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国人是曾有过旺盛的生命力的，这种生命力很直白，就是生。
作家莫言在他的诺奖小说《蛙》里，描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家乡的盛景，那是计划生育执行最严格的阶段，落实到山东的一个乡村，演出了一场场“流”与“生”的血战。
当演员宋丹丹在舞台上用小品“超生游击队”对妇女渴望生孩子的天性极尽挖苦嘲讽，惹得亿万观众哈哈大笑时，
莫言的姑姑正在山东农村当着计生小队长。
姑姑是典型的老电影里的女性，觉悟最高的女儿，无条件服从的执行者，只要是上面交代的任务，敢于上刀山。
于是，姑姑就与她的乡亲们成了战场上的仇敌。
她的那些乡亲，有的是从小跟她长大的伙伴，有的是看着她拖鼻涕的亲戚，有的是教她读过书的老师，作为80年代山东农村的村民，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想生，想多生，或者说，总得生个儿子。
如果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坟头上长草没人锄，就是“绝户”。
农村里骂人最恨的一句话就是“绝户”，所以那些还没有儿子的乡亲，偷偷怀孕，偷偷生产，东躲西藏移行换位，拼了命也不能“绝户”。
但他们碰上了姑姑。
姑姑是个执行任务的干才，她目光如炬，从村里溜达一圈就能闻出谁家有喜；
她铁腕如石，任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来求情，也得把大着肚子的媳妇推到车上带走；
她意志坚定，最繁忙的时候一天十几台手术，看着血流如注，腿不软。
莫言说，姑姑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做了上千台这样的手术，让数不清的老乡变成了“绝户”。
幸好莫言获奖是在2012年，那时候距离计划生育最严格的八九十年代还算不遥远，当他获奖的消息传回国内，氛围基本是兴奋的、鼓舞的、欢欣的；书店最醒目的位置立刻摆满了莫言的小说，《蛙》在最中间。
如果是现在，已经买上房的80后，已经从父母手中接过房的90后，以及开始帮父母收房租的00后，恐怕会使劲翻一翻莫言的小说，找一找他写过哪些恶劣的句子、肮脏的话语、卑鄙的词汇，然后一波接一波的怒骂，把有些秃顶的莫言骂个灰头土脸。
“竟然把最痛苦的伤疤那么细致地揭开给外国人看，竟然拖着个燕尾服去领个破奖，接受外国人喝彩，你莫言到底吃谁的饭。”
可以理解，因为那些骂咧咧的年轻人确实是沾了独生子女的红利，当父母一辈子的打拼成了他们的财富，房子、车子、装修、彩礼、娃娃的辅导班......看着父母屁颠颠地包办，一种唾手而来的舒爽充满了优越感。
想想看，如果把姑姑截流的那些孩子都生下来，如果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那么除非父母混成了大老板，否则还有什么舒爽，剩下多少优越。赶紧收拾铺盖卷，大城市里996吧。
所以，在莫言不出名的时候，他的《红高粱》能拍成电影一炮而红；当莫言红得已经过气了，他的诺奖小说也没人愿意翻拍。
我常常会想，如果把《蛙》拍成电影的话，姑姑的形象最难把握，需要一位出神入化的好演员。尤其是姑姑老了之后，她变了，开始睡不着觉，开始后悔并且想念她亲手流掉的孩子。她找来泥塑艺人，按照想象捏出一个个的泥娃娃，摆满了整个房间。她干了一辈子，没生儿女，没有财产，在日渐老迈的人生路上，备受煎熬。
她怕极了青蛙，那像是婴儿啼哭的哇哇叫声，声声撕裂在她的心里。
如果这样的电影拍出来，上映了，现在的年轻人愿意去看吗。
别看如今电影票房动辄几十亿，但那都是热血的、暖心的、搞笑的、励志的、奇幻的......像这种纯粹往心里添堵的题材，我敢打包票，破一个亿都难。
可是，在中国没人拍的电影，有人却在美国拍了。
02
演员宋丹丹自豪地在微博上宣布，她家的闺女太厉害了。
好演员当属宋丹丹，既可以穿上绿棉袄演绎四处躲藏无处偷生的农民妈妈的惨状；又可以略施脂粉扮出高档公寓里儿女围坐其乐融融的温馨。这一次她口中的闺女，是她的继女赵婷。
赵婷导演的《无依之地》连续拿了金狮奖、金球奖，正在剑指奥斯卡大奖。目前的风向，已经成了奥斯卡的最大热门。
说出来惭愧，我没能等到国内公映，就在网上先找地方看了。故事很简单，主人公是个年老的妇女，丈夫去世，自己失业，又没生养儿女。于是她变卖全部家当，买了一辆房车，踩起油门上路，在各地游荡。
路上的风景很美好，但她的心情很煎熬。
她孑然一身，当看到别人一家欢聚的时候，会感觉自己这辈子彷佛白活。
她在石膏厂工作了几十年，原本觉得可以赖以养老，但石膏厂突然倒闭了。她辛辛苦苦流的那些汗，彷佛注定是一场失败。
过去的一切是徒劳的、失败的；未来是没有希望的。
所以她只能上路，不停的驶向下一站，没有目的地。只有脚踩在油门上，才能稍稍打消她心中的煎熬，熬着，熬过这该死的后半生。
演这个角色的是美国老戏骨麦克多曼德，她在前两年刚拿过奥斯卡，炉火纯青的演技，演出了一个倔强的、煎熬的老年女人。
我突然想到，如果她是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演员，恰好可以演莫言的姑姑。
在莫言的小说里，姑姑的生命没有完结，她的退休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启动她备受煎熬的老年岁月。
我想这种煎熬，要比无依之地里的
麦克多曼
德更浓烈。
人家开着房车在公路上游荡。姑姑不会开车，只好捏泥娃娃，梦里梦外，她的心思随着这些娃娃在地府里游荡。
人家失去了家庭，但可以找同路的玩伴，一起跳舞，一起打工。姑姑见不得人了，与她同龄的乡亲们，家里没遭过她手的不多。
人家没有了工作，毕生服务的工厂说没就没了。姑姑倒是平安退休，但她为之奉献了一辈子的事业，那上千台的手术，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失去了回忆过往的勇气。
更
重要的
是，现
在
鼓励生育了，许多
专家
跑出来号召大家多生，许多地方出台了不生二胎就罚款的暗箱操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