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两名同事从四川押送一名少年嫌疑人回江西,车在半途抛锚。这时候,一辆一直跟踪我们的工具车驶了过来。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39 个故事
一
我是一名警察,2014年底参与了一起抢劫、非法拘禁案的处置。
这起案件有点特殊,四名嫌疑人均为初中毕业后待业的未成年人,三男一女。他们将一名叫丹丹的女孩约至宾馆,掠走其随身携带的财物和首饰后对其进行辱骂、殴打,并非法拘禁对方超过40小时。
他们还拍摄了丹丹的裸照。
一名叫浩子的男孩以裸照威胁,要求丹丹跟着他外出取钱赎回照片。半途,丹丹突然呼救,路人纷纷侧目,有人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浩子心虚,推开丹丹后逃离了现场。
我和同事接警后赶到宾馆时,团伙中的另外三人正在打牌——他们显然不知道出了“意外”,还在等待浩子拿钱回来。花生毛豆的残壳、各种啤酒饮料瓶、挂着肥肉的竹签和油渍浸透的烟嘴,从两张单人床之间的茶几上一路散落至房门口。
看到我们后,三人手里的扑克牌突然漫天飞舞,有人赤脚奔向窗口,有人抱起枕头俯身冲撞我们……
被带回公安局后,三个小孩很快做了交代,浩子的身份也被查实:男,17岁,父母离异,单亲家庭长大。浩子的去向也浮出水面:案发当天乘坐火车逃回户籍所在地四川省眉山市。
关于如何抓捕浩子,队里产生了较大分歧。一方意见是,年轻人进入网吧、宾馆等娱乐场所的概率非常高,将其列入网上追逃名单,估计很快就能抓获。另一方觉得这种公开抓捕的方式会给未成年人带来未知的身心伤害。浩子已经回到了户籍地,他很有可能与家属联系,不如做通家属工作,劝其投案自首。
经过讨论,大家决定采纳第二种意见。
图 | 案件通报
二
当时已经进入春运,即刻出发的火车票早已卖空,我和两名同事只能自驾入川。
我们租来的商务车性能一般,油门踩重一点车身就会剧烈抖动。导航显示从九江到眉山的距离是1700多公里,虽然路途遥远,但一路错落起伏的山脉和空气中逐渐浓郁的盆地气息,让20个小时的驾驶显得不那么痛苦。
在当地公安的陪同下,我们首先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汽修行里找到了浩子的父亲。
浩子父亲从一辆桑塔纳车底吃力地钻出,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工作服上来回摩擦抹去手上的机油。当地公安说明来意后,他又抬起手在额头上擦拭了几下。
其他几名维修工坐在高低不同的工具箱上嗑瓜子,不时望向我们,小声议论着。我跟浩子父亲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希望可以去他家里聊聊,他同意了。
浩子家在眉山市东坡区一个古旧小区的最深处,需要步行穿越长长街巷。安静垂暮的老者和摆龙门阵的妇人谨慎地打量着我们这群外来客——似乎鲜有陌生人光临此处。
浩子父亲打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将我们引入一室一厅一卫的居室。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餐桌上来不及收拾的两副碗筷面对面搁置,吃去一半的青菜和茄条浸润在汤汁里,并没有因为天气寒冷而结成油冻。“菜里油水不多啊”,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两名同事悄无声息地进入卧室,假装随意参观。浩子父亲虽然坐在我对面,眼神却时刻关注着同事的一举一动。我提高嗓门,用常规的政策宣讲打断他的注意力,他像做错事一般低头收回目光。
“原本我们可以采取其他手段抓捕浩子”,我故意做了停顿,观察他的情绪变化,“但我们认为这样不好,浩子有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落网,场面也一定不会好看。即使他能做到处处小心,我们也见过太多逃亡的人,日子过的并不轻松。我们查过浩子的出生日期,案发时距离他满18岁还有三个月,虽然涉及的罪名只要年满16岁就可以追究刑事责任,但投案自首还是可以减轻刑罚的。”
寒风从窗户破损处钻进来,浩子父亲舔舐干裂的嘴唇,一丝血迹粘附在舌尖被送入口中,却没有任何回应从口中送出。
“据我们了解,你的经济状况一直比较紧张。浩子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既然无法给他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至少要给他正确的精神指引吧?这不难做到,比如现在他即将成年,起码可以教会他勇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见浩子父亲有些犹豫,便换了一个角度劝说。
量刑政策宣讲和人生仍有长路要走的愿景,是给未成年罪犯家属做工作时两支最有效的强心针。
离开前,浩子父亲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表态,只说会想办法联系浩子,把公安机关的话转告给他。
晚上我和同事围坐在热气腾腾的川式火锅旁,面前铺满辣椒壳的红油锅底翻涌着四川人独有的勇敢,我们坚信浩子一定会来投案。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眉山市公安局的电话,浩子在父亲的陪同下投案。为了确保顺利拿下口供,我们决定先跟浩子单独谈谈。
在我们有意无意的提醒下,浩子详述了案发当天的经过。反复确认浩子和其他三人的分工和行为后,我和同事都认为正式制作笔录的时机成熟了。
浩子是未成年人,按照法律规定,正式制作讯问笔录必须有监护人在场,监护人还要在笔录上签字。浩子显然不知晓这项法律规定,在父亲低头进门的瞬间露出“我要翻供”的表情。
浩子并没有全盘翻供,还是承认了辱骂和殴打的事实,但对原本已经交代的“拍摄裸照”的情节闭口不谈,只说“我不清楚拍裸照的事”。问他手机中为何有“裸照”,他改口为“是别人拿我的手机拍的”。
所谓“投案自首”,“投案”与“自首”必须并存,只“投案”不“自首”无法减轻刑罚。
我不清楚浩子为什么如此抗拒在父亲面前承认“拍摄裸照”,浩子父亲回避后我们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待在隔壁房间的浩子父亲把开裂的十指插进凌乱的头发,显得越来越着急。文化水平不高的他除了骂几句方言,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考虑到春节临近,在外办案不确定因素比较多,我们决定先把浩子带回九江——未成年人的笔录也可以在法律监督员(通常是办案地的街道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制作。
返程这天是小年,为了避免拥堵,我们清晨六点就出发。车子刚驶出公安局大门,浩子父亲就从街灯照不到的地方走了过来。
我下车,浩子父亲递来一袋子食物和水,“这些你们路上吃”。
“我们不吃,不过可以留给浩子。”接过袋子时,我感受到浩子父亲指尖的冰凉。
浩子父亲木讷地张张嘴,鼻翼两侧有剥离的表皮被风吹落,除了隐隐飘过来的口腔异味,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劝浩子父亲别想太多,早点回去。他点点头,在我转身准备上车时又把我叫住,“张警官……”
“嗯?”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打他?”
在得到“现在执法早就不兴打人”的答复后,浩子父亲才喏喏向后退了几步。当他的身影快从后视镜里消失时,车窗外传来悠长的呼喊:“幺娃儿,莫怕,爸爸相信你。”
四
高速公路上的归乡车渐渐多起来,每隔几十公里就会因为某个出入口车辆的增多或不大不小的追尾事故而停滞不前,司机们忍不住下车踮脚张望,长长的车队隐没在山雾缭绕的公路尽头。
我坐回驾驶室,双手紧抓方向盘,左右晃动脖子,颈关节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我们从清晨开到黄昏,却仍然没有驶出四川境内。
“有导航吗?高速估计堵死了,看看国道上怎么样。” 我转过身征求两个同事的意见。
同事在手机上摆弄了一会儿。“国道上还行,拥堵程度是黄色,应该比高速上的红色要好很多,如果从国道拐到一条乡道上开一段,就能躲过拥堵,一百公里之后再上高速就不堵了。”
“那我们走国道。”前面不远就是出口匝道,我原地打死方向盘,拐入应急车道。
国道两侧已经有提前团聚的人家燃起烟火,照亮云霄。被勾起思家情绪的我不由得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车身又剧烈抖动起来。
拐入乡道后,人迹稀少,我开得很快。后排座位传来同事和浩子的均匀鼾声,慵懒的气息在密闭的车厢里包裹我。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前方的弯道迷离而飘忽。
对面来车不停闪灯和鸣笛时,我才从朦胧睡意中清醒过来。我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笨重的商务车冲向湿漉漉的路边土包,发出一声闷响,车停后再也没能发动。
“趴窝了。”我一边尝试鼓捣发动机,一边向惊醒后下车查看的同事和浩子解释刚才的过程。可我们都知道眼下最严峻的不是“怎么了”,而是“怎么办”。离除夕不到一周,大部分修车行和拖车都放假歇业,这个地点也相对偏僻,估计没人愿意接这单业务。
就在此时,一辆工具车拐过弯道停在我们身旁。
一名衣着厚重的司机拎着插满各种维修工具的腰带走到我们面前。他打开小手电筒试了试是否有电,然后摘下帽子和手套。
居然是浩子父亲,他跟了我们一路。
“张警官,别担心,我来处理。”浩子父亲嘴里呵出雾朦朦的笑意,然后摸摸浩子错愕的小脑袋,“车是好车,修好了,还能跑好远哩!”
图 | 我和同事租来的商务车
五
浩子父亲用嘴叼住手电筒,俯身钻进车头,娴熟地拨开各种软管和电路检查。“油路出了一点问题,毛病不大,我想办法处理一下。”
我仔细回忆刚才避让的细节,似乎听到过底盘刮蹭的声音。“底盘好像也刮了,你能帮忙看看吗?”
浩子父亲竖起三根手指,比划出“OK”的手势。他脱下半新的棉袄,露出平时油腻腻的工作服。浩子接过父亲的棉袄时,手铐发出叮当的响声。
浩子父亲像想起什么一样,尴尬地把棉服抓回去,放在后座上。
他上半身探入车底,下半身露在外面缓慢地蠕动。车底光线更暗,一名同事趴在地上用手机帮助照明,我和另一名同事陪着浩子在原地跺脚取暖。
“排气管没问题,底盘确实被刮得不轻,不过好在这车装了底盘装甲,只是把甲板顶松了,紧一紧就好。”浩子父亲挪出半边身子,车底上的泥水正巧滴在他嘴边。
“警官,能不能帮忙去我车里拿个扁头螺丝刀,就在驾驶室座椅下面的小工具箱里,得把手伸进去摸。”
我有点犹豫。如果我过去拿东西,就只剩同事一人守着浩子。在外抓捕嫌疑人,最怕的就是已归案的嫌疑人半路跑掉。跑掉还是小事,出了意外或者惹出新的麻烦是最糟的。嫌疑人的心理很难琢磨,即使是投案自首,也可能因为想不通而突然变卦。
磨蹭片刻,我干脆叫上同事和浩子一起去取工具。
浩子父亲车上的顶灯坏掉了,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座椅下摸索,依次摸出若干矿泉水瓶、面包包装袋和水杯盖子。主副驾驶位之间的水杯装满多次冲泡后完全舒展的茶叶,因车身颠簸而溢出的茶水打湿了储物格里小半包红梅烟和一支防风打火机。
浩子看见一车狼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意识到,他父亲一个人不间断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跟随至此。
浩子父亲没花多长时间就让车子重新发出轰鸣。他把引擎盖重重合上,告诉我们可以出发了。
“你不累吗?”我压低声音问浩子父亲。
“还行。”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怕万一儿子路上又想交代问题了,没有监护人在不方便。”
此时已近午夜,若是现在动身,浩子父亲必然还会一路跟随。我有些于心不忍,借口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好让他多休息会儿。
车上有火腿肠、饼干和方便面,乡道没有服务区,方便面只能就着饼干和火腿肠干嚼。矿泉水掺杂着清冷的月光,凉飕飕地灌进我们的喉咙。
五个人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地吃着。浩子父亲忽然下车,从他的后备箱翻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切成片整齐码放的麻辣香肠。
“这是四川的特色,都尝尝。”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把饭盒伸到浩子面前。
吃饱喝足后,在我和同事的强制要求下,浩子父亲和我们在车上睡了两个多小时才再次上路。余下的路程我们刻意放慢车速,身后那束照过来的灯光,再也没有中断过。
六
抵达九江已是第二天中午,全程接近三十个小时。这座长江南岸的小城此时云开雾散,日头正高。浩子主动提出让父亲进入讯问室,然后如实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动身前往看守所时,浩子委托父亲一定要找到受害人丹丹,当面道歉。
尽管我们不同意,浩子父亲依然跟着来到看守所门外。齿轮与滑槽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监区铁门徐徐打开,冬日暖阳趁机在阴暗的走廊里扩张漫延。我们示意,家属只能送到这里。
浩子转身笑了笑,挥手让父亲回去。
作者张强,现为警察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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