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索菲娅的剑尖离我的喉咙只有几个拳头的距离，只要她再往下刺一点，我那被她的左手用力压着、掐得死死的脖子就会皮开肉绽，鲜血迸射，化为这灰沉沉的天空里最鲜艳的的一抹色彩。
在这一刻，在她下定决心要杀死我，而我放弃了反抗的这一刻，我已经不再关心前尘，而只想问问她――
（二）
时间进行到44世纪，由于海平面持续上涨，陆地面积逐年减少，这让因为寿命延长而格外突出的人口问题越来越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随之而来的住房问题也使人们越来越焦虑。
到现在，即使大厦越建越高，地下室越挖越多，很多人居住的“房子”，也只够放下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除此之外，甚至没有地方让你放下哪怕一双拖鞋。资源缺乏，物质贫瘠，人们转而向虚拟世界寻求精神安慰。
银河科技集团的产品“飞梭”应运而生。它的外形像一个梭子，刚刚好可以取代可怜的单人床放进房间里，同时配有先进的生命维持系统，能够保证人类三个月左右的身体基本需求。最重要的是，它能带你进入一个广袤的虚拟世界――《银河》。
人们可以通过“飞梭”将精神和《银河》相连，进入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银河》没有满天飞舞的奇珍异兽，也没有华丽的幻想景观，如果要说它的特色，恰恰在于它是虚幻又真实的现实世界。在这里，你不能飞，也不会法术，但是可能拥有像拉古夫海一样大的庄园；在这里，你不会认识精灵或者人鱼，但是可以拥有自己的伴侣甚至是孩子。《银河》几乎百分百复制了现实世界，抛弃了所有奇幻的元素，但是比起拥挤而冷漠的现实世界，可以随人的心意建造的这里简直像是天堂一样美好，你在现实世界可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失败者，但是在《银河》，你永远不会失败。
我在《银河》遇见――或者说，捡到索菲娅的时候，她正因为丢失了“羽衣”而处于非常严重的精神紊乱状态中。
因为《银河》和现实世界太过相似，沉溺于虚拟的人们有时候会渐渐混淆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长期未脱出导致无数人因为营养不足和其他原因失去了生命。“羽衣”的存在就是为了补救这个bug，它的作用类似于几千年前一个电影《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当人们看到“羽衣”的时候，就能瞬间意识到这只是一个虚拟世界，同时，“羽衣”也融合了“脱出面板”的功能，当玩家长时间在线，“羽衣”将发出提醒，甚至强制使玩家脱出。
在神话里，失去了羽衣，九天的仙女无法重返天界；在《银河》，失去了“羽衣”，玩家将会进入强烈的负面状态，提醒玩家尽快找回。
而索菲娅的负面状态反应格外强烈，我捡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茫然的徘徊，身上满是伤口――全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蓬头垢面，攻击性还格外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押”回家。
我后来跟索菲娅开玩笑说，好像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是因为我捡到了最需要帮助的她。
（三）
我在银河里的住所并不豪华，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木屋，陈设也十分简陋。这个简陋的小房子过去十多年一直都很坚挺，却在索菲娅来了之后被拆了几十次――为此我常常嘲笑索菲娅上辈子是哈士奇投胎。
大概在一周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慢慢稳定下来，整个过程中，我和我的房子一样，被她搞得狼狈不堪。好在我只要按住她和她对视，她又能找回一些理智，靠着这难得的清醒，她最终想办法联系上了《银河》的GM，重新给“羽衣”做了备份。
我用一身伤痕和被拆了的家换来了索菲娅的友谊，我们的人生线有了非常短暂的重合。那是非常愉悦的一年，那些时光我虽然已经记不清了，它留下的感觉偶尔还是会笼罩着我――即使我已经不再回忆。
有时候，没那么多事做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会不由自主的飘过一些画面，比如紫藤花的香气，和偷偷躲在花架下接吻的人。本来这个吻可以拥有更长的保质期――
（四）
我很少回忆我的小时候，比想起和索菲娅共度的时光的次数更少。
我的家，或者说出生地，是一间非常狭窄的地下室。我的母亲是《银河》的忠实用户，她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爱人，他们曾经短暂的在现实世界相爱过，但是地下室容得下“飞梭”，却容不下爱情。他们分手几个月之后，我的母亲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打掉已经来不及，所以我出生了，起初，我的母亲还很高兴人生有了新的牵绊。但是养育新生儿的麻烦迅速打消了她的热情，现实世界的女儿，远远没有游戏世界里的一万分之一可爱，她会哭，会闹，不听指挥，没法静音，几乎让她崩溃。
所以在游戏世界里拥有一个女儿作为替代，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成天成天躺在飞梭里，我一直以为她是死了。当她从飞梭里醒来看到我，那种厌恶的眼神让我印象深刻。我几乎是自己养大了自己，其中的惊险不必多说，我失去了很多东西，甚至包括一只眼睛。
所以我恨银河，恨透了那个包装成伊甸园的虚假天堂；我也恨我的母亲，恨她和世人一样的懦弱，一样的愚蠢。
毁了银河，让所有软弱的灵魂在日光下无所适从，这就是我的目的。
（五）
接近索菲娅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成功，我并不能确信她还记得那些事情，直到她对着我的眼睛发愣――受伤使我的眼睛被迫成了“鸳鸯眼”，某种意义上挺好看，但这仍旧是残缺。
我需要她“羽衣”里的很多权限，因为她是《银河》管理员之一。在相处的一年里，我已经尽力在破解，真相却不如我所愿的比成功来得更早。
如果把我和索菲娅的恩怨整理出一条时间线，那么我得认真想想，应该从哪里切入才能说清楚这个恶俗的故事。我们不妨把这条线拉回到20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在艰难的拉扯我自己长大，而索菲娅，作为银河管理员的掌上明珠，正享受着她快乐的童年。
前情不表，总之，聪明的索菲娅靠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幸运的从绑匪手中逃脱。不过如果不是捡垃圾正好捡到她的我，可能她最终的结局是迷失在贫民区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最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是逃不过一死。
我带着她在地下室住了半个多月，直到我母亲从飞梭醒来联系上索菲娅的家人。我想，那应该是索菲娅人生最黑暗的半个多月，从前，她应该无法想象，有人的食物来源是垃圾桶。
我以为她已经忘记这段日子，直到再一次相遇，我抬眼看她，她怔怔地喊了句：“波斯姐姐……”。
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我躺在屋顶上，银河的天空格外明朗，在那样的夜里，你可以清晰的数出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在现实世界是没有这样的星空的，我们的环境保护其实做得挺不错的，但是大楼太高太多了，生活在地上的我们，就好像那只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一角的天空。
索菲娅没有关闭自己的脚步声，“哒、哒、哒”的规律声好像踩在谁的心上，她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躺下来。我们没有不必要的交谈，三年过去，曾经有的歇斯底里和不可置信渐渐都归于平淡，反而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和平共处的时光，甚至可以心平气和的躺在一起看星星。
和平建立在我已经彻底失败的基础上，但是只要我坚持，谁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会成功呢？
她拔刀的那一瞬间，我居然还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反抗。但其实想了也白想，管理员的刀就是她的权限，注销我这样一个ID，轻而易举。
刀尖抵着喉咙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数据被格式化之前的强制脱出感。索菲娅好像还想说什么，又泯着嘴忍住了，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把我们都淋了个透湿，这本不应该，天气的强烈变化说明管理员的控制出了bug，但我不想指出这一点。
就像她不问出口一样，我也不会告诉她。
这也是最后的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