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拇指君
看完三个小时的《地久天长》,拇指君立刻给一个朋友发了微信:
“太憋屈了,不适合周末。”
导演王小帅说,《地久天长》不是哭戏,拇指君觉得这话倒是诚恳,它的确不是哭戏,
它是只有压抑,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的《阿Q正传》。
挑在了春分的时间上映,宣传词上也分明写着“春暖人心”,
可偏偏只让人看到了春寒料峭的现实。
电影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拇指君对于那些往事并没有太大的共鸣。
不过很多细节出现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父辈们的故事:比如那个国营机械厂里转动的巨大车床;比如刘耀军的那管口琴(拇指君的爸爸也有一管);再比如那段跳个舞都会被抓的严打时期和国企改制,每个人都人心惶惶担心“被下岗”的下岗潮...所以仔细想想,
原来这些电影里的细节,每一样都曾真实地发生在父辈们身上并影响了他们一生。
电影主角刘耀军(王景春饰演)和王丽云(咏梅饰演)是国营机械厂的双职工夫妻,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
邻居沈英明和李海燕是俩人当年做知青下乡时的好友,如今也成了一个单位的同事,两家亲如一家。耀军和英明的儿子——刘星、沈浩两人同年同月生,从小在一张床上玩闹长大,关系好的犹如亲兄弟一般。
因为一个随处可见的意外,刘星在水库里玩闹时去世(拇指君想到了小时候家边上自己常去玩的小河,不由打了个寒噤),失去了独子的耀军和丽云仿佛瞬间没了活着的意义,决定离开老家,定居福建,并且收养了一个和刘星长得很像的孤儿。
这是故事的背景,导演用各种插叙和闪回的片段来讲述围绕在这两个家庭之间的故事,看似纷乱复杂,但如果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把这些片段重新排列,会发现《地久天长》,
其实就是
主人公的四
次妥协
。
第一次妥协:丽云流产。
海燕是单位计生办主任,因为独生子女政策,怀了二胎的丽云被海燕强行安排到医院堕胎,结果手术意外,丽云大出血之后再难怀孕,刘星成了两人的独子。
在那个“只生一个好”的口号喊遍了大街小巷的年代,
因为意外再也不能生第二个的丽云反而因此被评为先进。
耀军和丽云说“我们又不想要这个先进”。
然而最令人感到压抑的不是想不想,而
他们
不想,却不去反抗。
就像海燕后来对丽云说的“有家人躲到乡下去了还是被抓回来做了”,听完这句话的刘耀军重重地砸下了手中的游戏机,可被他吓到的只有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一如当初他的反抗,看着丽云将被计生组带走,刘耀军不是没反抗过,拉起丽云的手就想走,结果硬气不到几秒立马就被压了下来,只能愤懑地把手往墙上砸,然后转头追了上去“我不做什么,我陪着她去医院”。
当明白反抗无用之后便迅速妥协,毕竟用拳头砸墙,伤的也只不过是自己而已。
镜头聚焦在了耀军手背上的伤口,就像现实扇在他脸上的一个巴掌,而他也就这样直接跪倒在了现实面前。
第二次妥协,耀军出轨。
刘耀军因此变得郁郁寡欢,当大家在舞厅里热热闹闹的跳着舞的时候,李海燕看着耀军不发一语的样子问丽云: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丽云说没有,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没用
。
气自己没办法留住孩子,气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在潮水袭来之时力挽狂澜,做一个真正能顶得起来的顶梁柱。
这大概是每个父亲都会有的心理状态,从斗志高昂一点点被现实压垮,眉头一点点往中间蹙起,背脊也一点点弯下来。
这种郁郁烦闷的心理下,当他遇到穿着红裙子,活泼鲜亮的小姑娘茉莉来和他主动示好的时候,动心简直来得太容易了(但这种动心是不对的,出轨更是不对的)。
在这个小姑娘眼里,自己还是那个上能吹口琴跳舞,下能修机床电焊的师傅,当她用崇拜的眼光看过来的时候,刘耀军大概是再一次找回了被生活逐渐压垮的志得意满。
他一直都明白茉莉对自己有好感,却不点破也不加以阻止,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推一推茉莉,陪着她跳舞,和她谈天说地。
茉莉
任由这份暧昧滋长下去,甚至是有些享受着这丝和年轻女孩的暧昧,大男子的虚荣心由此得到满足。更重要的是,
他能在茉莉充满崇拜的眼神里暂时忘掉现实,忘掉自己的没用和窝囊。
这是人性底色的一部分,在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面前就会想着把去把头埋进沙子里。
于是在他出轨后又不得不放弃茉莉的孩子时,只能低着脑袋把头埋在心里方向盘中间压着嗓子哭。可这次他哭不了多久,一个电话来了还是得压压嗓子强忍住哽咽接起电话。
这一幕让人太有熟悉感了,谁都有这样忍着眼泪强作镇定怕别人看出脆弱的时候。往好了说是坚韧,往坏了说就是憋屈,作为人,在现实面前,竟然连彻底崩溃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第三次妥协,丽云自杀未遂。
发现耀军出轨后,丽云奔溃了,而她奔溃的方式,则让人有种吃了屎的憋屈感。
丽云发现丈夫出轨后自杀。因为自己不能生,只能“大度”地告诉他“如果你要离婚的话,我会同意的”。
然后用自杀的方式来“成全”他们,她问耀军“我是该死在这里还是回老家”,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到庙里去烧香,双手合十对着菩萨拜了拜,在深夜回到家里,给丈夫留下了一封书信后,笔直地躺在床上等死。
整个过程让人想到一句被唱烂了的歌词:分手应该体面。
丽云的遗书,图源咏梅微博
电影用体面的方式完成了王丽云的“求死”,却用有些狼狈的方式把她从死亡里拉回来——
看到遗书后的沈耀军抱着丽云往医院狂奔,他蹙起的眉头再一次在荧幕上被放到最大,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仿佛和电影开场如出一辙。
你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个小高潮吗?并没有。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离婚,也没有充满悔恨的认错和好,镜头一转,两个人竟然就一起白了头,以一种相濡以沫的姿态一起坐上了回老家的飞机。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这两个人竟然以一种“就这样吧”的形式开始凑合着过完了之后的半辈子。
就好像那些底线,在婚姻里并不存在。
就好像当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几十年,岁月早就把爱情消磨干净了,只留下了无奈的生活。
就好像在现实里,爱情的底线是可以为生活让步的,所谓的情感洁癖也能被生活里劈头盖脸的一场场大雨给治得妥妥帖帖。
“就这样吧挺好的”,“凑活过呗还能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成了大多婚姻生活的常态,尽管我们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去怀疑,
这是不是也是我们父母婚姻的状态?而我们之后的婚姻,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第四次妥协,大团圆式美好结局。
从丽云被抢救过来开始,电影的剧情似乎开始朝着和解的方向进行了下去:
两人回老家看绝症临死的海燕,在她临终前终于两家言和;浩浩决定说出多年前星星意外死亡的真相,是他推了星星一把才造成的这一场悲剧,耀军丽云没什么过激反应,反而是宽慰他说“没事的说出来就好了”。
最后,浩浩的儿子出生,耀军和丽云离家的养子回来了,一家和和睦睦的通着电话...
好一个“令人释怀”的大团圆结局。
只不过“释怀”是别人的,拇指君却看得更憋屈了。
怎么就能大团圆了呢?怎么就迅速的都原谅了对方了呢?
难道“年少无知”,“一不小心”就能害死人吗?“意外杀人”的条款是放着当摆设用的吗?
镜头一切,才知道早在多年以前,沈英明就已经拿着一把刀跑到耀军家门口说“你现在就去把那个小崽子剁了,我们一命抵一命”,而耀军呢,
竟然选择了原谅他??
我们不说拿着刀一命抵一命,但至少可以选择法律,选择仲裁。甚至退一万步说,撒个泼打个滚发个脾气让他滚总是可以的吧?
但电影里是怎么操作的呢?刘耀军说“星星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要保护好浩浩”。所以两夫妻大老远的跑到福建,不仅仅是为了逃避伤心地,竟然还是为了
保护那个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憋屈,实在是过于憋屈。
人物向命运妥协,导演向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妥协。
而观众,则向电影里的妥协而妥协,有影评说,
这就是命,是你身处大时代下活着的必然
。
谁都无法摆脱时代,当潮水袭来,我们的确很难从中抽离,于是有人就用一句“命运”来作为自己的借口,“算了这都是命”。然后在困境面前两手一摊,放弃挣扎,用一句“时间已经停止了,我们就等着老去”来应对接下来的人生。
这种坐着等死的状态,让拇指君想到了阿Q。
可怜,却不值得同情,因为明明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放弃抵抗——独生子女政策虽然严苛,但不是没有完全的解决方法。电影开头耀军自己说的,“大不了就去交罚款”,说的义愤填膺,可等到丽云真的要被拖到医院去流产了,他却连提都不提罚款的事。
耀军婚内出轨,丽云“成全”他们的理由是“我不能生”,
没有尝试沟通也没有试着寻找出路,
然后用最懦弱无用的“死”来解决一切。
这对夫妻放弃了为自己儿子的死亡寻找正义,反而把思念放在养子的身上,不顾孩子的意愿,硬生生让人作为替身而活着。
全片要说唯一一个有些畅快的情节,大概就是王源饰演的养子终于厌烦了永远笼在头上的那片叫做刘星的乌云,
决然地离开,按照自己的模样活着。
可就这么唯一一个带着反抗气质的人物,竟也在最后被安排到了大圆圆的一部分。当刘耀军的电话响起,对面那头的人说“爸,我是刘星”的时候,拇指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什么刘星,你明明叫周永福!
这种强行的温情并不动人,反而像极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
用逆来顺受的“圆满”
来自我麻痹,用得过且过的“团圆”来自我安慰,怎一个憋屈了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