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史》赵匡胤时代的人物传记,很容易发现两桩有意思的奇事。
第一桩,宋太祖一朝的武将们,似乎集体成了佛教徒。
稍作列举:
①石守信:“
尤信奉释氏
,在西京建崇德寺,募民辇瓦木,驱迫甚急,而佣直不给,人多苦之。”
②韩重赟:“
信奉释氏
,在安阳六七年,课氏采木为寺,郡内苦之。”
④李崇矩:“
信奉释氏
,饭僧至七十万,造像建寺尤多。又喜黄白术,自远迎其人,馆于家以师之,虽知其诈,犹以为神仙,试已终无悔恨。”
⑥王仁镐:“性端谨俭约,
崇信释氏
,所得俸禄,多奉佛饭僧,每晨诵佛经五卷,或至日旰方出视事从事刘谦责仁镐曰:‘公贵为藩侯,不能勤恤百姓,孜孜事佛,何也?’仁镐敛容逊谢,无愠色。当时称其长者。”
⑦陈思让:“累历方镇,无败政,然
酷信释氏
,所至多禁屠宰,奉禄悉以饭僧,
人目为陈佛子
。”
第二桩,宋太祖时代这些皈依佛门的武将们,几乎全是些贪财好色之徒。
也稍作列举:
①石守信:
“累任节镇,
专务聚敛
,积财钜万。
”
②王全斌:
“破蜀日,
夺民家子女玉帛
”,纵兵大掠蜀中。
③王仁赡:
破蜀之日,“纳李廷珪妓女,
开丰德库取金宝
”。
④楚昭辅:
“颇吝啬,前后赐予万计,悉聚而畜之。
尝引宾客故旧至藏中纵观,且曰:
‘吾无汗马劳,徒以际会得此,吾为国家守尔,后当献于上。
’及罢机务,
悉以市善田宅
,时论鄙之
。
”
⑤崔彦进:
“频立战功,然
好聚财货
,所至无善政。
”
⑦张铎:
“州官岁市马,张铎厚增其直而私取之,累至十六万贯,及
擅借公帑钱万余缗,侵用官曲六千四百饼
。
”
⑧田景咸:
“
性鄙吝,务聚敛
,每使命至,惟设肉一器,宾主共食。
”
⑨王晖:
“性
亦吝啬,赀甚富
,而妻子饭疏粝,
纵部曲诛求
,民甚苦之。
”
皈依佛门,要讲求慈悲之心,不应该再有“专务聚敛”、“夺民家子女玉帛”之类的行径。赵匡胤时代的武将们,却一面集体皈依佛门,一面集体“专务聚敛”,这种诡异的“对立统一”背后所潜藏的,其实是
武将们强烈的求生欲
。
自唐末藩镇割据延伸到五代,百余年的动乱形成了一种“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游戏规则。赵匡胤时代的武将们,大多有着后周旧臣的身份,某些资历深厚者甚至历仕三朝以上(如慕容延钊)。赵匡胤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自然也担心这些在五代大染缸里浸泡已久的武将们有样学样——势小者惯做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势大者则蠢蠢欲动,以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前辈为榜样。
为了睡得更踏实,称帝之后,赵匡胤即在全国推行一种新的“更戍法”:朝廷分遣禁军戍守边城,各军区之间的部队须经常换防,“使往来道路,以习勤苦、均劳逸”。按《宋史.兵制》的说法,此法优点颇多,既能防止将领们化朝廷之兵为私人武装;部队间经常调动,还可以改善部队腐化骄惰的习气。弊端则是,宋军也自此陷入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困境,对外的战斗力大为减弱(倒并不影响对内镇压普通民众)。与“更戍法”相配套,对那些威望高、能力强,掌兵已久的将领,赵匡学东汉的光武帝刘秀,自导自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一劳永逸斩断了他们与军队的连结。
图:
赵匡胤
赵匡胤严重的猜忌与严密的监视,让武将们集体养成了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的处世风格。换言之,这些杀人如麻的赳赳武夫,并非服膺佛祖的慈悲,而是恐惧赵匡胤的猜忌;他们的贪婪好色未必出自本性,更多是在响应赵匡胤的鼓励——对于武将的贪污腐败,赵匡胤长期持默许态度,盘剥百姓固然不闻不问,即使侵吞数额巨大的公款,也往往不会受到实质性的惩罚。
初时,武将集团的贪腐尚是做秀成分居多。《宋史》评价石守信的疯狂敛财,说他“岂非亦因以自晦者邪?”,可谓相当透彻。王全斌早年的为人,是“轻财重士,不求声誉,宽厚容众,军旅乐为之用”,克蜀之日却亲自带头敛财,且放纵部下大肆搜掠蜀中,“侵侮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财,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如此反常无疑也是为了自污求保——克蜀之功太大,赵匡胤赏无可赏,惟有用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污”,才能安抚赵匡胤对王全斌的猜忌之心。
在赵匡胤时代,没有自污而能保全终身的,唯有曹彬一人。
这既有赖于曹彬自己懂得韬光隐晦,也与曹彬身为“宋朝开国第一名将”,赵匡胤有意将其树立为典范有直接关系。
韬光隐晦的首要之务,是要有自知之明。灭南唐之役,赵匡胤于出征前鼓励曹彬说:“攻克李煜回来,我用你做宰相”。副帅潘美提前祝贺曹彬,曹彬让他且慢祝贺,说这仗打赢了自己也做不了宰相,潘美不明白继续追问,曹彬意味深长地回答:“太原军阀刘继元尚未平定。”凯旋回朝时,果不其然,赵匡胤对曹彬说:“现在军阀割据未平者尚多,你做了宰相,品位已极,岂肯再替我努力奋战?再等一等,为我攻取了太原再说。”赏赐曹彬五十万钱了事。曹彬对此看得很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
(《涑水记闻》)
作为赵匡胤刻意树立的榜样,据
《宋史》记载,曹彬在朝从不违迕赵匡胤的旨意,也从不谈论他人过失;从不以名位功绩自重,路遇士大夫总是先调转车头避让;甚至从不直呼属下小吏的名字。赵匡胤曾让他评价当朝官员,曹彬的回答是:“军事之外的事情,非臣我所应当知晓。”
但曹彬是不容易学的。
相较之下,把自己搞成一个贪财好色的假佛教徒,更能缓解赵匡胤对自己的猜忌之心。
赵匡胤也乐于看到他们一面贪财好色,一面假模假样用“信奉释氏”来装点自己有慈悲之心。在这样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纵容下,宋初的某些武将,遂将人性的丑恶面极端地释放了出来。
比如,猛将王继勋“专以脔割奴婢为乐”,所谓脔割,就是将肉割成一块块零碎。某日,王继勋府中围墙因大雨坍塌,大量奴婢逃出牢笼,跑去官府求助。事情闹到赵匡胤那里,他“大骇”之下,对王继勋下达了一份看起来特别狠的判决:“削夺官爵,勒归私第。仍令甲士守之。俄又配流登州。”
但这份判决只是做样子给外界看,并未真的落实,没等王继勋启程上路前往流放地,他已被改授为右监门率府副率。
开宝三年,王继勋又被任命为西京洛阳的行政长官,到任后变本加厉发泄自己残暴的本性,他开始吃人了:“强市民家子女备给使,小不如意,即杀食之,而棺其骨弃野外。”人贩子和棺材商人日夜出入王继勋府中,造成一种极为诡异的门庭若市。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洛阳百姓对上诉官府不再抱持希望,一切听天由命。
赵光义上台后,王继勋被处死,官方统计得到的数据是:
自开宝六年到太平兴国二年,短短五年时间里,王继勋前后亲手杀掉和吃掉的奴婢多达一百余人。
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却可以在赵匡胤时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宋史.王继勋传》)
宋初武将吃人者,王继勋并非特例。有斩杀韩通之功的军士王彦升,后来做了防御使,也吃人吃得满嘴流油:“性极残忍,俘获戎人,则置酒宴饮,引胡人,以手捉其耳,对客咀嚼,徐引卮酒。戎人血流被面,彦升笑语自若。前后啖数十百人”
(《渑水燕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