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经天说,他在两年前遇见陈桂林时,已经走过了一些生命的重要时刻。
比如亲人离世,再比如大量的、被迫要独处的日子。
痛苦与孤独这两种状态,从来都无法对他人言说。独自消化它们的过程里,一个人内心所经历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那是无法预计何时能消散的阴霾。
漫漫挣扎中,陈桂林这个角色找到了他。
曾经年轻,并且因为年轻所以张狂,直到不得不独处的阶段,才开始审视自己,改变自我与外界的互动方式。“经过了那个阶段,我能理解陈桂林这个人。”
这份理解落在一部类型片里,则表现得更为极致。阮经天主演的新片《周处除三害》主人公陈桂林是榜上有名的通缉犯,不但凶狠,而且疯癫。陈桂林一开场就已杀掉两名黑帮成员,整个故事也主要讲述他如何追杀另外两名通缉犯。
四年逃亡,陈桂林从杀手到“义警”,最后心甘情愿自首伏法,彻悟时分,热泪滚落,他虔心悔过短暂一生中的罪恶。
狂妄嚣张的有罪之人,为什么会改变自己对生命价值的看法?阮经天以个人表演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形象,给出了新的回答。
京剧《周处除三害》尾声处,周处开始了他的忏悔。故事蓝本出于一千多年前,主人公周处年富力强而碌碌无为,素日佯狂纵酒、横行乡里。凭他无法无天,无知无畏,办成了射虎斩蛟的大事。然而,除害归来,周处见众乡亲以为他命丧恶波正摆酒庆贺,这才如梦方醒,反省自身种种劣迹。
唱完这一段,周处决意改过自新,赴京拜师学做好人,故事到这里画上句号,浪子回头金不换。
导演黄精甫以“周处除三害”为名,拍的是当代,电影主人公叫陈桂林,黑帮凶徒,所除之人也都是极恶之人。
区别则在于,当代“周处”陈桂林除害,是为求死。
电影的开场,是黑帮葬礼。如同经典黑帮片里所有重要人物的葬礼那样,警匪短兵相接,一个看不见却让人心领神会的临界点,在双方之间的窄巷里无序游移。阳光炙烤地面,热浪中,身披黑色衣裤的男人们吞云吐雾、虎视眈眈,宛如饥饿的鬣狗或者狼群。
镜头寥寥几笔,刻画了暴风雨前的宁静。此时,一个瘦削如鬼魂的高个子男人出场。
不同于那些胡子还没长齐就急着叫嚣的阿猫阿狗,他虽然来自死者所在帮会的对家麾下,却只是淡然奉上吊唁礼金,随后便如一道黢黑的影子一样飘走,把自己埋进人群。
下一个镜头,观众看清了他的脸,演员阮经天,这部电影的男主角。
阮经天在《周处除三害》里的第一场重头戏是吃饭。吃饭的时候,他旁边坐了一个金毛小弟,正绘声绘色讲起“桂林仔”怎样惊险刺杀葬礼上的那位死者。阮经天一脸轻松地听,像是就着榨菜下饭,有滋有味大口扒拉肉排和米饭,吃得满嘴油光。
错愕还没来得及完全释放,陈桂林已经游进人群。他举枪击中了死者所在帮会的二号头目,又穿过惊恐散开的群狼,径直向前补枪击毙对方,随后熟练擦去枪上指纹,从容离去。
警察在巷口瞄上他时,他的脸上反而漾开了一种近于癫狂的邪笑,他逃跑的姿态也癫到骨子里,好像生与死都只是疯子的游戏。
短短几分钟,陈桂林随时贴脸开大的恶鬼形象立住了。这是观众不曾见过的阮经天。
去年,阮经天有两部银幕作品先于《周处除三害》在国内公映,角色形象比较相似,都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小人物。陈桂林虽然也是反面角色,但成长线更加光明。用阮经天的话说,这个角色最吸引他的点在于,角色弧光饱满,情节起承转合很完整。
“说他是愚昧也好,偏执也好,我觉得这个人骨子里是浪漫的,而且简单到不行,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与事那么多,可是他有一种单纯,从想到做不考虑那么多。”
阮经天所说的浪漫与简单,在陈桂林身上反映为一种顽童式的疯狂。剥开影片类型化的视听表达,陈桂林这个人的决策体系甚至有几分幼稚可笑。从
犯下命案,到再开杀戒,最后到赴死,他的底层逻辑实际上是“仁义”,而且是潦草的、不带有任何深刻哲学反思的朴素价值判断。
开场杀两人,是因为陈桂林见到自己帮派老大遭遇不公,在为老大出头。四年逃亡不自首,是为了不让唯一亲人奶奶在电视上看到他被抓。在奶奶过世之后,他觉得“可以自首”了,又难免害怕,跪在关公像跟前,连续掷出九个“圣杯”,于是就老老实实去了警局。
结果,稍加反省发现自己已经坏到开始怕死的程度了,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坏的人逍遥法外,陈桂林觉得,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漂亮,舍身取义,身后留名。
这种带几分黑色幽默的宿命感也被观众捕捉到,有人总结说,影片讲的是通缉令的榜三干掉榜一、榜二大哥的故事。
导演黄精甫将自己对罪与罚的理解结合佛教戒律赋予给三个通缉犯角色,并用蛇、鸽子、猪依次比喻贪、嗔、痴。陈桂林对应的是“痴”,“香港仔”对应的是“贪”,最后登场的“牛头”对应的是“嗔”。
阮经天对陈桂林一角内心单纯性的理解,建立在“痴”之上。
陈桂林对物质与美色并无留恋,他头脑简单,易于被人劝说甚至洗脑。因为痴,所以只懂得用暴力解决问题,甚至痴傻到行为里残留着动物性。
以至于,当陈桂林面对比自己更疯癫、更毒辣的“香港仔”时,能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咬掉对方的嘴唇,立刻令对方惊惧不已,跌坐在地,踉跄求生。“饥饿到极点,动物性被激发,露出獠牙做出那样的举动,而嘴巴是你天生的武器,
当你还没有受到那么多教育的时候,学会的第一种反抗就是撕咬
。”这一段是阮经天提出来后与导演、动作指导商量决定的设计。
陈桂林的四年逃亡使他在社会中离群太久,从前依赖帮会为生所孕育的癫狂嚣张,正在退化成孤狼走投无路时的孤注一掷。
“又孤独,又饥饿,比从前更穷凶极恶。奶奶去世,他没什么可失去了。”
成了痴傻之物,反而心思越发单纯,这也为陈桂林的自我救赎埋下了种子。
陈桂林从二号通缉犯“香港仔”手中救下被对方软禁十多年的程小美时,本来已经身负重伤,第一个动作却是替程小美盖上衣物、松开手铐。
“我和王净比较熟悉,拍我们的对手戏时,我们也都觉得有点像《杀手莱昂》,两个人是互相救赎的关系,人生路上的过客,仅此而已。”
在镜头设计上,的确也没有出现陈桂林与小美情感涌动的表达,这样做亦成全了陈桂林的“痴”。
带着这种单纯,陈桂林走向下一个目标,象征“嗔”的头号通缉犯林禄和。陈桂林与头号通缉犯的对峙,也是影片上映之后广受观众称道的段落。
“无论是陈桂林也好,还是我自己,我相信每个人内心中都是想要相信世界上有救赎存在的。其实灵修中心这个地方,可能放平常看大家都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陈桂林也暗中期待,所有从前的一切,包括他遭遇的痛苦、失去、不公平、疾病都可以一笔勾销。”
在阮经天看来,痴人陈桂林在灵修中心放下屠刀、放弃目标,也是他内心真正转变的开端,表现的是他开始意识到从前所作所为的罪性。
只不过,到头来那是善嗔者的谎言,世界还是和从前一样,做过的事也不会凭空消失,
陈桂林还是有罪之身,人不能活在谎言里
。
在目睹谎言害死无辜者的生命之后,本来已经换上一身白衣成为信徒的陈桂林,从泥土里挖出自己的枪械和从前帮会里穿的那身黑皮。
在这幅画面中,阮经天给了陈桂林一个平静中隐隐绝望的神情。
当他走向灵修中心大杀四方时,再也没有了从前杀了人会嚣张邪笑的举动。
唯一留给陈桂林这个角色的情绪出口,是在杀死所有信徒之后,对着“尊者”画像放出的那四枪。
“比如突然天上掉下来一根逃生绳,很不合理,但人都会这样想要相信自己能摆脱泥潭,哪怕再不可能,也会奋力一试。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去责怪的对象,可是也发现找到了不等于所有事都可以结束,就是这样一种痛苦。”
在那之后,陈桂林如释重负,他拨通了陈灰的电话,被带走时才有了笑容。但那不是从前的笑,而是轻松之中融合了对生死的苦涩理解。影片又用另一场戏加强了对这种转变的表达,陈桂林在狱中微笑告别药剂师张贵卿。
张贵卿的谎言是最初促使陈桂林完成“周处除害”的原点,从前的陈桂林或许会恼怒,但此刻再也不会了,他已是“新造的人”。
“
我总是倾向于把真实的情感放进角色里面。我从前也是那么做的,所以每个时期,我的感受不同,遇见不同的角色,角色就是我对自己内心成长的一种提炼吧。
”仿佛昨天还是偶像剧小生的阮经天,到今年已经42岁,陈桂林这个角色足以展现出他对人生体悟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