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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苏世天|通过庆典的治理——转型期老挝基层乡村行政及其合法性再生产

开放时代杂志  · 公众号  ·  · 2024-08-07 12:00

正文


本文刊于《开放时代》2024年第4期

图:老挝村庄

(图片来源:Travellerspoint网站)




内容提要 :从转型社会面临的治理问题出发,老挝政府十分重视基层治理中的庆典活动,形成了兼具政治文化传统与国情发展现实的治理模式——庆典治理。通过对一个“文化村”称号授予庆典过程的考察可见,庆典中隐含的治理指标经历了目标下沉、目标协商和目标置换的过程,并由此形塑了基层的政治认同与主动的发展意愿。庆典治理既是老挝基层行政通过庆典来推动社会治理的独特经验,也是转型期政权合法性再生产的独特路径,成为具有比较意义的基层治理形态。


关键词 :庆典治理   转型社会    基层治理    老挝    文化村运动



一、转型期老挝基层治理的特征与问题

作为社会学概念,“社会转型”一般是指社会本身所发生的结构性变革,在这一点上它和“现代化有所重合”。 [1] 以此为契机,发展社会学中的转型理论为探讨转型过程中的社会问题提供了思路,成为继现代化理论和发展理论后又一重要成果。 [2] 以往研究强调转型期中国社会问题的特殊性,并未深入了解其他社会主义国家转型发展的经验。在比较的视野下,老挝的社会转型既呈现普遍性,又有自身独特的困境。

一方面,老挝是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的合法性与其革命经历有关。老挝的社会主义建设始于20世纪初,早在1930年胡志明建立印度支那共产党时就囊括了现今的老挝地区。 [3] 民族民主革命期间,老挝人民党 [4] 一直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并同越南、中国、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紧密合作。自80年代开始,老挝推动大范围的社会改革。1986年,老挝人民革命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确立了“革新开放”政策(ນະໂຍບາຍປ່ຽນແປງໃຫມ່ ແລະ ເປີດກວ້າງ),开启社会转型进程。 [5] 革新开放后,老挝着力推动市场经济改革,现代化建设成为基层乡村治理改革的重要动力。

另一方面,老挝的社会转型也面临特殊的困境,表现在积贫、积弱、势险、人疏四个方面。第一,“积贫”是老挝社会转型最大的困境。在法国殖民时期,老挝被视为印度支那边缘的“税收机器” [6] ,而越南(交趾支那)才是政治经济中心。 [7] 直到1990年,老挝仍然是传统农业国家,农业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为60.7%。 [8] 1971年老挝进入联合国最不发达国家名录,至今仍未摆脱“最不发达国家”的称号。 [9] 第二,“积弱”体现为国家能力建设持续面临压力。历史上,老挝区域的低地政治传统并不连续,加上从1945年开始持续30年的战争,即使到了20世纪末老挝仍被认为面临着较严重的“整合危机”。 [10] 第三,“势险”主要指老挝境内多山地,交通不便影响了中央对地方的有效管理。老挝国土面积为23.68万平方公里,其中山地占比达到79%。同时,老挝也是东南亚唯一的内陆国,进而有“陆锁国”的称号。第四,“人疏”是指老挝人口较少。1975年建国时老挝人口仅为288.6万人,到2022年约有人口733.8万人。 [11] 人口密度低,且多民族村较多。人口的多寡直接影响了劳动生产活动,历史上争夺人口是区域内重要的军事目的之一。

转型期老挝社会面临的普遍性问题以及自身的独特困境并没有削弱革命政权的合法性,国家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对基层乡村的有效渗透。这一方面体现为,当代老挝国家政权相对稳定。1975年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建立后,长期实行一党执政,1991年老挝宪法也规定老挝人民革命党是保障老挝各族人民实现国家主人翁权利的核心。另一方面,基层乡村的政党建设也在不断推进。建国后老挝实行计划经济,推动乡村走上了集体化生产的道路,基层组织得到加强。直到80年代末,仍有部分农业生产合作社在运营。1986年革新开放后,不但乡村对外开放的程度不断加深,基层乡村治理也面临着新的变化。

面对社会转型的多重困境,革命政权的合法性虽然也遭遇了诸多挑战,但仍保持着对基层的强力影响,这一现象引发了学者们的反思。比如,海(Holly High)曾试图回答为什么地方村民在不信任政府的情况下依然配合行动的问题。 [12] 同样,郭迅羽在考察老挝乡村共生经济时也提出,为什么村长对旅游资源开发的“独占”不但没有引发冲突反而还可以形成互助? [13] 此外,鱼耀对老挝民族识别的研究也分析了当代老挝国家在多民族地区获得政权合法性的过程。 [14] 正如巴特利特(Andrew Bartlett)的总结,老挝乡村虽然“长期处于混乱和低效的状态,但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又能完成惊人的协调和集中的努力”。 [15] 要理解这一现象,仅从威权主义 [16] 的角度解释是不够的,还要从微观视角考察老挝基层行政运作的方式及其合法性建设。

既有研究关注到了社会主义国家基层治理的特殊性,并在涉及合法性的动员方式与动力机制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一方面,执政党在乡村现代化过程中对国家权力的强化意愿与实际的控制能力间往往形成拉锯,这形塑了转型期基层乡村的权力运作现实。 [17] 另一方面,转型期基层乡村行政存在较大的弹性空间,这为基层政府的灵活治理提供了可能。 [18] 这些研究虽然提供了理解转型期国家基层治理的思路,但也存在一些明显的局限,如过分强调中国政治传统的特殊性或中国革命的历史特殊性,而没能把相关理论扩展到其他国家。 [19] 进而,当我们研究老挝基层治理时,就不能简单照搬既有研究成果,还需考察区域自身的政治文化传统。

传统老挝社会继承了东南亚低地政治的社会传统,并与东南亚其他地区的政治文化相关联。比如,坦比亚(Stanley Tambiah)的“星系政体”(galactic polity)就揭示了中心与边缘的区域政治传统。 [20] 格尔兹(Clifford Geertz)的“尼加拉”也是其中的代表,揭示了一种印式国家的传统特征,其中基层乡村灌溉会社体系的维系与社会生活中的仪式义务群体直接相关。 [21] 这些研究均说明,乡村作为基层单位在区域政治文化传统中有其独特地位,中央权力的扩展经常需要基于地方传统的协商过程。但理解这点还不够,作为现代国家,当代老挝仍需通过一套官僚体制构建自身法理型的合法性,这是老挝推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基础。 [22] 进而,如何理解这套政治文化传统与当代社会治理的结合,才是揭示老挝基层乡村行政运作的关键。

在这一基础上,笔者使用“庆典”来解释当代老挝基层行政运作与日常治理的独特模式。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庆典”继承了不同地方的仪式传统,并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弥补了转型期乡村治理合法性不足的问题,但“庆典”并非完全等同于格尔兹所讨论的拥有完整象征机制的展演仪式,而更多表现为一套地方行政运行的策略与方法。与此相似的是,辛革(Sarinda Singh)用“仪式治理”(ritual governance)描述了老挝低地行政管理通过拴线仪式(ບາສີສູ່ຂວັນ)进入高地社会的过程。 [23] 相比于强调高地与低地间的衔接,本文所说的“庆典”还包括了会议与共食的全过程,这使得庆典治理可以涵盖更多的社会关系互动。

老挝村民举行拴线仪式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本文主要以HS村举办“文化村”庆典为例,揭示转型期老挝乡村行政的运作,以及基层政府如何通过庆典推动乡村治理的过程。HS村位于琅勃拉邦省孟威县,最早建于1557年,后吸收了不同村落成员。截至2018年,村落有37户家庭,其中克木族有17户(116人),佬族有20户(110人)。HS村从2015年开始申请“文化村”称号,并于2018年成为琅勃拉邦省第53个“文化村”。如无特殊说明,本文的案例均来自笔者2018年在老挝的田野调查。


二、基层治理改革背景下 老挝的庆典活动

(一)市场化转型与老挝乡村治理的困境

当代老挝的基层治理是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基础上展开的。1975年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建立,后在苏联、越南、中国等国的帮助下,开始在乡村推进合作社运动。 [24] 很快,随着中国、越南相继转向市场经济,以及80年代后期苏联援助逐步减少,老挝最终于1986年颁布了“革新开放”政策,转向市场经济。 [25] 市场化转型改变了老挝建国初期对农村社会广泛的经济控制,政府开始鼓励私人经营,乡村逐步向全球市场开放。

在此背景下,转型期老挝政府开始推动乡村改革。 [26] 比如,1989年确立了搬迁整合的乡村发展战略,意在集中整合低于50户的村庄,以形成更大规模的基层治理单位。随后,推行“乡村发展项目”,目标是在2020年摆脱“最不发达国家”的称号。乡村改革也反映在了众多发展与管理项目中,如国家发展减贫项目、替代种植项目、轮更项目、土地和森林分配项目等。同时,国际社会以“发展”为名,通过去政治化 [27] 与再政治化 [28] 的方式参与其政治改革议题,国际组织与多边、双边项目的落地都推动了基层乡村的改革进程。

随着社会转型的推进,老挝乡村治理的难度也逐步增大。一方面,传统乡村面临新的流动性挑战。其中,作为基层治理单位的“村”(ບ້ານ)不断变化,表现在新村落的建立与旧村落的消失,以及原有村落的不断扩员与更新上。这种流动性加大了基层治理的难度,加之公务人员的变动与管理能力的不足,乡村在发展中面临脱离中央管控的潜在风险。另一方面,村落变迁产生了大量的移民安置工作,对基层政府的行政服务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国际资本的介入也让民众有了更多期待,基层治理能力的提升成为构建转型期老挝政府合法性的重要内容。

基层政府的挑战不仅来自地方社会,还来自科层体制内部。随着各种发展战略的提出,行政体系也面临着“集权”与“分权”的矛盾。 [29] 一方面,市场化改革对国家财政制度提出了新要求,形塑了中央与地方间的反复博弈。 [30] 从1986年开始,老挝中央财税经历了分权、集权到再分权的过程。 [31] 但与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不同,老挝实行中央-省-县三级管理制度,这与下文老挝政府提出的“三建”(ສາມສ້າງ)工作相吻合。进入21世纪,伴随国际援助项目在老挝的展开,公共治理改革运动开始推进,并进一步支持了财税系统的去中心化。 [32] 另一方面,行政官僚专业化、制度化的期望与基层执行间存在落差。专业化是指老挝政府旨在提高行政管理水平与公务员专业能力的意图,而制度化则体现为革新开放后政府在立法与行政管理规范建设方面的不断尝试。无论是专业化还是制度化,都受到精英政治与庇护关系的阻碍,政权建设需要一种文化传统来确保行政组织内部的“统一”(ເອກະພາບ)与基层行政执行中的“团结”(ສາມັກຄີ)。 [33]

伴随着体制内外的诸多挑战,基层行政目标逐渐包含了更为综合的治理意图,以“三建”工作为代表。2011年,老挝人民革命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提出了著名的“三建”工作,即把省建成战略单位,把县建成全面坚强单位,把村建成发展单位。 [34] “三建”工作被认为是自老挝人民革命党九大以来指导乡村治理的重要政策,成为指导乡村治理的关键。这一政策还具有巩固政权合法性的意义 [35] ,并兼具地方分权(decentralization)的行政治理改革目标 [36] 。在此影响下,基层治理目标涵盖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与国防治安四个领域,组成指导老挝社会主义发展的“四个内容、四个目标”。 [37]

在“三建”工作的引领下,国家治理的综合目标被转化为一个个基层任务,并以不同的名义落实。有些被表达为一种“运动”,如劳动卫生运动、爱国和发展运动、建设团结乡村与团结家庭运动等。这类运动回应了革命时代的政治话语,并作为转型期新的“革命运动”出现。 [38] 同时,也有一些治理以“项目”的名义展开。简言之,无论是“运动”还是“项目”,国家都希望解决基层政府在发展变革中面临的治理困境,尤其是这种困境对政权合法性带来的挑战。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本文所说的“文化村”庆典与基层治理间的关系,以及基层行政为何需要通过庆典来重新巩固治理的合法性。下文,笔者将以HS村为例,说明含有地方治理目标的“文化村”庆典是如何展开的。

(二)作为基层治理过程的文化村运动

文化村运动 [39] 最早根据1994年老挝人民革命党中央委员会第9号政令《新时代的理念和工作》提出,后由老挝信息文化部制定具体政策。 [40] 1996年,第一个文化村在波乔省建立。2021年,根据老挝新闻、文化与旅游部最新的政策指导,文化村运动最终以法令(ດຳລັດ)的形式在全国范围内确立,成为各省、县的重要治理任务。文化村运动旨在“确保统一、有效、可行的坚强政治基础建设,推进家庭与乡村物质和精神的发展,发扬老挝人民与各族同胞主人翁精神,筛选符合时代的优秀文化成为老挝社会经济发展的组成部分”。 [41]

“文化”在这里既表示具体的文化遗产,包括竹器与纺织等物质遗产与节日、舞蹈等非物质遗产,也代表着国家身份认同,即“需要加倍认真地把文化与各种新因素联系起来,与社会生活和国家良好的价值联系起来”。 [42] 进而,以“文化”为名的文化村运动,实际包含了国家治理的综合意图,并在横纵两个层面上推动了国家政策的落地。

老挝村民编制竹篮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一方面,文化村运动本身就被理解为一种行政活动,而不仅是文化活动。这与“三建”工作有关,文化村运动旨在配合“三建”工作中“把村建成发展单位”的要求,是以村落为中心落实基层治理的重要途径。在苏金达·通达拉(ສຸກິນດາ ທອງດາລາ)对万象市赛塔尼县文化村建设的调查中,就发现基层政府常以“上级”(ຂັ້ນເທິງ)的“指导”(ຊີ້ນໍາ)、“决议”(ມະຕິຄຳສັ່ງ)与“路线”(ແນວທາງ)等来描述文化村建设,而非强调具体的文化活动,这与笔者的调查相似。 [43] 同时,基层群众也常以法令的内容来认识文化村运动,“文化村”实际成为一种政府行政管理的非正式形式。

另一方面,文化村运动与其他乡村发展项目具有相似性。比如,相似的称号还有“安治村”(ປອດຄະດີ)、“发展村”(ພັດທະນາ)、“卫生村”(ສາທາລະນະສຸກແບບຢ່າງ)等。只是由于有详细的法令阐释,相比于其他称号,“文化村”就更显重要。宋皮·占塔翁(ສອນເພັດ ຈັນທະວົງສ໌)也提到,文化村建设与三好妇女运动(ຂະບວນການແມ່ຍິງ 3 ດີ)、青年团员四个突破(ຊາວໜຸ່ມ 4 ບຸກ)、坚实的军警工作(ວຽກງານ ປກສ-ປສຊ ເຂັ້ມແຂງ)以及公共卫生工作(ສາທາລະນະສຸກ)紧密关联, [44] 实际工作涉及文化、教育、公共卫生、环境、妇女、青年等各个方面。

“文化”在这里已经超出一般文化活动的范畴,让基层政府更灵活地落实中央政策与治理指标。海提到,文化村运动中的“文化”具有一种动词的性质,既体现出了国家在乡村推动“团结”(solidarity)的理念与精神整合的过程,同时兼具一种谋求更多政府资源的理性目标。 [45] 笔者认为,文化村运动中的“文化”,体现为基层政府与基层民众间的政治默契。本文对HS村“文化村”庆典的考察,正是要回答基层政府与民众是如何实现这种协商默契的。

(三)文化村运动中的庆典过程

HS村隶属于琅勃拉邦省孟威县,从琅勃拉邦市向北大约30公里即可到达。孟威县占地面积19133公顷,其中山地占75%。整体来看,该区域自然资源丰富,县内乡村以农业生产为主,历史悠久,文化多样。由于山地占比较大,村落间交通相对不便,乡村发展成为政府地方治理的重要任务。

在推动乡村发展的过程中,重新整合分散于山地的居民,并依托琅勃拉邦省丰富的文化资源推动乡村发展,成为孟威县基层治理的重要途径。在这一背景下,文化村运动得以推广,县内村落先后获得了“文化村”称号。但建设文化村,不仅是发展经济,还涉及文化保护、治安提升与政治和谐等内容。老挝政府计划到2025年全面建成文化村,孟威县HS村的文化村建设也就成为全国乡村发展的组成部分。

从中央层面来看,文化村不仅是基层发展的证明,还是公共治理改革的体现,强调县一级单位在基层群众工作中的协调作用。对HS村来说,群众对政府的态度与参与治理的意愿更为重要。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乡村动员(ປຸກລະດົມ)的过程。HS村从2015年开始申请“文化村”称号,并成为琅勃拉邦省第53个文化村。在正式批准后,省政府和县领导特地派代表前往HS村颁发荣誉证书,并在此举行了隆重的庆典。

庆典活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可以集中反映基层治理中的群众工作,尤其是如何通过文化建设实现动员效果。一方面,授予“文化村”称号一般包括五个步骤,分别为收集数据、完成规划、组织实施、完成评估以及组织庆典。庆典是文化村运动的正式组成部分,也是群众参与最多的环节。另一方面,“文化村”不仅是一个称号,还是鼓动(ໂຄສະນາ)、宣传(ເຜີຍແຜ່)与教育(ສຶກສາອົບຮົມ)的过程。因此,通过对庆典过程的详细规定 [46] ,庆典被精心安排为“政治意识”与“文化习俗”的结合体,以动员群众向中央政策靠拢。下文,笔者将详细介绍HS村“文化村”庆典的具体过程。

庆典从早上9点开始,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HS村的村落大会,孟威县县长宣读国家政策以及解释政策的意义。随后,村长介绍村子的现状,并感谢政府帮助。虽然也有环境卫生方面的表彰,但“文化村”称号授予是这次庆典的重头戏,因为这一称号是省政府下发的。县长亲自颁发荣誉证书和奖金,并嘱咐乡村进一步跟上政策的发展。从前文“三建”工作的角度来看,省政府是战略制定单位,县政府是协调单位,县长授予村落荣誉,正是在协调村落发展与省级战略对接。

庆典的第二部分由民俗仪式活动组成。在揭牌后,县长与其他官员一同前往村长家举行拴线仪式,村内长者们为来宾拴线祈福。拴线仪式是老挝常见的仪式,既被认为是老挝传统文化的重要体现,也被认为是再造社会关系的重要途径。 [47] 拴线仪式后,众人来到原先的会场,妇女们纷纷把饭菜端上桌,引导大家就餐。此时,村里老人们组成的乐队开始演奏传统音乐,即官方所说的“传统表演”。与此同时,参会代表和村民开始共食环节,直到下午5点才逐步结束。

老挝村民给笔者拴线祈福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庆典本身并不复杂,但这两个部分却形成了较大差异。第一部分是较为正式的会议以及上级政府的指导。笔者曾在会后询问村民是否理解会议内容,大多得到十分模糊的回答。比如,有村民表示这是关于某一政策(ນະໂຍບາຍ)的活动,有一些人用了比较本地化的表达,认为文化村“就是让我们相互‘亲爱’(ຮັກແພງ)”,还有一些村民则强调了具体的发展要求,如“让我们把卫生搞好一点”等。整体来看,庆典的第一部分群众互动较少,很难体现符合西方民主政治的公共参与过程,反映出转型期体制内正式制度与实际动员效果间较难匹配的困境。

与此相对,庆典的第二部分则是“全民参与”,且成为村落与政府建立联系的重要契机。首先,这体现在庆典时间的安排上。领导发言和颁奖被压缩,由拴线仪式、文化表演和“用膳传统” [48] 等组成的文化活动反客为主。这种情况在老挝基层政治生活中是一种常态,这类活动往往突出“团结”的氛围,而不是智识上的理解一致。第二部分的活动也可进一步细分为仪式与共食。

一方面,拴线仪式通过调动传统的道义资源,实现了女性的广泛参与。在日常生活中,参与拴线仪式的女性一般多于男性,女性被认为可以通过仪式而发挥协调冲突的作用。 [49] 在本次庆典中,由于大多数妇女更为熟悉仪式而不是政策,所以她们更重视庆典的第二部分。另一方面,共食是庆典中持续时间最长的活动,并充分调动了非正式场合中的共情与对话。随着不断烘托庆典氛围,共食环节会有一个“荣耀”(ກຽດ)展演的过程。官员和德高望重的本地代表会依次捐款捐物,以获得村民的认可。当日一共有7人做了捐赠(如酒水),包括县长、村长、其他官员以及村内较为富裕的家庭代表等。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围绕“文化村”称号的授予而举行的庆典活动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正式活动,以会议、表彰与领导发言为主,互动性差,但等级感强。第二部分以文艺表演(ການສະແດງສິລະປະວັນນະຄະດີ)为名,主要包括拴线仪式和“用膳传统”,以非正式的互动为主,等级感较弱,但互动性强。也正是在第二部分中,村落全体成员才真正被动员起来。


三、以庆典为中心的协商参与和治理动员

以“庆典”来考察老挝政府的乡村治理过程,并非要否认政府政策的合理性或标榜政府运作的非理性,而是希望探索基层乡村治理过程中那些非正式的方式如何有效。 [50] 其中,人类学的仪式研究提供了思路。作为一种文化传统的仪式不是孤立的,而与现代社会规范相关。 [51] 这种社会规范通过仪式体现了现实经验与体制规范的交融,经验积累与知识生产的交互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浓缩并搬上社会生活的前台。 [52] 换句话说,国家基层治理需要地方社会主动响应国家政策。 [53] 同时,政策在实际执行中也需衔接地方本土经验,对“传统”的强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用来润滑地方经验与国家转型间的断裂感。因此,庆典就成为窥探转型期老挝政府基层治理方式的重要途径。

作为治理过程的一部分,庆典具有基层动员的直接效果,并在动员过程中增强了群众对政府行政的认同感。具体来说,国家治理的合法性通过具体的乡村治理运动下沉到基层社会,下沉后的治理目标经过本土协商,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治理目标的置换。这一通过庆典来辅助治理目标实现的过程,即目标下沉、目标协商与目标置换,成为转型期政府推动基层治理的有效手段。

首先,基层庆典与国家行政系统的治理目标紧密相关,意在实现目标下沉。以HS村为例,成为“文化村”需要全村评定为文化家庭的数量在85%以上,且人均收入要高于全县平均水平,贫困家庭数量低于全县平均水平等。这些政策又具体体现在村落生计情况、文化活动、治安状态和政治组织上。 [54] 称号的获得并非证明村落已经完成任务,而是要求村民未来进一步响应政府的公共管理,进而HS村将承担更大的发展压力。这种倒逼机制充分体现在评价指标的错配上。比如在经济方面,增加经济作物种植面积被认为是减贫的重要举措,但这一措施要想发挥作用,则依赖政府搭建的市场机制与交通基础设施。就教育卫生方面来说,政府要求村落适龄儿童入学率、冲水厕所与自来水使用率均达到100%。这些指标其实与政府公共服务供给更加相关,而非群众所能左右,指标的错配实际上强调的是群众对政策的主动响应。当然,政治方面的要求,包括发展党员等,更为直接地强调了基层民众紧跟党和国家政策的必要性。可见,文化村运动实际是国家治理目标的下沉过程,意在推动地方群众主动接纳国家意志。

其次,庆典中的协商体现了治理目标的整体泛化过程,为宏观政权合法性的重塑奠定基础。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大量标准是模糊的。比如,与文化有关的“传统习俗保护”一项,仅强调尊重和保护各民族传统文化,在判断什么是应保护的文化时,则参照“是否有利于发展”,“是否有利于人际互助”以及“是否对地方社会治安好”等标准。这种标准的模糊性,往往导致执行的随意性。第二,指标计算具有协商性。比如,虽然经济计划规定了耕种面积和养殖数量,但实际情况会因为耕种与养殖周期、家庭分合以及宏观经济的变动而无法计算,或者干脆采取估算的方式。整体来看,文化村运动强调的不是自下而上对国家治理进行监督,而是强调自下而上的协商配合,包括尊重(ເຄົາລົບ)、拥护(ສະໜັບສະໜູນ)、劝慰(ປອບຈິດປອບໃຈ)与团结(ສາມັກຄີ)等行为。因此,“文化”并不是重点,地方群众的政治意愿才是,文化村运动实际上是政治意愿的协商过程,庆典是这个过程的高潮。通过颁授称号,乡村即被认为加入了国家发展的整体进程,一种政治意愿就从具体的行政服务中被置换出来,成为“通过成长、培养和照顾转变生活” [55] 的过程。

最后,治理目标以传统习俗(ຮີດຄອງປະເພນີ)的名义改头换面,为日常生活中的协商意愿提供动力。比如庆典第二部分的拴线仪式,本身就经常表达政治认同。 [56] 拴线仪式表面上是对与会领导个人的祝福,实际上是通过仪式对村落共同体的动员,表达对与会领导所代表的政治体制的合作意愿。反过来看,庆典首先强调了文化传统,并一步步推动对谋求政府公共服务资源的协商,最终意在整合对政权的合法性认同。

老挝村民演奏传统音乐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把庆典作为基层治理的有效方式,可以解释为何在威权体制下,老挝基层政治仍然存在广泛协商活动的问题。 [57] 具体来说,庆典在三个层面上为基层治理中的政治协商提供动力。第一,促进地方群众与政府间的协商。比如,庆典往往把正式的公共政治活动转换为具有家庭或地方村落传统的民俗文化活动。在仪式中,村长既是政府的代表,同时也是村落共同体的代表,并通过一种乡村情义共同体 [58] 转换了群众与政府的二元关系。第二,促进地方官员与中央的协商。老挝行政组织的垂直层级并不复杂,这也是在“三建”工作中县作为协调单位的原因。基层政治运作中的仪式更多发生在县级以下的政治活动中,并向上对接高层的政治庇护。这样一套政治协商过程,塑造了树状的政治庇护网络,在层级不复杂的情况下可以更为高效地处理集权与分权间的博弈。第三,促进政权与国家合法性的协商。从1975年开始,老挝就实行“党国一体”的政治体制,老挝人民革命党是该国唯一的政党。因此,政府可以充分吸收自20世纪以来在争取民族国家独立中使用的符号传统,把老挝文化传统上的统一性转换为政治传统上的团结性。正是通过不同层面上的协商互动,下沉后的治理目标才得以最终置换为具有主动性的群众发展参与和基层合作意愿。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通过引导国家治理目标下沉到地方社会,并通过协商互动以实现治理目标与政治意愿、政治认同的结合,庆典实际成为一种基层治理的有效策略。通过庆典的动员,地方政府克服了单一的正式制度在治理上的诸多困境,同时也回应了转型期基层治理合法性不足的问题。


四、庆典治理:基层行政的另类合法化

从20世纪末开始,国际资本通过新自由主义影响了众多不发达国家政治体制的改革进程。在此影响下,学者们对老挝政治体制与国家治理的研究主要从正式制度入手,大体对老挝基层的治理效果持负面观点。 [59] 因此,相关研究往往强调“去中心化”的治理路径,主张在地方广泛建设民主程序,在基层行政中加强民众的政治参与。 [60] 但即使如此,关于党政治理的研究仍然相对较少 [61] ,这也导致了外界对老挝基层治理的认知偏见。从基层行政的视角看,实际治理活动中的民主参与过程与国家表面上所声明的民主建设不尽相同,基层行政的另类参与有待被进一步挖掘。 [62]

通过详细考察老挝基层行政运作,我们可以看到正式与非正式两种基层治理方式。一方面,就庆典的第一部分来说,民主参与以正式制度为参照,体现出了公共政治生活的参与典范。以此观之,自然可能得出基层民主羸弱的结论。另一方面,第二部分展现出了不同的参与方式。从落实国家政策的务实角度看,第二部分的庆典活动不但与村民形成了有效互动,还实现了广泛的政治共情。

这种通过非正式制度协助基层治理的方式,有国家治理能力不足的现实考量。比如,老挝的公务员受教育水平普遍较低,且政府的财政体系难以支持科层体制的有效运转。 [63] 调查中一位村长就说:“我每个月工资也就买两包烟,所以村长必须有自己的工作。”(2018年3月21日,访谈于琅勃拉邦省孟威县)此外,纵使基层党组织仍然在老挝乡村发挥着作用,但促进乡村发展需要更为务实的做法,由“经济增长和改善民生带来的基于绩效的合法性已成为老挝政权合法性新的重要来源” [64] 。基层在发展党员时也反复强调,成为党员不是为了“当官”,而是要帮助大家发展,促进村落团结。

与此同时,庆典行为也有自身内在的动力,形成一种庆典治理传统。一方面,从微观层面来看,庆典治理以区域内丰富的仪式传统为依托。乡村日常生活本身就经历着大大小小的仪式活动,这些仪式成为公共舆论表达的重要场所。这些舆论虽然不乏对政府的批评,但是仪式情景本身还是构建出了一种协商的向心力。 [65] 另一方面,庆典治理带来的政治默契在宏观上引导人们重视基层行政的实质性改变,而不苛求于民主程序。宏观改革一定要面对矛盾,持续的改革意味着要持续发现新的矛盾。所以,发现问题并不难,关键是如何适应一种不断被问题化又被去问题化的治理过程,庆典治理实际上创造出了一种基层不断适应改革的参与愿景。

庆典所具有的政治协商特征是老挝乡村治理的重要方面,这也与其他学者的观察相近。比如,海就认为,与西方不同,老挝的政治文化以自我的可塑性(malleability)为核心,“个人被理解为是以前努力和奋斗所积累的产物,而表面现象则被用来说明这种努力的迹象和个人当前的命运”。 [66] 莫里斯(Rosalind Morris)也强调,社会存在表面的现代公共性和内在的非公共性的矛盾。 [67] 这些不同于西方民主参与的特征,正在广泛影响着老挝基层的治理过程。

需要强调的是,庆典治理不是对老挝国家现代治理方式的替代,而是补充,并成为具有传统特征的另类合法化进程。一方面,这种不同于西方法理型支配的治理方式其实也与传统型支配有别。韦伯所讲的传统型合法性强调的是依据传统惯例而来的顺从, [68] 但在基层庆典中,当下的“传统”已经与革命政权建立前的社会传统有较大差异。比如基层仪式活动往往不需要僧侣的参与,以及革命党独有的政治标语与意识形态符号大量出现。另一方面,就超越传统型支配的层面来说,庆典治理在不断经历卡理斯玛常规化的进程中,成为一种传统的、情感的与理性的混合体。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庆典中的民俗仪式体现了日常生活的协商逻辑,看似“复魅” [69] 的社会转变实则不是回归传统,而是为了有效缓解外部政治经济关系介入乡村生活带来的紧张局面。 [70] 因此,整体来看,庆典治理意味着转型期老挝国家不存在一种清晰的合法性演化史,庆典治理在这里体现了国家政权多元的合法性状态。 [71]

[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II:经济与历史 支配的类型 》,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总而言之,庆典治理既非自上而下的意识形态霸权,也不是简单地自下而上监督政府。通过日常生活中地方性知识的参与,一种具有包容性的政治协商得以出现。“文化村”称号虽然有具体的指标,但内部也存在着较大的变通空间,并为基层行政的再协商提供了可能。进而,庆典本身意在强调一种合法性的可塑性,或多元的合法化路径,而不仅是完成治理指标那么简单。庆典活动重在激发一种热情,即通过主动学习以增强对新时代国家发展战略的理解,来实现“社会主义新人”的培养。就政府层面来说,老挝政府已经意识到了其治理能力的不足和合法性认同的危机,但仍希望在包容中得到民众的认可。庆典治理实际上是通过治理动员把合法性危机转化为合法化培养,从而构建一套适用于转型期的乡村治理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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