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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2024年2月7日星期五，欢迎收看860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1月31日，化学罐车在湖南永州市零陵区发生车祸，33.5吨粗苯暴露在开放环境下，一部分流入下水道和土壤，一部分快速挥发。事发地点距离湘江支流潇水只有几百米，到潇水和湘江的汇合点也只有6公里。
第二天2月1日。政府宣布，已经建造7段堤坝截留污水，调度40台车对污染物进行清理转运。自来水水质一直正常。之后，永州苯事件再也没有官方通报，直到昨天2月7日，才对澎湃新闻说“事故处置仍在进行”。
与其同时，各个平台自媒体很愿意讨论中国的苯危害，讨论永州市民和湘江流域的生活问题。
在知乎，已经有十几个永州苯事故相关话题，热度最高的一条，回答在1000上下。有人指出下水道发生爆炸，有人反映当地在抢购矿泉水，有人指出用消防车冲洗是扩大污染。其他大多数回答都担心水土污染和长期影响。督工你怎么评价当地政府的救灾？
舆论场的反常现象可以先放到一边，先根据有限的信息谈事实。
现场视频显示，事故发生后出现了火灾，一部分粗苯被烧掉了。但罐体还比较完整，30多吨粗苯应该不是100%泄露。视频中还可以看到下水道发生过爆炸，破坏了路面与附近的公交车停车场。
苯的闪点只有零下10度左右，蒸汽遇到明火就会发生爆炸，这说明一部分苯进入了下水道，而且不一定是是消防车放水冲进去的。因为事故发生的时候正在下雨，很可能在消防车到来之前就在下水道发生了爆炸。
消防车到现场之后，首先要解决苯的燃烧问题，必然要继续放水冲洗，导致大量苯被水流带走，可能会污染周围的江河，所以还要建筑临时的堤坝，把水拦起来，然后用罐车抽走。
很多人指出，化工品抢险和普通火灾不太一样，救灾或许有更好的选择。这个指责如果用来评价专门的化工厂抢险人员，是可以的。但具体到这次事故，出事的罐车并没有运输本地产品，而是广西运到河南的过路车。当地政府在凌晨4点40分遇到事故，仓促之间要救火，要应对下水道爆炸，第一反应肯定是派出最近消防车喷水，然后再搞清楚罐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想办法控制短期的毒性和长期的污染。当天上午政府能完成能拿出这么一个抢险方案已经不错了。至于后续的舆论宣传和长期污染治理，那是另一个问题。
2月3日的永州新闻网有一份科普资料，请静静帮我读一段：
粗苯是煤热解生成的粗煤气中的产物之一，经脱氨后的焦炉煤气中回收的苯系化合物，其中以苯含量为主，称之为粗苯。粗苯性状为淡黄色透明液体，比水轻，不溶于水。储存时由于不饱和化合物，氧化和聚合形成树脂物质溶于粗苯中，色泽变暗。化学性质无色至淡黄色易挥发，非极性液体。具有高折射性和强烈芳香味。
-专家权威解读：短时间、低剂量的接触，通常不会造成长期健康损害，应急撤离可最大限度降低风险。
- 短期接触（如几小时）：可能引发头晕、咽喉不适，撤离后症状多会缓解。
- 长期暴露（数月以上）：才可能引发严重健康问题。
从2月1日到2月7日，永州政府和所有中国媒体，没有一个字正面分析苯泄露问题，只发布了这么一份没有前因后果的科普内容，这导致，中国人民转向通过自媒体乃至猜测来获取信息，当地政府的任何科普都没人信，也没人看。但具体到这份资料，但我们分析下来，没有明显问题，还是建议各位作为参考。
这份报告全文只有两个“毒”字。第一次说：泄漏区域内，有条件时佩戴防毒面具或N95口罩。第二次提到“毒”，说孕妇、儿童、老人及慢性病患者更易受毒性影响，需优先撤离并密切观察。但自媒体报道普遍声称苯有剧毒，这是真的吗？
到2月8日我们的节目定稿为止，百度百科还在介绍说“苯有剧毒”，自媒体当然也会引用。但是，这个经过了中科院和中科大审核的词条是有问题的。苯并不符合化学和生物学上“剧毒”的定义。
2018版《危险化学品目录》第49条是“苯”，并未标注“剧毒”。因为剧毒有明确判定界限，依据是大鼠试验半数致死量。苯的半数致死量是剧毒判定条件的几百倍，只能算中等毒性。
除了毒性之外，苯的挥发性强，出问题主要在封闭空间。这次事故发生在开阔空间，只在下水道里发生小型爆炸。大多数泄漏的苯还是进入了空气。
苯环吸收光子能力的波长范围正好在紫外线范围，可以用来做紫外线吸收剂。反过来说，在低密度状态下，太阳光包含的紫外线能快速导致苯的分解，变成无害的小分子。再加上空气中的臭氧进行氧化，苯的空气降解是很快的，只要疏散几百米内的居民，几天后就不用再担心苯的空气污染。
还有一部分苯随着水流走，因为苯不溶于水，而且密度小于水，只要把水拦下来，就可以在水面收集大多数苯，当地政府紧急筑坝的方案是对的。最严重的问题，是一部分粗苯渗入了土壤与地下水，接触不到紫外线和臭氧，这部分比较难办，可能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才能完成自然降解。如果监测到了大量渗漏，甚至和当地的饮用水源接触，或者在某个地方持续进入密闭空间，那可能要以年为单位，才能彻底消除污染。所以当地政府有限的几次公告，都强调暂时没有发现饮用水有问题。
督工你认为空气污染问题不大，但是很多当地居民，包括在事发地点几公里之外的居民，都表示担心微量的苯也会长期致癌，表示要带全家离开永州，督工你怎么评价他们的选择？
我理解他们回避苯污染的心情，但如果连空气中微量的苯也不能接受，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在中国东部地区找到字面意思上的“避风港”。
按事故之后一周当地的空气标准来算，我们生活中接触到的苯不算少。汽车尾气、加油站蒸发物、烟草燃烧，都会产生苯。最典型的例子是汽油，1999年国I标准发布之前，国内汽油对苯含量完全没限制，当时苯是常用汽油添加剂，用来提高辛烷值，含量甚至超过10%，而汽油又是非常容易挥发的液体。我这代人童年记忆中的汽油味，很大程度上就是苯味。
简单地说，在20世纪打翻一桶汽油，空气中的苯含量就接近这次事故中心的水平。现在中国汽油按国5标准是1%，国六标准是0.8%，还相当于20世纪的十分之一左右。事故结束一周之后，当地的苯含量，不会明显超过有加油站或者高速公路的城区，想躲开微量苯，没那么容易。
最后还有大家最关心的饮用水问题，据说当地已经有囤积瓶装水的现象了。这主要看地方政府对自来水系统的监测是不是认真。
从化学规律上说，水是极性分子，不太容易被非极性的活性炭留住。同时，苯是非极性分子，容易留在活性炭表面。所以用微孔活性炭过滤，很容易吸附掉水中的苯，不会影响自来水水质。国内之前有过多次苯泄露事故，用活性炭与水泥管搭建吸附坝，就能拦截水体污染。遇到这种突发事件，自来水厂通常也会临时加一道活性炭滤池，确保充分过滤。活性炭的成本不算高，我相信当地政府不会在自来水监测方面开玩笑。
这里顺便我给家乡做个宣传，河北平泉市最重要的产业，就是多孔活性炭。尤其是杏核做的活性炭效果最好。有需要的观众，可以联系我家乡的工厂，但我并不鼓励各位因为这次苯泄露事件就去自己买活性炭。
督工，你说只要自来水厂正常工作，就不用担心喝水的问题。但是很多人想起了2005年的吉林石化爆炸事件，100吨硝基苯流入松花江，导致哈尔滨全市断水四天，更下游的俄罗斯向中国索赔4200万元清理费用，这两件事有可比性吗？
舆论应对方面有相似性，化学方面区别很大。因为硝基苯和水一样是极性分子，分离难度大。而且硝基苯密度比水大，不会飘在表面，所以处理难度大于苯污染。当时哪怕在中国污染带内部，苯浓度也一直没有超标，只有硝基苯超标问题。所以，不能因为当年的污染从松花江扩散到黑龙江，就担心这次的苯污染失控。
除了直接的毒性之外，很多人指出苯是一类致癌物，长期影响不可预测，督工你怎么看？
一类致癌物不代表致癌烈度，酒精也是一类致癌物。如果一个酒精罐车在河边翻车，或者是附近有酒厂爆炸，应该没人会担心长期的污染问题。所以，苯的致癌效果，必须要累积暴露浓度与暴露累积时间，目前所有苯中毒的人，几乎都是长期在工作环境下接触苯，得了职业病。
比如说，与苯有关的化工车间，招人时通常会要求已婚已育。这是化工操作工常年积累，可能会影响生殖系统，甚至患上白血病。企业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会在内部附加这条用工条款。类似的，喷漆、涂刷、橡胶生产以及印刷行业，也有类似的风险。但中国每年的苯产量是2000万吨左右，相关行业从业人员也是成百上千万，没必要把他们的生活说成地狱。一次几十吨的事故，完全不可能导致周边地区集中爆发癌症。
前面提到，汽油包含苯，而且容易挥发，所以过去普通人长期接触苯的风险，来自于加油站与汽修厂。二十年前法国有个全国病例对照研究，发现在加油站与汽修厂附近的儿童，急性白血病概率更高。但在现在汽油苯含量下降，问题不那么严重了。如果你真担心苯的影响，可能首先应该把接送孩子的车换成电动车。
当前对于普通人来说，最主要的苯致癌风险，在地下车库、交通干道和工业区。比如说，重工业工厂24小时执勤的保安，地下车库管理员，繁忙路口的辅警，的确容易因为汽车尾气和工业生产，被低密度苯累积出癌症。但即便是这个群体，平均也要50到70年，才会积累出致癌效应。或者说，他们可能正是因为找到了收入较高的工作，才能活到苯致癌的年龄。
我说这些，不是说苯没有毒害，而是强调不能抛开剂量谈毒性。这次事故泄露规模不大，处理起来也不困难，所以没必要被恐慌情绪影响正常生活。实在不信，我建议各位自己检测当地的河水和自来水，如果这两项没问题，其他方面很难再出问题。
出事故的罐车，本来要从广西梧州开往河南濮阳，在永州只是经过。而且追溯历史消息，可以看到，去年3月份，同样是在永州市零陵区，也发生了一起粗苯溢漏事件，罐车同样是从广西方向来的，说明不是巧合。督工，为什么河南省要从广西买粗苯？为什么要频繁经过永州零陵区？
粗苯上游主要对应炼焦厂，下游主要对应苯加氢厂。在炼焦厂，焦炭煤气的副产物是焦化粗苯。焦化粗苯先加工成精制苯，之后在加氢苯生产线变成高纯度苯，送去制造塑料、尼龙、橡胶这些工业材料。
粗苯只是炼焦厂的副产品，炼焦厂的主要任务，是买煤炭，再把焦炭卖给给钢铁厂。所以，炼焦厂过去集中在钢铁厂和煤矿之间，河北、河南这些省份最多。既然本地的副产品是粗苯，那就很自然地建立了苯加氢生产线。
但是，最近几年，钢铁产量停滞，焦炭产量下降，河北、河南的苯加氢生产线反而缺原料了，必须从全国乃至全世界买粗苯。这其中包括焦炭产量还比较高的山西，也包括广西这些本地化工比较弱的省份。所以，广西的粗苯向河南运，形成了一条运输线，经常会经过永州。
罐车跑得多了，事故就会多。刚才提到，山西保留的焦炭厂多，是粗苯流出大省，前几年出现过更严重的粗苯罐车泄露事故。2017年1月，装载29吨粗苯的槽罐车，在汾河大桥上与大客车相撞，直接掉到河水里。当地政府在汾河下游紧急布置了多处吸附坝，避免了污染物蔓延到黄河。一个月之后，山西忻州又有一辆罐车向汾河支流流出粗苯，经过七八公里流入汾河干流，也是类似的处置方式。
近一点说，2024年底，12月6日，辽宁葫芦岛郊区，撞苯的罐车和其他车辆碰撞，就在公路上向外喷苯。
从公开报道的新闻看，中国的粗苯罐车，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在公路上出事。永州这次有33.5吨粗苯泄漏，虽然相对严重，但也不是特别严重。当地群众和湘江流域的居民发生一定的恐慌，主要问题不是污染本身，而是政府和媒体提供的信息不足，每次出事故都想用冷处理的方式解决，这造成了两个效果。
长期效果，是群众不知道中国每个月都有类似的事故，把身边几十吨的罐车当成国家级的环境灾难。尤其是主流媒体喜欢高调报道国外的化工原料事故，反过来也会加强国内的恐慌。
短期效果，就是群众看不到政府随时更新的事故信息，其他主流媒体也对事故保持沉默。如果隔六七天才能看到一次政府的正面回应，情绪被自媒体主导也很正常。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政府自己要大方一点，首先当地政府要主动说话，每天甚至每小时公布监测结果。自己主动提起话题，总比被人质问要好。其次要欢迎媒体来采访，甚至主动邀请媒体来采访，让媒体看到现场的情况，总比各家媒体远程猜测要好。
另外，当地政府官员可以做个好姿态，在事发地点造一顶大帐篷，主管副市长或者环保局长在帐篷里办公一个月，早晨换上运动服在周围跑一圈，直播给全国人民看。市长隔几天请记者来喝茶聊天，就在事发地点的下游取水泡茶，相信周围群众一定不会担心环境污染问题。
再极端一点说，下次永州市或者零陵区建办公楼，建体制内的宿舍，优先考虑出过事故的地方，不仅可以解决这次事故的后遗症，还对未来的救灾有好处。
这些表演式宣传，成本也不算高，为什么很少见到国内的干部来做呢？
这是一个更值得关注的问题，我认为，这里不仅仅涉及到干部的个人利益，也不一定是干部不相信本地的环境监测数据。很可能是因为，环保救灾，环保公关，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浪费地方财政，同时不给干部增加政绩。干得再好，也不如低调冷处理，把事情拖过去。
国内对事故的处理，一般是遵守属地原则，哪里出事哪里管。管好了是份内的事情；管不好就是错误。所以，对于这种可能影响大面积公众健康的问题，当地政府最希望的是被社会忘掉，只在有直接利益的时候才会高调干预。
这种直接利益，首先当然是税收。要是制造粗苯或者利用粗苯的工厂就在永州本地，每年提供几亿税收，保证几千人就业，我相信主管副市长不仅会关心救灾，还会关心这家工厂的后续运营情况。如果当地民众对环保的担心，会影响工厂的原料供应，政府一定会高调公关，现场办公，派出更多的交警维护秩序，保证后续的粗苯原料还能运进来。但现在生产粗苯的是广西，需要粗苯的是河南，当地连个过路费都不一定赚到，肯定没有兴趣替粗苯产业链去辩护。
还有一种直接利益是索赔。前面提到，吉林的石化工厂爆炸，沿河而下1000公里外的俄罗斯城市都要提出索赔。现在陕西的车，装着广西的苯，给河南的工厂供货，在湖南永州出了事情，按法律说，必然要交更高的保险，而永州地方政府也可以找保险公司要到足够的补偿。如果补偿不仅让地方政府能支付成本，还有点赚头，我相信地方政府也更愿意向当地居民解释情况，甚至在索赔的时候可以站到一起，共同作为受害者起诉保险公司。
2024年10月有一个判例，湖南岳阳县乡镇发生车祸，油罐车爆炸，地方政府为了安抚群众，替司机垫付了87万元的费用，给周围居民修房子。但保险公司一直拖欠。乡政府被迫找当地居民要了“索赔权益转让书”，起诉保险公司，在去年10月拿到了赔偿。
这看起来是个普通民事案件，但问题是，事故发生在2020年，保险公司赔款是2024年。乡政府的87万资金被占用四年，这压力不算小了。所以，地方政府处理类似事故，看来是没什么赚头，也没有高调宣传的动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