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莹刷着抖音，不时笑出声来，身子晃一晃，换个姿势站着。我举着一杯可乐，上面插着爆米花盆。甜腻的焦糖味和清新的柠檬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千愁百绪都消融在黑洞洞的放映厅里。不过，我来得太勤，已经过于熟悉这里的一切，除非故事非常精彩，否则于我而言又是百无聊赖的两个小时。我时常想象自己神情呆滞望着巨幕的样子，跟奶奶看电视时一摸一样。
县城只有这么大。我跟陈莹逛遍了大小商场购物街电影院游乐场，甚至县博物馆我们都去过三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县城有什么博物馆？不过是些清末开始流传的历代县志，农家用的器皿，打仗用的土枪，大一点就是犁地的牛轭，雕花的床头和绣花的帐沿。我挺喜欢来这里，两人都只能安安静静地边走边看，免了找话题的困扰。
“你看，月饼模子！” 陈莹冲我招手。
深褐色，像眼睛的形状。中间是凹陷的模坑，均匀细巧的花边，底部绕着一圈梅花和蒲草，中间是个繁复的寿字。我看到过好多次，这东西不稀奇，现在也在用，网上有卖的。我看了一眼准备走开。
“五仁？” 陈莹的声音突然传进我脑子里。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两个字。至少十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味觉革命席卷全国。百年来安静如斯的五仁月饼，一下子变得罪无可恕。作为食物，难吃就是原罪。那一年，五仁月饼还无辜地躺在各种月饼礼盒里，可收到它的人，不是丢掉就是退货，没人肯撕开包装尝一口。连小孩之间都神气活现地谈论，五仁月饼谁吃啊！果真就没有人愿意再吃它，渐渐地，厂家不敢在月饼礼盒里带它，再往后，淘宝搜不到五仁月饼，再后来，一年一年，没人再提起这两个字。
果然，庄重的寿字下方刻着小小的隶书“五仁”。
奶奶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门。屋里一张升降床，旁边是心跳监控，床脚一个电视机，放电影频道，不关。电视柜边放着几个红色礼品袋，花好月圆，福月满堂......后天是中秋节。各家都该堆着几盒月饼烘托节日气氛，虽然又甜又腻，早就失了打牙祭的意义。
“伢......” 奶奶刚刚微弱地开口，爸便叫我过去。
“订婚的衣服送来了，你去试试，这两天就别到处跑了，准备后天订婚。” 爸压低声音， “奶奶不太好，趁着......”
趁着奶奶还在，办了订婚礼，一家圆满是为佳话。爸妈交待完，我走进奶奶房间坐在床边。
“奶。”
奶奶笑着看我，笑容拉开嘴角，露出没牙的黑洞。奶奶今天精神不错，半躺着，套着她最喜欢的黑底兰花斜襟布褂。奶奶84岁，没什么病痛，就是精神不济，之前昏迷过一次抢救回来，扎针急救吃了苦头，奶奶坚持要回家，白天黑夜睡睡醒醒，现在在家输点营养液，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
“伢，” 奶奶费力地动着嘴唇，蜷成鸡爪状的手无法再张开，轻靠我手腕， “五仁，月饼” 奶奶声音拖得长长的， “好吃——” 。
我点点头，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惊讶便打了折扣。
“五仁月饼好吃什么呀？！要吃也不能吃五仁！现在都没人吃五仁了，难吃的！” 我妈警觉地走进来，“医生交待了，甜食吃了血糖升得快，这几天清淡一点，熬了汤，煮了粥。”接着又冲我说，“你抓紧时间复习，还有两个月就考试了。你跟陈莹都在体制内，我们就安心了。”
我妈说完见我没动，就出去了。我一回头，奶奶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公务员考试是我家出现得最多的词汇，超过订婚，超过中秋，超过奶奶。当初介绍人说，陈莹爸爸人脉广底子厚，要不是我样子好学历高，陈莹轮不到我。我跟陈莹是小学同学，还坐过半学期同桌。五年级春游的时候，我拿班里的相机给陈莹照了张单人照。
不过，似乎没人觉得这件事重要。
此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两个字。我记不起五仁月饼是什么味道。莲蓉蛋黄，豆沙，云腿，鲜花，水果，巧克力，我都能立刻回忆起入口的滋味，唯独五仁的味道我难以在记忆中搜寻。
夜里快12点，奶奶轻声唤我。屋里被月色照得亮堂，我便没有开灯。
“伢，给！” 奶奶手捏着一张湿软的纸币，折了两折，边角发毛，底部写着10。
“不要！给我钱干嘛？我有！” 我推回奶奶的手，奶奶的手自然弯曲着。
“买一个五仁月饼，给奶。” 奶奶话语连贯，劝说般地拍拍我的手背。苍白的月色涂在奶奶脸上，看不出原本的暗黄，眼角唇边依旧折叠着沧桑，但是......我呆呆望着奶奶的脸，意识到在做梦。
我十五岁离家去市里读高中，又到上海读完大学本科和研究生。寒暑假回家，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游戏聚会玩乐。上学像是某种苦行，回家了才自在酣畅，在家呆的时间却短。时间淌过，我喧闹着长大，奶奶无声地衰老。奶奶在我记忆中最长久的印象，便是我人生前十五年，与她朝夕相处，被她疼爱被她念叨被她骂，那时她七十不到，身体硬朗，说话中气十足。
跟现在一样。
“你不能吃，咬不动，又甜！” 我站起来。
“伢，奶想吃。” 奶奶的声音里充满单纯的向往，让人无法拒绝。
“你血糖高，不能吃。” 我无奈地在奶奶床边坐下。
“熬到你订婚就够了，小陈是个好姑娘。奶还念着的就剩这个了。” 奶奶不紧不慢，我陷入焦躁。
“五仁月饼那么难吃！” 我试图劝道。
“五仁月饼最好吃，你小时候爱吃。”
“不可能！” 我断然否认。
“你不记得了。”
“不可能！我记性好着呢！奶，是你记岔了！” 我不知哪来的底气。
奶奶愕然又失落，我于心不忍。
“奶，你没牙，咬不动，会呛到。”
奶奶摇摇头，沉重而平静。
我心中涌起一阵温情，非常怀念清醒利索的，记忆中的奶奶。
“奶，谁给你买的五仁月饼？” 我讨好地问道。
“买？不用买，自己做。杏仁，瓜子，核桃，芝麻，糖橘饼，青红丝，调点蜂蜜，捣碎，包上饼皮，烤好就好吃了，又脆又甜。我爸做月饼过活，那会儿乡下谁家做寿，不得买老张家的寿饼。还有豆沙，莲蓉，枣泥，不过我就爱吃五仁。五仁精贵养人，我从小没生过病。你也是，从小就白净漂亮，个头窜得快，现在，多好看！” 奶奶的手抚着我的背，我不由得坐直。奶奶手掌厚实。
“后来，你爷爷吃公家饭，张家月饼到我手里担不起来，家伙什都有些年岁，你爷爷带头做表率充了公。你爸爸不爱吃月饼，但你爱吃啊，后来你也不爱吃了。”
祖上的老黄历拉扯出来，我几乎举手投降。
“因为这，才想吃五仁月饼吗？”
“这倒不是，就是五仁月饼好吃。”
轮到我哑口无言，刚刚蓄满一腔家族传承的热血，瞬间散了精光。
“真的好吃吗？”
问题回到原点。
“你吃过的，怎么忘了呢？”
第二天我醒来，奶奶还在睡。我妈在我屋里翻了翻，立刻炸了锅。
“还没看？还有两个月考试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这么好的机会，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不考公务员你还准备干什么？你回来半年了，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怎么这么不省心！？”
我听得烦。
“你们让我回来的。”
妈顿了顿。
“你马上30了，婚事也定了，我跟你爸忙前忙后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们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说你？！”
在上海工作五年，公司倒闭，我揣着攒的十来万块钱，报了个摄影班，准备转行。爸妈听说，借着奶奶生病叫我回家，不许我走。妈知道我心里有气。
柜子里摆着一排相机和风景照片。
“把这些东西收一收，老丈人明天来，看见不好！”
我愤然起身，路过奶奶房间时，奶奶正看着我，手费力地扬了扬。我看清了，是一张10块纸币。
楼下商铺摆着花团锦簇的月饼盒，绝对没有五仁月饼，我心中肯定，继续向前走。千篇一律的红色礼盒，蛋黄，莲蓉，豆沙，水果.......就是没有五仁。我渐渐失了目的，在商场随意逛。
肯定是我在这家月饼手作店的橱窗边站了很久，店员出来招呼。
“先生，要试着做一个吗？自己做的心意更足！”
我回过神跟她进去。大人小孩围成一团，嘻嘻哈哈揉面，擀皮，包馅，成型。我面前是一张空着的原木桌台，黄色面团，各种磨具和四五种馅料整齐摆放。水果，枣泥，葡萄干，巧克力，豆沙，没有我想要的。
店员说可以自带馅料，收费不变。我跑去超市，除了青红丝，其他居然都找到了。临结账，我又买了份八宝饭，上面有一小搓青红丝，还有一个捣盅。我没敢带这么一大包东西到月饼手作店，而是找了个角落开始剥果仁。碎果仁粘着蜂蜜，在捣盅里滚成紧紧一团。行人来来去去，我偷偷尝了一口，脆香津甜。
我确实吃过的。
见我从捣盅里挖出来那么一块金黄诱人的馅料，店员大失惊色，我赶忙嘘了一声。
我很快就做好了一个五仁月饼，假装是枣泥馅，跟其他月饼一起送入烤箱。我爸打电话给我，我说很快回去。
回家一切如常，全家都当无事发生。饭后陈莹打电话给我，说她有点紧张，我又安慰了她半天，并做了一些男人惯常需要做的保证。陈莹与小时候不太一样。同学们看见那张独照，笑话我暗恋她。陈莹大大方方拿走照片，留下谢谢两个字，淡然自若。高中毕业，我去上海念大学，陈莹在本地读大专，毕业后考公，七八年已经做到副科级。
我本想晚上找机会给奶奶尝尝新鲜的五仁月饼，爸妈一直跟奶奶交代第二天的流程，红包怎么给，话怎么说。说完奶奶已经困了，我也只好跟着出来。纸盒包好的五仁月饼放在床头，等着最期待它的人。
爸妈是真心高兴。不知不觉发福的脸上堆积着单纯的兴奋。家里到处贴着喜字，女方亲戚加上我小叔和姑姑，屋里吵吵嚷嚷，直忙到晚上8点多。姑姑临走前见屋里堆的月饼，叮嘱我妈别给奶奶吃。我冲奶奶做了个鬼脸。
送完陈莹，奶奶已经累得睡着了。
那会我刚回家，正跟家里闹别扭，陈莹在QQ上找我，颇有些受宠若惊。陈莹很漂亮，跟小时候一样，扎公主头，梳一半披一半，温柔中带着活泼。听她说，高中毕业后突然进入没人管的大学，也叛逆过一阵，头发剪得跟稻草人一样，还染了三种颜色。她比我小一岁，家里介绍相亲的走过两轮，一个拖一个月，拖了几年。家里几近绝望地时候，她说我回来了。皆大欢喜。陈莹带我逛了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我也给她拍了许多照片。时间一长，感情归于平淡，我说起北京上海摄影，陈莹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我的话也就没了出口。
就这样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已经是被福气临泽的一生。我在外吃过苦，知道应该珍惜。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目光落在相机上，旁边是我拍的天空，碧蓝的天空，右下角是分叉的树丫，像蜜蜂的巢穴，一枝一枝蔓延。我给它起名叫捕天，树丫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天空。只有在镜头里才可以实现。时间，空间和人在某一刻交汇留下的吉光片羽。
我起身拿起月饼走向奶奶房间。
“奶！奶！”我轻轻唤醒奶奶，将床摇起来，拿出月饼凑到奶奶跟前，“五仁月饼。”
奶奶缓缓眨了眨眼，接过月饼，颤巍巍的手指捏下来一块放进嘴里，饼渣落了一身.我准备好一杯温水和纸巾。
“嚼不烂别吞，吐出来。”
奶奶摇摇头，笑着蠕动嘴唇。我看着奶奶，目光渐渐模糊。
“好吃吗？”
“好吃吗？”
奶奶居然跟我同时开口。
“好吃，他们都被骗了。不，他们都是骗子。”我呢喃着。
“人活一世，值了。”奶奶也低语道。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五仁月饼就值了？”我暗示奶奶。
“说五仁不好吃，我身体不好，不能吃，就不给我吃，我就念着这个味，一辈子，忙了一辈子，到头来，就惦着这一口。”
我眼发酸：“奶，再吃一口？”
奶奶摆摆手，喝了点水。
“别哭啊，后面都是好日子等着你呐！”我不知在伤心什么，眼泪不停涌出来，却不想哭号。
半夜警铃大作，奶奶在睡梦中去了。办完后事，那个只缺了一块的月饼被我妈找出来，问清楚原委。我妈嫌弃地说：“你看，你奶奶那么想吃五仁，就尝了个味，吃了那么点，说了五仁月饼难吃还不信。”
咚的一声，月饼被丢进垃圾桶。
我告诉陈莹我的打算，陈莹说回去考虑几天。后来陈莹送给我一张照片，就是五年级我给她拍的那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