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西不慌不忙地往办公室走。
正是中午，住在附近的一些老师回家了，留在办公室的，也都在抓紧时间小憩。
办公区一片静悄悄。
待她走到年级部主任老侯的办公室门前时，她轻轻敲了三下门。
办公桌前，老侯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吞云吐雾，像庙里供奉的一尊金刚，不得不让人仰视。
老侯「嗯」了一声，下巴往里一收，眼睛飞快地往对面棕色皮沙发那儿一扫。
艾西西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沉重，脸上也作出严肃的神色，小心地把屁股放在了皮沙发上。
她上身挺得笔直，像一棵坚韧不拔的小树苗。
老侯说：
「你等我一下。
我把这几张卷子改完。
」
艾西西心里暗喜，亏了自己明智，填饱了肚子才来，嘴上却道：
「侯主任，我这也没什么事，我帮你改吧。
」
老侯头也不抬：
「不用，没几张。
」
艾西西听他这话，心里有点打鼓，至于吗？
平时一有机会就抓着我给你改卷当免费劳力使用，这会子这么给我摆谱。
行，不改就不改。
无非是被你批评两句，莫非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想到这，她彻底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里的「糖果传奇」。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不知涂了多少个果酱，突然听到老侯说：
「小艾，今天上午你跟李老师，怎么回事啊？
」
艾西西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之前同事通风报信的内容，她放下手机，无辜地眨眨眼：
「今早课间操的时候，我想提前去教室。
李老师问我为什么上课那么积极，生孩子却不积极。
领导，这让我怎么说？
所以我根本没多说，直接去上课了呀。
」
老侯弹掉手里的烟灰，「你没多说？
小艾，今天我去办公室时，李老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很困难了。
同事们安慰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地把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老师也算我们年级部的大姐了，你说她」，老侯咳了一声，「她面子上哪里挂得住？
小艾，有一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同事如果工作哪里做得不好，我们不仅可以指出，而且欢迎指出。」
「但是在生活上，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一些流言，一些传闻——你把这些并不能证明是真实的事情直接说出来，当事人怎么受得了？
再说了，小艾啊，你还年轻。
很多道理你不明白。
老话怎么说的？
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今天没给人家留这一线，大家同是一个年级部的，天天在办公室里见。
下次你再见到她，俩人心里得多别扭啊，你说是不是？
」
艾西西想象了一下老芭比一脸妆哭得稀里哗啦，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继续眨着她无辜的一双眼睛，装作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啊？
不会吧。
她哭了啊。
她今天上午没课吗？
我怎么记得她也有课呢？
我其实今天跟她拌了两句嘴，心里也挺难过的，但是想到有课，没办法啊，只好去上课了。
上着上着，就忘了这回事了。
如果不是您提起这事，我都快忘了呢，多大点事！
」
今早李姐情绪崩溃，借故不上课，老侯想到李姐背后的靠山，哪里敢得罪，只好临时抓了个年轻老师去代课了。
但是，老侯怎么好意思在艾西西面前承认自己摧眉折腰事权贵了呢？
那多没面子。
只好避重就轻道：
「小艾，我的意思是说，你作为年轻人，作为知书达理的人，还是得对老教师有礼貌。
」
艾西西看了下老侯的脸色，选择真诚道歉：
「侯主任，今天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您教育得对。
无论怎样，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无论她怎么说，我都不该回嘴。
不管今天谁的错，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
老侯摇摇头：
「我这倒没有什么。
只是——李老师那里，她毕竟年纪长你许多，你如果可以的话，给她道个歉。
还是那句话，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闹僵了，多不好！
」
艾西西心想，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如何？
这种作怪妖妇，巴不得她别来搭理我才好！
但是领导开口了，她只得答应下来，笑道：
「领导，您放心吧！
这在我这根本不是个事！
不就是说句对不起吗，没问题！
」
老侯第一次在今天的谈话中展开笑颜，「这就对了！
」
艾西西正准备告辞，老侯却叫住她：
「小艾，今早的事也让我自我反省一下，我对你的关心也太少。
你……」老侯似乎迟疑了一下，仍然继续往下说：
「
和你家小于，就没考虑过抱养吗？
其实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并不重要。
婚姻中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感情……你跟小于感情那么好，话说回来，其实你们不生也没什么嘛！
」
老侯的语气在艾西西听起来有点故作潇洒，但老侯没注意那么多，继续侃侃而谈， 「我也是一个父亲。
作为过来人，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其实这年代啊，养儿并不能防老。
我有一个儿子，你是知道的。
现在二孩开放了，我和我夫人，完全没有计划要老二。
我们也不指望，我们老了以后，儿子会对我们孝顺，会来照顾我们。
我们对他没有这些期待。
现在丁克很流行，你们有没有考虑丁克？
当然，我刚才也说了，抱养也很好！
不过这件事情，小于怎么想很重要。
」说完老侯看着她。
艾西西今天早晨被李姐堵的那一下她怼回去了也就过去了，老侯这么几句话，却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但是人家是领导，打着关心的旗号，她能说什么？
她只好不失礼貌地对老侯挤出一个笑：
「谢谢侯主任关心，孩子的问题嘛，随缘吧！
」
从老侯的办公室里出来，艾西西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整个办公区比进来时让人感觉更阴沉，安静得让人压抑，让人想大声尖叫。
虽然现在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却不想回到办公室休息了。
她背着包往教学区走，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渗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的肩头。
她找了一张石凳坐下。
温暖的阳光逐渐让她暖和起来。
也许因为今天的她特别疲惫，一向乐观的她也不禁顺着这个话题想了起来。
她觉得，中国人的禁忌相当奇怪。
都说生与死是大事。
但是具体到生和死，中国人的态度又变得微妙起来。
有人家里有人去世，大家都知道是忌讳，是痛处。
不能多问。
有人生孩子有困难，大家就没有考虑到，那也是痛处。
大家反而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重要的问题。
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急需解决。
解决不好会影响家庭和谐。
解决不好会影响后半生的幸福。
所以需要大家出出主意，关心关心。
殊不知，
自己的「好心好意」除了给当事人带来尴尬和痛苦，别的什么也带不来。
她忍不住轻轻碎碎念，哼，就你们过来人，就你们什么都知道！
丁克！
丁克到 50 岁我绝经了，我家骁骁到时反悔了我找谁哭去啊！
抱养！
我才 31 岁，今天还来着月经，证明我的卵巢和子宫都在努力工作呢，凭什么你们就认定我不会生啦？
你们是我妇科医生啊！
你们知道我哪天排卵，卵泡长什么样，子宫什么形状啊？
丁克！
抱养！
说得轻巧！
你们自己怎么不丁克！
你们自己怎么不抱养！
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怎么啦？
我是睡你们家床，还是睡你们家老公啦？
关你们什么事！
这一通气撒了出来，她心里舒畅不少，双臂舒展开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心想，我才不要被这帮讨厌鬼影响我的美好心情呢！
她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情不自禁哼起了陈奕迅的《梦想天空分外蓝》，「美梦是个气球，牵在手上，向往蓝天。
不管高低不曾远离我视线。
生命是个舞台，不用排练，尽情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