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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 / 黎衡:合照:2001丨《当代·诗歌》2024年3期

当代  · 公众号  ·  · 2024-08-08 08:3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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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

2024年3期


长诗

合照2001(节选)
文|黎衡

1. 捕影,捉风

透明胶布,一度被我们用于涂改。
在考卷、习题册,或周记上。
当时用笔、纸书写还是习惯。胶带缠绕着
圆形卷筒,宽度大约相当于
汉字“新世纪,我的一天”的高度,当然
也可以涂抹英语“do doing does”或是
根号与数字(一只渴望分身的飞虫)。
这对纸的厚度提出了要求,粘住,揭起,
表层的纸墨和错误吸附在胶布上,
剩下一层,薄如笛膜、蜻蜓之翼。
必须小心地写,否则笔会刺破纸的音流,
空出一个虫洞。
本来用于固定的事物,被集体
拿来抹除,这是哪个天才的第五大发明?
让它成为文具店的新宠,
掌握了粘滞与剥离的二分法,胶
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
越过这细长的透光面,近似于无物的弧形阻隔,
光,像是抓住了每个人的扶栏,攫紧从左至右再
另起一行的咒语,让字符吸附黏液,一圈圈驱赶
书写之力与悔恨的困乏之间的死角。
有人会把废弃的胶带缠成另一个圆圈,看着它
日渐变大,与透明的新胶布在天平
两侧此消彼长。我则习惯于用完一截就撕断或拿
牙齿咬掉,墨迹微茫的咸味
也会在唇间留下一个泉眼。
有时我扯开一段,犹豫从纸上的停顿能否
推开不同的暗穴,
太阳穿过窗玻璃再为透明胶布抹上琥珀光圈,
把它当作一条空荡的尺子,一道傍晚的窄门,
眯起右眼,看到他人的脸
在胶布上挤成了起起灭灭的气泡。

当胶带悬下一截,拿在手上晃荡,圆筒
钟摆般屈服于
万有引力的诱惑,校准我们双目间垂直的分割线。

这时我感到从地心伸出了睡眠的枝蔓,
波浪似的漫过我的脖子、喉结、眉骨和额头。
我想念根系的感觉,沉重、安稳,
在土壤深处的天空上滑翔,梦见自己
成为合照中的一个角色。

而那时照相还有最后的仪式感,像栽种新苗
一样小心翼翼,底片像透明胶布,
黏上,揭开,我和亲人们穿过光的通道,
在一个花岗岩匾额贴着“歡迎光臨”的
大门台阶站成三排。
金色抛光门柱,锡纸镜面反射竖长的光条。
白瓷砖墙,黑窗洞,红色告示栏和春联
露出一角,灯笼飘摇,
地面有化雪时鞭炮和脚印的污迹。
照片右下角留下一串蜜糖色的数字:
01,1,26。它们等待着数学家、
历法学家、考古学家、死亡学家的目光。
当这目光成熟了,
新苗也会长成老树。

会有众多的影子凝固在相纸上,
他们的实体站在岸边,如果快门是河流。
如果成功藏匿起来的摄影师
是透明的桨手,奋力挣脱了打旋的水涡,
挣脱了上游和下游未来
在水面的合力,挣脱了形象的疾风
翻飞,漫卷,不断自我粉碎,
挣脱了将我代入这个群体函数中
费解的挠心,向前,向前……
至少风凝定在
合照上,这个渡口已经冻结。
至少影子们
可以在这一刹那休息,没有重量,
没有方向,并不感到劳累,
仅仅是色彩和线条。

3. 十五岁

欲望的种子早在八九岁就已勃发,
十一岁生出尖锐的新叶,十二岁结下初果。
十三四岁的果实已经苦涩,烂在泥里,
无人问津。春天他有九副身体,
第一副身体是金属溶液,
沸腾着流淌,第二副身体是没有形状的
模具,第三副身体是滚石
吸收了雷声的重量,第四副身体是风,
裁剪别人也裁剪自己,第五副
身体是氢气球,挣脱了绳索,
向蓝天一溜,第六副身体是压缩剂,
把街道上颤抖的肉体
弹跳的臀部麇行的双腿
收束进一枚电子,第七副身体
是浪花,滚滚而来,潇潇而去,
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没有毁灭也没有创造,
第八副身体是人造卫星,
瞄准了地上人睡眠的坐标,
第九副身体是隐身舟子,拨开闪电河道。
夏天他汗涔涔地惊醒,
下肢被热带丛林的花枝和粗藤缠紧,
汗水作导体,电流唰地
从脚心传到心口,从太阳穴传到下腹,
食人花分裂的花蕊,
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柔软的弹性,
色彩的马赛克也在弹跳,
丛林遮天蔽日,阴影和雨滴的漏斗
从头顶流下全身的幻觉。
秋天的悔罪掏空了风景,
回家后口渴难耐,连喝下三碗清甜茯汁,
身后的巨磅拉他沉向水底,
再光速浮上井口,
一次一次,下沉愈深,上浮愈迅疾,
直到死亡的极限托住他,
那张底部的光膜就要破裂。
冬天,暖流凿空,
果实都埋藏在雪仓,
就像十五岁之前的幽暗,
是地狱第一层的平静灵泊,
是前世与今生之间漫长的玄关。

5. 女与男

外婆的弟弟追述:“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
我的大舅,声称见过文凭:“是保定,不是广州。”
外婆最怨念父亲重男轻女,在桌上板起脸,
谁比他先动筷子,得挨巴掌。“姑娘家泼出去的水,
认得字就够了。”她念完高小,初中没满一年
便回母亲的作坊帮工。在我幼年的旧街,
外婆,是唯一会唱中华民国国歌的老妪,这是她
学业的记忆,她小声唱了一段,警惕地停下来,
摇着蒲扇,帮我鼓起纱幕般的清风,又伸手
驱赶蚊子,我看到星空被屋顶的崖岸截成峡谷,
问她还学过什么曲子,外婆哼了一节
《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
天下的兴亡……”可惜她父母生下四个女儿,
晚年得子,未长大及膝,换来造业的恸哭。

外婆,一个旧官僚和小资产阶级的女儿,
二十岁后贫苦一生。父亲用偏见教会她自卑
和忍耐,用殒殁留给她平安。
外公,一个下山的农民之子,新生的工人阶级。
夫妻头两胎都是女儿,大姨和我的母亲,
赶上了新时代,妇女能顶半边天。

大姨不像外婆沉默,也不像外公木讷,
长在六亿神州皆尧舜的
新天新地,一个女武神,从小带着我母亲
在河边砸石子卖钱,补贴家用。
她是家族中唯一上街游行的革命小将,
自制红缨枪,造反有理。
她是家族中唯一下海经商搞起装潢的
企业家,为公司取名飓风。
九七年给父母和弟弟盖起三层小楼,
驱散了老屋四十年的黑暗,
黑暗像我的童年,从空气中消散了。
在合照一角的窗洞里,黑暗还在弥漫,
被相片中外婆远视的双目收聚。
我在黑暗的斗室远游,
天井是海洋,小木窗投下光柱海峡,
我在黑暗中收到上金融学校返乡的小姨
带回的连环画,我爬上三角形阁楼,
咳出呛鼻的灰尘,翻看旧书籍和历史地图,
用整个下午阅读抽屉里的百科全书:家信,
当兵的二舅和求学的小舅传来
数年前远方的消息,每页纸是一座枯黄小岛。
隔壁,大舅弹起了木吉他,
他开大货车,从遥远乡镇的供销社和
大雪封山的断头路上回来。
夜晚他开灯睡觉,时常梦游冲向窗子,
白天他的茶叶漂满大半个茶杯,
灌下一口,黑暗就成了腐烂的珊瑚。

7. 世纪

三年前外公去世时,几乎失去了全部记忆,
认不出任何一个人。
他的灵魂成了一张窄小的新试纸,
一卷展开的透明胶布。
老屋的黑暗消散后,他每次辨认我是我,
都比上一次费劲。
对他来说,我只是拙劣的赝品,
模仿了一个消散的男孩。
外公的死是漫长的,用了二十年,直到记忆
完全摆脱他。
大姨的死是短暂的。
十年前,外公不听劝,颤巍巍穿过巷子
去参加她的葬礼。

拍下合照这天,是我十五岁生日。
按阴历,生日已过去十几天。
腊月和一月像生锈的齿轮难以咬合。
此后我很少回到县城。
更让人困惑的是新世纪的计算
从2001年开始。那么2000年既是
20世纪的结束,又是00年代。
我以为,自己曾两次跨越世纪。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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