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文学第二届上海国际诗歌节特刊》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北部农村。阿多尼斯迄今共创作了五十余部作品,包括诗集、文学与文化评论、散文、译著等。阿多尼斯不仅是当今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也在世界诗坛享有盛誉。
阿多尼斯(法/叙利亚)
薛庆国 译
上海,聚会开始,却没有离散的时候。
万物都披上了湿漉漉的衣衫,那衣衫被盛在神秘之瓶里的一种奇特的香水洒湿,它的腋下是疑似想像的现实,它的袖间是疑似现实的想像。
聚会开始,却没有离散的时候。一切可能都是宾客。
钟楼四处可见,幽冥之酒在钟楼下方流淌。不,女人不是黑暗,男人也并非闪电。他们是怀有同样欲念、渗出同样汁液的同一种树木:同样向往生活、爱情、诗歌、钱财(常常如此)与政治(偶尔如此)。每一样事物都是一翼风帆。
码头坚实而稳固,然而缆绳却左摇右摆。鲸鱼、鲨鱼、海龟、沙丁鱼,来自同一个族类,在长江——中国最长河流——的入海口,散发出咸腥的海味。
文具店、电器店、网吧、大屏幕鳞次栉比,构成了一个乐团。你别无选择,只能倾听这样的音乐。那么,把你的耳朵交给螺号,去听世界的喧声吧。
而我,今夜将守着意义的坟墓不眠。每个人都在询问自己的身体:你是一排浪吗?为什么要睡眠?睡眠,犹如蝙蝠的眼睛、坟墓的颈项。
这便是上海。五光十色谱成的音乐,由高楼大厦的乐队演奏。今非昔比。1980年,我曾来过这里。我从她脸上读到:世界是如何重新创造的。那时候,天际听不到大洋的涛声,语言是羞怯的,几乎没有声响。
这便是上海。
资本无处不在,头上戴着一顶隐身帽。昔日的红砖房和旧街区,变成了林立高楼中的花园。人民广场的四周,便围坐着这些头顶玻璃纸帽子,如明星一般的高楼。而昔日,甘蔗倚靠在小店的墙壁上,如同行军后筋疲力尽的士兵;黑色的忧伤,似乎从把甘蔗自远方田野里运来的农夫臂膀上渗出。
我的胸中响起喧嚣声。
谁能够、谁知道告诉这喧声:请安静!
不,泡沫的制造不会将我诱惑,虽然它几乎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这是哪一朵玫瑰,把自己的身体委身给一张塑料的床榻?
然而,我正路过一枝莲花,我说服我的眼睛:
无论你走向何处,
菩萨,以女人的形象呈现,
岂不美哉!
1
时代,
如同在意义的飓风中飞起的纸片。
2
意义的源头,
有一双哭泣不停的眼睛。
3
机械,在今天,
是半个男人,半个女人。
4
云是一件撕破的衣裳,
苍穹的身体为此作证。
薄暮时分,黄埔江畔,水泥变成了一条丝带,连接着沥青与云彩,连接着东方的肚脐与西方的双唇。
金茂大厦正对天空朗诵自己的诗篇。雾霭,如同一袭透明的轻纱,从楼群的头顶垂下。天空叠足而坐,一只手搭在西藏的肩头,一只手搂着纽约的腰肢。
外滩人行道上,妇女们一个个闪亮而过,用她们的睫毛,抓住时间,狩猎距离的飞鸟。
我打量着,看宇宙之蛹如何破茧而出,如何在机械的周围伸展身子。而操纵这机械的,是一个并非来自现实,也非来自神话的神灵,它来自另一个创世的伤口,另一个幽冥的所在。
在天际,有一个声音在低语:“人啊,你弯曲的脊梁,是劈开世界的另一道深渊。”
此刻,我可以道一声“再见”了,然后返回人民广场的国际饭店,将我的头埋进痛苦之被褥。这痛苦,如阿拉伯人一样,也如同宇宙——这个抽泣得几乎窒息的儿童——一样。
没有谕示。
然而,我略有伤感,因为机场安检不许我将一瓶中国墨汁带上飞机。
那么,我要向构成这墨汁,形成这华丽的黑色液体的一切元素致歉。
没有谕示。然而,生命一定要长有翅膀,翅膀一定要在语言的怀中扑扇。可是,别了,上海,如果我未曾再一次将你造访,我担心人们会说:
“他在这世上来了又去,却一无所见。”
纸,已在问题的墨汁中旅行,
墨汁,已在声音中旅行,
你呢,声音,你要前往何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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