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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调查“《汤显祖》致歉信”真相,学术权力不应干涉“文艺批评”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5-10 08:42

正文

最近演出圈一件事受众人关注,引起热议。


5月2日、3日晚,上海音乐学院原创歌剧《汤显祖》(音乐会版)在上海大剧院上演,学院的一名学生看完后在朋友圈发了主题为“《汤显祖》七大硬伤”的评价。然而这位学生在评完《汤显祖》之后不久,又发出了一封致歉信,认为自己批评《汤显祖》的做法“是极其愚昧无知的错误行为”。前后反差之强烈,让人不免产生疑惑,写这封“致歉信”是学生本人的意愿吗?



因为批评了一场演出,所以需要写信道歉吗?这件事引发了很多相关从业人员的关注。著名话剧导演孟京辉在名为《千万不要批评某些演出,否则让你写道歉信》微信文章下回复,“你说的好!批评不自由,赞美无意义”,而编剧史航、北京戏剧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杨乾武等人,也对此感到不解。不过,也有网友在留言中称这封《道歉信》并非校方让学生所写,而是学生自发写的。


新京报记者独家采访了上海音乐学院宣传部负责人吴学霆,以及上海音乐学院的在读研究生了解相关情况。据了解,写《致歉信》的学生本人目前因心理压力比较大,并未接受记者采访。



采写  |  新京报田超

评论  |  欧阳晨雨(学者)韩浩月(文化评论人)


1

【事件追踪】


★【校方】绝对没让学生写致歉信,是学生自主行为

★【学生方】他没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不愿再谈这事。


昨晚戏剧公号【剧场摩天轮】发表了一篇名为《千万不要批评某些演出,否则让你写道歉信》的文章提及此事引发圈内热议,目前该文引3.4万次阅读。



校方:据了解因用词不当,老师让其撤评论


新京报:这位同学在朋友圈发布评论之后,学校有跟他沟通且让他删掉吗?


吴学霆有沟通,是他的老师看到这其中涉及到一些学术修养问题,探讨应该用词准确不能用一些不太妥当的话语。主要是这个原因,他老师让他把评论撤下来。


但是写致歉信这个事,可以很负责的说,肯定不是学校让他写的,今天我们也在反复确认这个事,这应该是学生自己的行为,不是学校的行为。


我们学校不存在用权力去压学生,这也不符合艺术院校的特点。从学校来讲,这也是很小的事,无非是学生看完剧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新京报:我看作曲徐坚强老师有在【舞台与生活】的公号那篇文章底下的评论区写了自己的想法


徐老师在文章下的回复,后删除。


吴学霆:徐老师是60多岁的老教授,在性格、心态上还是很年轻的,也是容易冲动。他为创作这个戏,也很辛苦,从去年开始到现在花了一年的时间打磨。评论涉及到对他人格上的一些评价,有点受不了,觉得小孩有点不大懂事了。我个人觉得这个孩子性格上可能有点容易冲动,实际上给他自己也造成了很大困扰,我看信上道歉还是蛮诚恳的,但这个办法或者方式还是有待商榷,哪怕可以当面跟徐老师去道个歉?


新京报:这封道歉信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出之后,学校还会找这位学生沟通吗?


吴学霆:这个没必要,给他一个空间,让他安安静静的,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他现在压力本身就很大。从内心来说,我们也不想影响到这孩子。



学生方:明眼人看这戏就是个“活儿”



受访人:上海音乐学院在读研究生C(化名)


新京报:你跟他(写致歉信的同学)沟通过了吗?是否愿意谈谈这件事?


C:昨晚我征求了他本人的意见,他比较明确的表示不愿说这事,我估计他也没意料到这件事会成这样子。


新京报:这张致歉信的截图是怎么发到微信公众号的,你了解吗?


C:致歉信图片是别人转给我的,这个信应该是他自己贴到朋友圈了,然后大家都转了。


新京报:你当时看到他的那篇评论是什么反应?


C:他可能措辞上有些过,观点上可能也不够专业,但是他说这个事没什么错。这个戏就是一个月的急就章嘛,说白了就是一个“活儿”,明眼人都能看到。我没有看过徐老师评论里提的之前那部作品(《天风地歌3》),徐老师觉得人身攻击,也对也不对。因为(致歉信作者)的话有点过,但不能说“我努力了,所以你们都该说我好,这不是一个好的态度。至于说“小丑”,确实有点过,但这就是发在朋友圈的言论,并不是一篇评论文章,如果是评论文章,我相信他肯定不会这么用词的。


2

【一种观点】


鼓励学生质疑权威才是大学的应有姿态

文艺批评的权利不应让位于“权力”


撰文  |  韩浩月  欧阳晨雨


仅仅对比这名学生发在朋友圈的两份文本,会有天差地别之感。道歉信里说,他批评《汤显祖》“言辞激烈、冲动,有失客观、公允”,但仔细阅读“《汤显祖》七大硬伤”全文,恰恰相反的是,那段文字有直观感受,有专业知识,有信息含量,也有独立态度,即便拿正式评论的标准来衡量,全文始终没有脱离正常文艺批评的范畴,甚至拿到媒体去公开发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评论全文


反观那封道歉信,却充满了令人不适的语调与情绪,短短一封道歉信,让一位站在平视角度去批评一部文艺作品的评论者,迅速降格为一名通过自我贬损人格、强调批评对象权威的“忏悔者”。道歉信的遣词造句和忏悔腔调,读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文革”期间被批判的知识分子,通常都是用此语调来博取原谅、获得自由。以牺牲自己的尊严来维护某种事物并不存在的尊严,这是长期以来笼罩在批评者头上的阴影。


只是没想到,在本应充满辩论声音和活跃学术气氛的校园之内,这片阴影居然也如此之厚重。


大学风气日益保守,挤压自由言论空间当一部作品被创作出来并发表,就标志着它已经进入公众视野,每一位读者或观众都有权利对其表达观点、提出建议、或者进行批评。针对作品的批评谁也做不到面面俱到,既能让其他受众赞同又能让创作者心服口服,因此,在创作与批评之间,通常有不小的空间,原则上,对于作品的批评是没有禁忌之地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批评者的说法完全不在点上,那也只能说明批评者没水平,作品并不会因为批评的存在而发生质的变化。


一桩发生于朋友圈和校园内的“批评与道歉”事件,如果不被自媒体传播出来,本可以无声无息地发生和消失,但熟悉当下校园体制与校园文化的人应该会了解,自由空气在校园的消失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一种无形的秩序早已建立,消灭反抗的声音,打压不听话的学生,成为校园统治的一种规则。像学生批评老师作品这样的事件,根本不是普遍现象,连风气都算不上,而只是一种个例。如果连这样的个例也不鼓励、不允许,甚至有可能动用老师话语权或者校园行政力量来诱导、威逼学生道歉,那才会真正让人对大学人文环境失去最后一点希望。如果老师与学生失去了对话的渠道与机会,那么很容易滋养老师的霸权思想,学生则会变得唯唯诺诺,不敢提出任何不同意见。


学生的道歉之所以令人感到不安,是因为我们很少再看到校园里老师与老师、老师与学生之间在公共平台上的公开批评与反批评了,曾经盛行于著名大学,并由大学延伸至媒体再影响到社会的辩论事件,如今变得凤毛麟角。


而从法律角度上说,作为“受害者”的歌剧主创徐坚强,也疑似发声指责对方,“侮辱我的人格和人身名誉权”。


根据《民法通则》、《侵权责任法》及有关司法解释规定,以书面或者口头形式侮辱或者诽谤他人,损害他人名誉的,应认定为侵害他人名誉权,赔礼道歉也是应有之义。但是,是否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责任,应当根据受害人确有名誉被损害的事实、行为人行为违法、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因果关系、行为人主观上有过错来认定,而不是自认为“受害者”的一面之词。


我们不妨翻出这位硕士的“批评文”,平心而论并没有超过文艺批评的通常尺度。


当然,有一种批评需要慎重,即对作者进行与作品无关的人身攻击。在判断批评者是否有人身攻击的倾向时,需要厘清一个边界,即批评者的出发点是否脱离了作品本身。


只要是基于文本出发的对创作者的批评,都是可以理解的,作者与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评价作品很难把作者剥离掉,批评作品的同时连带着批评作者,这不能算作中伤,也不能算作误伤。就上海音乐学院那些学生的批评言论来看,虽然有一些形容如“内涵极其浅薄、空洞和无聊,艺术效果几乎为零”,但都还仅限于作品,对作者并没有“擦伤”。


真正让相关师生“颇有微词”的,恐怕更多的是该文中,“用近似民间巫师的调子边唱边敲鼓、边从舞台一侧走到另一侧,如同小丑一样”这一句。然而,“近似民间巫师”,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与人身侮辱相距甚远。单独提出“如同小丑一样”一句,如果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被安放在任何人的身上,也许会被认定为一种侮辱性言辞。但放诸在文艺批评的语序中,再加以之前的若干铺垫,则是批评意味更占上风,也未必构成对名誉权等人格权利的实际伤害。


写批评也好,道歉也罢,都应该看自己的认知和决定,而不应是在某种外部压力下的“违心而为”。事实上,无论是院方,还是导师,要拥有比学生强得多的行政权力或“隐性影响”,即便没有强迫弱势的一方“道歉”“检讨”,学生在得知师长意见后,压力也是可想而知。也就是说,文艺批评是否侵权,是否该“赔礼道歉”,是由“权利”说了算,而不应该是“权力”。不管是来自行政的权力还是资本的权力,哪怕拿出师长的权威对评论的自由施加压力,都不合适。


此次《汤显祖》被批评,其实创作者徐坚强教授完全可以借机进行一次回应,不仅可以公开表达他的创作理念,让更多观众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同时也是对学生进行一次互动性很强的教育,何乐而不为?写封道歉信很简单,尽管用那些标志性的忏悔用词就够了,但随着道歉信一起消失的,是批评精神的萎缩,是独立观点的丧失,是大学文化的凋敝。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新京报“文艺Sao客”微信公众号。编辑:田偲妮、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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