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1989年12月生,属蛇,身高1.69米,本科毕业,在互联网企业工作,北京、燕郊均有住房,父母为退休干部,无经济负担,择条件相当的男孩。”
这是星期四下午两点的北京中山公园。
这座南门开在长安街上的公园并不如它身旁的其他建筑对外地游客有吸引力,相反,园内树木与红墙黛瓦交相辉映,中山先生的雕像下一片寂静,鲜少见到往来的观光客。而园中人气最旺的角落位于公园最北端,御河一畔,树影斑驳下坐满了带着马扎、年过半百的男女,一张张内容简明扼要的“相亲信息”排成长龙,填满了这条林间小道。
这就是这个夏天,刷爆了朋友圈的“北京相亲角”。
性别、户口、年龄、学历、工作,这是信息卡上必不可少的几样内容,除此之外,有人会在上面附上身高、经济状况、父母职业、房车、个人爱好等额外信息。通过小小的一张信息卡审视彼此,这是相亲的第一步。
照片在这一阶段非常少见,但这却并不意味着“长相”作为择偶标准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已经被踢出了历史舞台。从“看脸时代”到“钱途无量”,一个个新词的诞生不断讽刺着侵占了婚恋领域的功利主义,也抗拒着“快餐式”婚姻。然而,看似作为这二者外在表现的北京相亲角,却并未被急躁与功利充满——没有大爷大妈虎视眈眈地盯着往来的年轻男女,也没有人对好奇驻足的旁观者恶言相向。
“看照片,看完照片再看本人,好多他看不上别人,有的别人也看不上他的。”两位同来自天津的家长攀谈时,一位母亲这样抱怨。
事实上,“我们的孩子合不合适”也并不是来到此地的父母之间唯一可谈的话题。在同一片树荫下乘凉的他们往往也面对着同样的忧虑,为同样的问题辗转反侧,难以放心。
“我们外地的,能在北京站得住脚,解决户口问题,在最好的单位工作,我的孩子肯定是不差的。”
在“相亲角”一侧的小卖部外,是分享着子女照片、倾吐着自己心声的家长们。
这位母亲口中的“孩子”是个女孩,照片中的她一袭绿色长裙,被对方家长评价为“特别有气质”。
谈及女儿,母亲话语中是满满的骄傲。“都是好孩子,”她说,“稳稳当当、谨言慎行的,连续两年是中国科学院的先进工作者。”然而,同样是这个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常常令她无比担忧。她工作繁忙,常常连续几天熬夜到凌晨三点才能睡觉。“她不睡,我在一边,我也睡不着。”
“时代变了,都要看钱。”很难想象这样的句子会在此情此景下出现,这些被新闻记者反复刻画描摹的爬满皱纹的脸颊上,迷茫与固执并存得真实又深刻。在他们身上的愿望和焦虑一样,扎根极深却无比温吞。
两位母亲会在聊起儿子相亲历程时齐声叹气,老大爷会好奇地探过头去说“你家孩子不是有好几家都在谈嘛”,“我和她谈话思想不同,一看就不是踏实的人”的抱怨也时有出现……被妖魔化的功利主义不应该是这些人身上摘除不去的标签。与之相反,令他们在这里抱团聚集的东西更类似于一种相似的焦虑。
新一代年轻人对婚姻的看法在发生着改变,在他们眼中,家庭在婚姻关系中的意义也在不断被质疑与重构。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抛入迭代更替的缝隙间的,不仅仅是对成长茫然无措的你和我,还有“他们”——还未在自己对于婚恋的记忆和子女对婚恋的规划中,寻找到平衡点的父母们。
从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到
“
我爱不爱你
”
事实上,老一辈人对于婚姻和爱情的理解与当代年轻人有很大的不同。
在包办婚姻普遍存在的时代,年轻人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甚至没有去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意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可违抗的,是必须从命的。
而时代在发展。当人们在慢慢兴起的时代浪潮中反省自我、提升自我,自由恋爱的思想就产生了。
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城镇进步青年受新思潮影响,向往自由婚姻,出现以感情为基础的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新中国成立后,更是将自主婚姻的观念推广出去。但在当时物质生产水平低下、人民思想保守的环境下,“自由恋爱”观念之下的择偶标准仍然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干教医军”(干部、教师、医生、军人)便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70年代后,物质基础的逐渐提升使得择偶标准逐渐向物质基础倾斜。如果你拥有“四大件”(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你就是一个相对理想的结婚对象。直到现在,这种观念的外在表现形式几经转变,内核却仍然存在,只不过对“四大件”的需求转变为了“有房”、“有车”、“薪水稳定”的要求而已。
在当代青年人的婚姻观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希望和自己爱的人结婚”。然而“先结婚,后恋爱”的形式也曾一度在历史上涌现。在这一批人的婚姻观中,他们更在乎家庭生活的和睦,对“家”的概念更加看重,或遵从父母之命,或看重对方的发展前景,对整个家庭的建立和发展有着更为强烈的意识。
这些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婚恋观几乎都可以在今天找到残存的映射。而将组成相亲角的诸多元素拆解,恰恰可得这些在历史车轮一侧仍未灭却的车辙印记。
当家庭至上的观念淡化,稳定逐渐不再是比相爱更重要的维系婚姻关系的因素,父母在子女的婚姻关系中不再拥有从前那么重的发言权;当公务员、在国企上班的职业需求取代了干教医军,而物质水平的提升又使得我们的目光从四大件投向房车;当在群体的概念不断被消解,家族、家庭的观念不再是克制个性与自我的理由……
矛盾由此而来。
“如何看待现在常见的找对象先看对方‘硬件条件’(户口、房车等)的说法?”
在790个填写先前发布的有关大学生婚姻恋爱观的调查问卷的样本中,有82.15%的人选择了“不赞同但可以理解,结婚对象不同于恋爱对象,一同走过后半生不只需要三观契合彼此相爱,更需要一定的物质保障”,21.14%的人认为“认同,物质保障是一切的前提”,而坚持“爱情应该是纯粹的,不应该被功利主义裹挟”的人,仅占6.08%。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在整份问卷调查中,这790个样本的选择倾向是明确的——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为在国内一二线大城市985高校就读的本科生,相较于他们的上一代,他们对婚姻的要求中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成分,然而他们同样也不是一群满心琼瑶式天真烂漫、不顾现实的爱情的青年,浪漫与理智两种成分分别列于天平两端,始终摇摇欲坠着。
相亲、不婚、“硬件条件”择偶……对于这些始终存在争议的话题,大多数人的观点是中性且温和的。他们不再坚持婚姻是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完成的任务,对于做出不同选择的那些个体,他们选择尊重;相亲在他们眼中并非仅仅是两个人定向选择结婚对象的方式,即使依旧对这种带有“生拉硬拽”色彩的社交方式感到抗拒,他们仍承认这也不失为扩大社交面、认识自己的那个“TA”的一个机会;对于一段感情,他们要求相爱、要求相互扶持与尊重,但同样也在直面不同的家庭环境可能会塑造出两个在价值观上背道而驰的个体的现实……
你会因为单身感到焦虑吗?
调查显示,受调人群中,单身者占到了总数的69.29%,其中没有过任何恋爱经历的占到一半以上。然而在这群人之中,只有21.47%会因为单身的现状而感到焦虑。
“单身更自由”、“提升自己才有恋爱的资格”、“生活很充实,一个人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宁缺毋滥”……在这些出现频率最高的、解释自己为何完全不为单身感到焦虑的原因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否渴望一段恋情,无论是否对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怀有期望,大多数人都可以融洽地与自己“相处”——爱情更类似于是个人生活中的一个部分,而不是人生旅途中必须完成的任务。
这也是在时代背景下,属于我们这一代人最为鲜明的特点。
在婚恋关系中,家庭不再是做出选择的单位,个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随之而来的是愈发多元化的生活方式——有人选择不婚,有人不想生儿育女,而这些选择,也逐渐得到了认同与尊重,婚姻爱情不再需要固定的模板,“我应该”和“我必须”,终有一天会被“我愿意”所取代。
然而,无论是从前或现在,在婚姻关系中,有一个问题恒久存在。
在婚姻几乎是一个人的“刚性需求”的年代,择偶标准具体、明确、苛刻,门当户对、父母认同高于个人自由;而当婚姻渐渐成为了“锦上添花”,选择什么样的人与自己共度一生又开始拥有“效益最大化”的解答方式。这是我们从未摆脱过的东西。即便对此我们有千万种合理的解释方式,即便这样的现象不可避免,婚姻与爱情之间这一点微妙的差异,却始终令我们感到叹惋。
归根结底,相亲角是政治经济资源过分集中的产物,是观念更迭的必然结果,更是我们始终没有抛弃的东西的集中爆发。
七夕刚过,正是相遇相恋的好时节。
WHU武汉大学学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