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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纪录片导演郭熙志回到家乡安徽大通,发现有140年历史的渡口停渡了。以此为契机,
他开始追踪拍摄渡口边三个普通家庭的故事,没想到一拍就是二十年。
1000多个小时的素材,
他剪辑成了三部长片,统称为《渡口编年》。
其中的《周家》和《贺家》于2019年完成,
并很快被无偿发布在网络上。
网友评论说拍出了一部
“平民史诗”
,
“果然纪录片才是一个民族的相册。
”
二十年的物是人非被压缩在数小时里,
“没有人能看到草生长,
但是我试图看到草是怎么生长起来的。”
导演郭熙志拍
完了邻居,
接下来想讲讲自
己对家乡的记忆。
在启程回乡继续拍摄前夕,我们去深圳采访了他,
“二十年的跟踪,唯有一声叹息:
逝者如斯,无边无际。”
(自述:郭熙志 编辑:宋远程)
《渡口编年》这个系列包括《陶家》《周家》《贺家》,相当于三部家族编年史。
这三家都是我的邻居,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渡口,依水而生。
《陶家》里的人物,是原来的老队长,他是当时渡口小单位的权威,二十来人的领导;《周家》里的周朝阳是我的同学,他们夫妻俩是渡口的下岗工人;《贺家》的主角贺国平,则是承包渡口的老板。
电影拍摄之初是1998年,当时正值渡口推行股份制改革。
我拍转型社会,就是想看看市场经济的影响延伸到个体身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贺国平是我的邻居。
他不太热衷于表面工夫,不是那种喜欢弄虚作假的人。
我印象当中他没怎么上过学,但他坚持锻炼身体,肌肉很发达。他母亲去世得早,所以他后来烧饭、负责家务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一开始拍他的时候,老实说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因为我觉得他从小就争强斗狠,属于那种顽劣之辈,用我们那边的方言讲就是“吊烧”。
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情有义的人。
渡口承包是贺国平最辉煌的时代,但是后来因为经营上的纠纷,他被法院赶出渡口,于是失去了经济来源。由于法院对他的财产是一直紧盯着的,所以他不能上街去开车,只好靠他老婆开车挣钱。而他又比较愿意在家里头烧饭,所以就这样一直烧下去,形成一个
“男主内女主外”
的格局。
他身上有我们文化中那种连续的东西。
他劝老人要注意身体,引用曹操的“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春节时招待客人说,“你们多吃,’莫笑农家腊酒浑’。”
我一开始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倾向,后来真的成了兄弟。
而每次见面主要是以喝酒为主,所以拍摄内容也就全变成他烧的那顿饭。
有个朋友看过之后说,《贺家》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拍做饭拍了4个小时。但是做饭这4个小时中间,贺国平的性格完全展开了。
他会跟当地的小孩老人一起玩,也帮助人家做事,自己的老岳父也照顾得很好。老岳父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大小便失禁,贺国平每天要给他洗衣服。夏天的时候给老人擦背,毛巾里拧出来的水都是油乎乎的。
他的很多表现,实际上能看到一些非常传统的价值观念,那种感觉我称之为“民间的圣人”。
贺国平最后得了癌症,开了一大刀,然后在我这个年纪死去了。到现在为止,我交往的朋友很少有超过他的。
最后拍摄本身已经不再是取材了,而是变成相处,变成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建立最亲密的关系。
《周家》主角是周朝阳夫妇的儿子周鑫。他父母很早去世,在亲戚家长大。他念小学的时候,我每次回去都给他买些书,包括《古文观止》《红楼梦》这些他看不懂的书。也许是因为他还看这些书,所以他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在这方面比普通大学生还略强一点。
因为从小失去父母,他很多时候表现出的那种自信,其实是非常假的。
周鑫读小学时,大家还指望他能考上一个高中,结果最后只上了一个职业高中。在职高,大家上课就像是坐茶馆,看小说的看小说,睡觉的睡觉。他常常跟这样的同学在一起,像一群动物一样混不吝地唱各种各样的歌。
我拍周鑫的时候,发现他一辈子有一条线索,就是从小就喜欢唱歌。片中有个细节,他在江滩上一边拿着石头打狗,一边唱了一段《老鼠爱大米》。拍下这一幕时我心里五味杂陈,因为他的父母就是淹死在这条江里。
他在船上,而父母亲躺在水底。
不同年代,周鑫唱的歌也不一样,就像贾樟柯的《小武》《站台》。从《老鼠爱大米》,到周杰伦,一直到后面他当兵,在部队唱军歌。通过歌声,他在我的面前完全敞开了。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唱的什么内容,但是
我知道他在厨房里掂大勺时唱的那些歌,大致都围绕着爱情,围绕着人类最纯真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