根本不当回事。该死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妈的,她一定看到这封信了。这是什么鬼把戏?她到底在等什么呢,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才能流下来,然后接着把屋里的家具从窗户里扔出去呢?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凉意,还有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我站在那儿,俯身贴在她的耳朵上。
“你发现啦……我的耳朵冰凉,对吗?”
我把手放下来,又去抱住她的双臀,我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当我要去吻她的手时,我发现她的手指被染红了。我觉得这非常奇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我说,“宝贝儿,到底是怎么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
“啊,没什么……是油漆……沾了点儿红油漆。”
一个警报信号灯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闪烁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非常勉强地咧着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机器都在超速运转着,我却找不到制动开关在哪儿。
“怎么会有油漆呢?你早上去刷油漆了?”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脸上凝滞了一丝微笑。
“对,我刷了一点儿。”她清楚地回答,“我练习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妈的,贝蒂……你没干蠢事吧……”
她爽朗地笑起来,却带着一种苦涩的味道。
“没错,是我干的,当然是我干的。”
我呆呆地望着地板,摇晃着脑袋,两眼直冒金星儿。
“不,我不信……”我说,“这不是真的……”
“这又能怎样呢?你不喜欢红色?”
“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我就这样做了。感觉好极了。”
我站起来,用手在桌子旁边比划起来。
“那么,每一个出版商退回我的书稿时,你就去把他的门染成红色,是这样吗?”
“是的,有可能会那样。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的那副嘴脸。”
“依我看,这简直是在发疯!”
我愤怒和钦佩得身体哆嗦起来了。她笑着晃动了一下头发。
“生活中你必须懂得如何去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给我带来多少快乐。”
她脱掉了夹克衫,把围在脖子上的那条像五彩斑斓的蛇一样的围巾解下来。
“我想来点咖啡,”她接着说,“瞧瞧我的手,必须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帘轻轻地掀起来。
“嘿,有人跟着你吗?你肯定没有人跟踪你吗?”
“没有,他们全都惊呆了。还没有人来得及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呢。”
“也许下次警察就会来把这房子团团围住,我现在已经看到了……”
“该死的,你总是会想到最倒霉的事儿!”她说。
“是的,我当然会感到不舒服。你已经打算把半个城市都染成红色,难道我会不担心吗……”
“你听着,”她叹息道,“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讲点儿公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别人羞辱!”
第二天,这件事刊登在报纸的最末一版上。目击者描述说,他们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悍妇,携带着两枚油漆炸弹突然出现了”,文章的末尾写道,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宣称对这次行动负责。我把这篇文章撕下来,塞进我的皮包里。然后趁卖报纸的商贩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把报纸又放进报纸堆里,因为报上实在没有别的内容让我感兴趣了。我买了一些香烟和口香糖,接着就从商店里出来了。
贝蒂正在马路对面等着我,她坐在一个露天咖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朱古力。外面天气很好,只是有点儿冷。贝蒂的眼睛微闭着,一缕太阳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手插在口袋里,夹克的领子竖起来。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有些东西并没有离我远去,它让我在早晨的阳光中面带微笑,我的脚好像踩到了一捆钞票上似的。
“不着急,”我告诉她,“等你想离开时,我们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