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战争期间,财源相对充裕的东南省份深陷战争泥淖,户部库储锐减,无法落实军饷酌拨祖制,战区省份督抚、将帅只好自筹军饷。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为纾解饷源困局,另辟蹊径,推行隔省筹款,在湖南设立“东征筹饷局”(简称东征局)。该局既是清代财政祖制之外的筹饷机构,又是在战区之外的他省厘金局基础上建立的“局”外之局,其开办、运作和裁撤过程错综复杂,一波三折,别具解读价值。然而,学界对东征局运作始末和兴废纠葛尚未充分关注,既有著述较少,且其中不乏舛误。笔者不揣浅陋,考证其始末流变,借此管窥晚清战时财政运作中的多方纠葛与时局牵制的实态。
一、 隔省设局筹饷
咸丰十年,常州、苏州相继被太平军攻陷后,皖省战局日趋吃紧。曾国藩统率湘军围攻安庆,因饷需匮乏,军事进攻遭遇掣肘,面临原地待饷的困境。湘军东征作战,鄂省协饷是其重要财源之一。然而,自从石达开率军进攻四川,川盐井灶毁坏严重,湖北所收川盐厘金骤然短绌;咸丰十年,浙江、河南多次戒严,商人裹足不前,鄂省百货厘金收入锐减;加之遭遇数十年一遇的洪水灾害,湖北收入不及去年的十之二三,鄂省财政陷入竭蹶的地步,严重影响了在皖省作战的湘鄂军队饷需供应。
鄂省之外,其他省份的协饷亦未见充足。停兵待饷之际,幕僚黄冕向曾国藩提议隔省筹饷,“增湖南厘税十之三,号为东饷,专供曾军”。两江总督曾国藩非常清楚此法是迫不得已的“创举”,既有悖于协饷规制,又违背常理,且湘省厘金征收体系已经形成,百货厘金税率在初兴时一般是值百抽二三,隔省筹饷推行难度极大。此法伤民,需慎之又慎。
曾氏与同僚经反复协商,决定冒险采纳黄冕的建议,权宜济急。曾氏一方面联系湖广总督官文和湖北巡抚胡林翼,将湖北东征皖省军队也纳入湘省税厘加征收入的资助范围,寻求他们支持。这是基于湖广总督兼辖鄂与湘两省,官文有可能规劝湘抚接受曾氏隔省筹饷决策。另一方面,曾氏设法争取湘抚骆秉章的支持。胡林翼虽不看好此法,但凭胡、曾二人袍泽之谊,也要密切配合;官文基于鄂省现实,会赞成此举;骆氏及湘省大吏,鉴于曾氏困局和官文态度,内心虽非情愿,但也不得不同意。
在官文、骆秉章等人的支持下,咸丰十年七月,由臬司裕麟、道员黄冕、郑元璧等,会同湘省藩司文格在长沙设立总局,又选派翰林院编修黄锡彤、员外郎郭征畴等官绅设立分局。湘军攻克一处,就地酌添卡局。如果厘金卡局人手充足,兼收东征厘金;不足,则派绅士于各州县市镇设立分局。主持事务的局绅道员大都是曾氏幕僚。八月,大致形成总局、分局并立的格局。前人研究在东征局成立时间上存在争议,唐浩明认为东征局在咸丰四年田家镇大捷前已经建立,梁勤则表示东征局于咸丰十年五月设立,成晓军认为该局成立于1861年,这些推断显然有误。东征局的主要职能为抽厘筹饷,偶尔还为湘军采办谷米、督销淮盐、制造火药和枪炮子弹。在局款收入分配上,曾国藩与官文等人达成协议,东征局饷银2/3解拨江西粮台,协济在皖南作战的湘军;其余解拨湖北粮台,协济在皖北作战的鄂省官军。
东征局初办时,湘省布政使文格尤其反对。幸逢在咸丰十年七月设局关键时刻,咸丰帝特谕湘省大吏必须支持接济曾国藩湘军饷需,加之湘抚施压,文格才有所收敛,省垣大吏并未形成致命的掣肘势力。
东征局“于本省厘金外加抽半厘”,这种做法损害了商人尤其是大商贾的利益,繁重的税率让他们不堪重负,“浮议繁兴,怨谤交作,几于不可终日”。阻挠者假借岳麓书院山长丁善庆之名,“作一长缄,力诋不便,传播远近,几将停办。厥后局绅亦借贱名(曾国藩——引者注)作一长函,痛辨其非,浮言遂息”。黄冕以曾氏之名辟谣回击。东征局最初设在黄冕家中,有人竟扬言要焚烧其住宅。对此,东征局局员不畏阻力,力排非议。黄冕、裕麟及各分局员绅以私情公义激劝、开导商民,并宣示:收复金陵后,停办东征局。局署对过激者则进行武力镇压东征局双管齐下,软硬兼施,才平息了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
筹备设局期间,曾国藩基于稳妥考虑,并未立即上奏朝廷。直到咸丰十年十二月底,曾氏与官文、胡林翼、骆秉章、翟诰联衔正式向上奏明东征局设立情况,对“先设局,后具疏”的做法作了解释:“臣以隔省筹饷,事涉烦难,未敢遽行入奏。九月间夷氛内犯,该局官绅闻臣有带兵入卫之奏,益复倡明大义,急凑东征之饷,先犒北上之师。由是规模渐定,众情胥协。”其辞避而不谈湘省商人阻挠加征厘金的情形,却将其“深明大义”正面托出,掩饰其非。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朝廷便认可了东征局的设立和运作。
二、 显效与奖叙
东征局开办初期,曾国藩唯恐此路不通,密切关注局务动态。不久,他发现官绅筹饷得力,解饷及时。咸丰十年九月间,该局就已“报解银二万五千两”。曾氏与湖广督抚于十二月间上奏朝廷,请求对“盐、茶各商抽收较多者,应仿照江西茶捐之例,给予奖叙”。曾氏依照惯例,奏请用捐纳的方式奖叙大商贾,商人既受恩惠,饷需且有着落。毛鸿宾继任湘抚后,该局每月解款有时竟超过3万两。湘军攻打安庆时,“江西境内贼陷吉、瑞二府十余县,湖北境内贼陷黄、德二府十余县,均不能解济皖饷。赖东征局办饷数万,飞解安庆,军心大定,克竟厥功”。在攻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东征局“即解火药三十万斤”。此类事例,不胜枚举。曾国藩认为东征局筹饷功绩,“迥非寻常粮台、厘局所可相提并论”。东征局自咸丰十年八月起至同治四年(1865)七月止,解银365万余两,钱82万余千(串),每年约可得银80余万两。咸丰十年五月至同治三年(1864)六月,东征局拨解湘军饷银261万余两,钱90万余串,(不含钱数)大约占东征湘军军费的15.5%,其供饷水平不可低估。
东征局筹饷显效不仅归功于本局官绅,还与几任湖南巡抚的鼎力支持有莫大的关系。曾国藩特别重视与湘抚骆秉章的关系,两人就团练、湘勇募集、勇饷筹措拨解等问题,时常函札往返。东征局的开办,骆秉章功不可没。湘抚毛鸿宾和曾国藩是同年,有着“昆弟之交”。曾国藩曾上奏称赞毛鸿宾解饷及时,不分畛域。继任湖南巡抚恽世临也与曾氏私交甚好,为湘军筹饷不遗余力。
东征局为湘军筹饷贡献突出,在襄助曾国藩裁勇方面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湘军攻克金陵后,清廷对曾国藩的态度由战时倚重其力转变为战后忌惮其雄。曾氏处境如履薄冰,极欲远权避谤,裁撤湘军。唯善后开支数额巨大,他多次与湖南巡抚、东征局协商延期撤局,为撤勇提供饷需。最终商定于次年夏间撤局。曾氏撤勇“专恃东征一局设法清完,计先后撤遣数万人,补发欠饷数十万”。光绪年间,时人亦肯定东征局在配合裁军方策上的突出贡献。
基于对东征局功绩的肯定和笼络同乡官绅的需要,同治元年(1862)十二月,曾国藩、官文、毛鸿宾联衔奏请奖励东征局政绩突出的官绅,朝廷全部照准。这次奖叙将近490人,充分考虑了在设立分局、推广加征厘金方面有功的各方势力。擢升高官者多为与曾氏私交甚好的官员、幕僚,如恽世临超擢湖南布政使,广西补用道黄廷瓒着赏加按察使衔等。当时,这类性质的奖叙为一些怀才不遇的幕僚、士绅提供了施展才华、进入仕途的机会。湘军攻克金陵,东征局有“扶危定倾之功”。
东征局开办数年,并非白璧无瑕,亦存在问题。如分局设立密集,员绅冗多,费用过重,黄冕等人甚至任人唯亲,外界议论纷纷,啧有烦言。曾国藩虽早有耳闻,但鉴于隔省筹饷情形特殊,一则鞭长莫及,不便插手,二则极力避免因修正枝节而毁及主干。朱东安指出:“东征局不仅聚敛巨款,严重阻碍了湖南经济的发展,而且扰害多端,甚有急于采办芒硝,在民间拆屋挖墙之事。”东征局的运作有利有弊。
三、 后期裁留纠葛
同治三年(1864)夏季,金陵太平军被歼灭,东征局使命基本完成,因筹济撤勇经费,延缓裁撤。曾国藩等议定待裁勇结束,立即撤局。然而,其他战区突发的军费需求,影响了撤局进程,各种纠葛纷至沓来。
九月,陕甘总督杨岳斌回湘募勇,因筹饷有限,招募人数大打折扣。此时,远在西北的都兴阿、恩麟、雷正绾等人纷纷向其发函,均称甘省饷项紧缺。次年(1865)二月,杨氏奏请改东征局为“西征局”,所收厘金还清湘军撤勇欠饷后,全部解归杨营。此时,云、贵两省民族起义烽火正旺,贵州巡抚张亮基、云南巡抚林鸿年也先后奏请分拨东征局饷银支应军需。清廷皆予允准,下令相关省份督抚妥善办理。曾氏认为甘、滇等省分润该局饷银的要求极不合理。依据清代祖制,协饷应遵循邻近、次近原则,以及选择与本省安危唇齿相关的省份加以协济。
揆诸实情,数省善后和战事都需饷银,不宜撤局。但考虑到曾国藩重权在握,湖广督抚也主张撤局,枢臣只好让步。撤局的前提是:第一,东征局厘金不能全部裁完,只能酌减有碍民生的厘税;第二,保证江苏等四省供应甘肃、新疆的饷需。清廷将难题抛给曾氏,明示妥协底线。
曾国藩建议朝廷,应该等到甘肃战事结束后,再筹济新疆军务。他力劝杨岳斌改变初衷,愿意每月协饷对方3万两。他还亲自与江苏等四省督抚议定每月共协解甘饷105万两。接着,曾氏再次奏请撤局,表示湖南保留东征局部分抽厘项目,承担协解甘饷1万两,若月收较旺,还可多行拨解,但东征局必须裁撤。此方案“虽无西征局之名,而亦暗留协助甘饷之实”。
为达到撤局目的,曾国藩多次上疏,促使朝廷允准。曾氏急于撤局,其原因一是曾氏移师山东在即,必须尽快撤局;二是曾氏于同治初年着手规复淮盐引岸,同治四年盐税盐厘达数百万,湘军有了充足的饷源;三是多省觊觎东征局饷银,撤局方可打消其念头。关于撤局的时间,朱东安、梁勤、易孟醇误以为是同治四年五月,他们可能只关注到曾氏呈请撤局奏折及朝廷此时的态度,忽视了事后的变化。
同治四年(1865)闰五月初一日,李瀚章上奏将盐、茶两项所完东饷全数归并本省局卡抽收;百货厘金酌留四成,“增为本省厘票内作为协饷”,枯饼、石灰东征厘税全数豁免,谷米、煤炭除出省卡税仍照百货抽收外,其各府州县东征落地厘金全数豁免。截至七月底,所有东征局卡全部裁撤。自八月初一日开始,按照新章办理。湘省撤局贯彻了曾国藩“有留有裁”的妥协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