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的“隐逸”风骨几乎无人提及
文|叶匡政
很早就知周庄的名,也听过三毛、陈逸飞与周庄的故事,或许因周庄名声太大、故事过于传奇,反倒让我少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加上老家在江南边,去过同里、甪直等水乡古镇,觉得周庄也不过如此:青石板、乌蓬船、小桥流水人家……诸多原因,让我直到今年9月,才与周庄初次谋面。
虽在周庄只待了一天一夜,回到北京却常回味在周庄的感受。周庄确实与一些江南水乡不同,它四面环水,像片莲叶浮在水面,正因为它是一个水中隐者,虽历经沧桑,却仍保留着古朴典雅的面貌。周庄镇内的一些明清、民国宅院保存完好,砖雕门楼据说就有60多座。
那日下午住下,一出客栈,就见一铁匠铺,炉上贴着“开炉大吉”,铺里的铁器多是些古老的农具。可能因时令原因,青石巷中游人很少,蜿蜒的河道、岸边的老宅,都让你闻到时间的味道。粉墙黛瓦边,老人们坐在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河水在这吴侬软语中缓缓地流淌,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或许还是这样。
与摩肩接踵的丽江街道不同,吃过晚饭,才9点多,街头已没了行人。与几位同来的老友,坐在石拱桥上聊天,河边人家悬挂的灯笼和点点灯光,勾勒出河道的幽深。没有电视和商铺的喧闹,也听不见狗吠,周庄就像一条睡在水上的船儿。我们聊着天,看着身边暗红的水阁、招展的酒旗、游弋的飞檐,恍惚间,似乎坐在一个遥远而隽永的梦中。不远处的巷边,有一对白衣恋人,或哭闹或拥吻,像在舞台上表演。
周庄的空气润肺沁心。虽睡得晚,几个朋友早早就起来了,坐在客栈幽静的庭院里闲聊。待重新走在青石巷时,还能看到河面飘着薄雾。有人在河边洗衣,河水细碎的声响中,隐约能听出鸟鸣。河岸柳色翠绿,摇橹而过的乌篷船上,有穿蓝印花衣的妇人,大声唱着吴地的歌谣。如果你此时盯着盈盈碧水,或许会生出一种活在民国的幻觉。岁月在此,显得多么地漫不经心。
回到混沌喧嚣的北京,仍会时时想起周庄,它分明与我过去认识的江南,隐约透出不同的气质。可能因周庄四面环水,来往皆须舟楫,使这里的人与物都多了一份隐者的古朴与内敛。这里的廊坊河埠,这里的深宅大院,都显得那么怡然脱俗,像飘逸在尘世之外。周庄的灵气与生机,周庄对人的诱惑,无不与它的隐逸之魂有关。
看过对周庄的一些论述,都觉得轻浅,对它的隐逸气质几乎无人提及。隐逸一直是江南文化的主脉,而如今我们在周庄,仍能感受到它强劲的脉搏。一般人多认为隐逸只与道家的“道法自然”“无为”等思想有关,其实儒家也很早就肯定了隐逸的合理与价值。《论语》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都肯定了儒士之隐。
孔子专门评价过几个著名的隐士,认为伯夷和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是隐士中的最高境界。《周易》也有大量对隐逸的肯定,比如“乾”卦认为“潜龙”是指有德而隐居的君子,“不易世,不成名,遁世无闷”。周庄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它几乎未受周边战乱或社会变革的太大影响,让我们仍能看出它有古时君子“独立不惧,遁世无闷”的气质。
应当说,从先秦“三以天下让”的季札移居江南,隐逸就成为江南文化的灵魂。此后范蠡携西施来江南一带隐遁,增加了它对文人雅士的诱惑。魏晋南北朝时,因学术依赖家族传承,很多中原士族看中了江南风物的秀美,移居于此,使江南高蹈脱俗、怡情悦性、快意山林的隐逸文化有了归依,到隋炀帝对江南文化的推崇,更使这种隐逸精神得以彰显。
再后,便是江南文化张扬的年代。快意山林、寻幽探胜,成为历代中国人说起江南时的直觉反应。到明清时,江南不仅成了重要的学术中心,因有着庞大的市民阶层,也是当年流行文化的中心,大多话本小说都源于此。
清代时,满人认为江南文化最具汉人特征,乾隆对江南文化爱恨交加,无非是看到了这种隐逸传统使江南的学界精英显得桀骜不逊。那时的江南以苏州为中心,无论经济还是人文精神上,都是中国任何一个区域都无法比拟的。
有史家统计,从顺治到光绪200多年间,江浙两省的状无和探花,是直隶、顺天、河南等中原地区相加的近10倍,江南早已取代中原成为了文化中心。一时间,“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在明清两代,可以说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形态的巅峰状态。
太平军来,终止了这一切。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封锁了大运河交通,使这条贯通南北的大动脉彻底被切断。太平军一直垂涎苏州的富庶繁华,1960年李秀成统帅数万大军,东征苏州。一时间苏州城风声鹤唳。当时的名门望族,无论学者、官绅、地主、商人大都携眷离城,苏州烟焰蔽天,民屋与市肆尽数烧尽。
此后,苏州成为淮军与湘军的必争之地。李鸿章、左宗棠多次在此与李秀成军展开了拉据战。江南一带室庐焚毁,尽成废墟,田亩无主,土地抛荒达到了三分之二,人口也大量衰减。李鸿章攻陷苏州后,对苏州城进行了大清洗,据说当时河道变红,地底数尺都浸透鲜血。当时一个外国商人看到,苏州复归于清军后,整个十八里之内看不到一幢房子,看不见一头牲畜。苏州的繁华从此成了前世的风景,文化的极致和优雅,也随着些名门望族或迁居上海、或死于战乱,而一去不复返了。
战后,大批移民从湖北、湖南、河南和苏北等地,来到江南一带。过去这里从来人烟稠密,只会向外移民,这成为江南历史上一次绝无仅有的大移民。当时,两湖地区整村整村的农民蜂拥而来,希望能占到无主的良田和房屋。
新移民的涌入,不仅悄悄改变着当地的民风与传统,更出现了以土地为焦点的土客矛盾,移民与土著间的的械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这些新移民的粗陋,改变了江南文化的景观和社会性格。或许,这里还保留着一点过去江南市民的优雅脱俗,但也沾染了两湖农民的粗鲁与蛮横,尽管江南的风物在恢复它的秀美,但无论如何,那个可被称为隐逸精神之源的江南文化,却完全消散了。
但我这次来周庄,却感受到这种以隐逸为传统的江南文化,在周庄仍保存得很好。我未查过周庄的历史与移民史,但周庄四面环水的地理位置,使它极有可能躲过了这场战火与大移民。周庄本就像一个隐士,它的建筑与布局也处处体现着林泉之隐的追求。在周庄,你不仅能看到那些老宅有“初发芙蓉”的劲道,景观显示的也是鸢鱼之乐和水态林姿的率性之道。“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尘世之怀”两句话,也像是专为周庄写的,你随时随地内心都会涌现这种感受。
周庄的居住与行走处,处处充满灵性,拳山、勺水、拱桥、高檐,都显现出一种超然实物之外的审美意趣。风骨一词,过去我们多用来说人说画说文,如今我们用它来品评周庄,也非常州贴切。在论及为文之道时,风骨说的是文章的内在之气,它是充沛清峻的情感之气,也指深沉坚定的志气之气,而骨说的是坚实遒劲、骨鲠有力的言辞,有了风与骨融汇贯通,文章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其实周庄,何尝不是如此?它的隐逸风骨,在我看来,应当被视为江南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一个精神源头。如果你想抛下滚滚红尘,不被凡俗事务或庙堂侵扰,在这里无疑能体味到一份生命自由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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