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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前,妈妈最后一次命令我要好好学习

卖杏花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6-12 16:03

正文

六岁以前,和高考前一年,是我体质最差的时段。

6月中旬,逼近高考,身体更加虚弱。感冒发烧就不说了,已经是最低消费。更可怕的是口腔溃疡,我几乎每星期都会受它的折磨。曾经有一次,我口腔里同时长了五六个溃疡,小的有绿豆大小,大的近似小拇指指甲盖。我吃不下去饭菜,喝一口凉水,都会疼得泪流满面。

我大把吃阿莫西林胶囊、黄连上清丸、三黄片、龙胆泻肝丸,又听说越是苦的中药材越去火,我就买来黄连泡开水喝,都不顶用。黄连水很苦,是那种类似化学毒物的苦。

与肉身的痛苦相比,半个月的高考根本不算啥事儿。我坐卧不宁,几乎想去跳楼,又去找校医,此前几次,他都是用竹签蘸一点稀释过的硝酸银溶液,来烧蚀溃疡面,形成一块青白色的痂,疼痛会减去大半。

这一次,他不敢再给我点,“你口腔里烂完了,都点上,说不定会感染……”

我没敢再去输液。此前半个月,我曾在镇上一个小诊所里输青霉素和双黄连,结果发生过敏反应,打了三倍于成人剂量的强心针才抢救过来。

我每天不是歪在大寝室的蚊帐里,就是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已经从文科班的第一名,滑落到第九名。

这天傍晚,我又在教室里迷糊,有人喊我,“你妈来看你了”。我晃着走下教学楼,母亲的自行车还没放好,她扶着车把站着,头上戴着割麦时的草帽,车把上挂着一个袋子。

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妈呀,这是咋了?”她似乎要伸出手来扶着我。

我想说句话,嘴里又是一阵剧痛袭来,泪珠像是在眼眶里滚了半圈,又钻了回去。

母亲给我带来两袋奶粉和一袋糖,我太瘦弱,又不吃肉,奶粉几乎是我所有的蛋白质来源。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面值都是十元,她认真数着那叠钱,似乎想从里面多数出一张似的。

我觉得这样站在教学楼前比较别扭,就帮她推着车走出了校园。在这所乡镇高中,很少有谁的父母能衣着光鲜,气质不凡地来看孩子。父母的到来,对孩子往往意味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尴尬:你再少年轻狂、意气风发,都会有一对受困于生活的父母。

我们沿着学校门口的省道走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大意就是说一定要好好考,家里都全指望你了,听说掏钱也可以上大学,咱家没钱,你要考不上,马上下广州打工……

就像刚才的那叠钱,这些叮嘱也是她能给我的全部。我的身体到了耐受的极限,竟无力制止她说下去。她并不知道,我想努力考大学的一大动力,就是能进入一个没有人啰嗦我的新世界。

天黑了下来,我让母亲赶紧回家。

“急啥哩?我骑车骑了四五十里地,你就不能让我歇歇?”说完,她走进路边商店口的台阶,用草帽呼扇了几下地面,就坐了下去。

“你回去吧,还要上课呢。可要好好学,我和你爹这辈子不中了,能供你出去就行了……”她又继续说起来。

我转身离去。我也没去给她买水和食物,她一直说喝凉水伤胃,也从不吃零食。她会在我走之后,再去求店主退货。

17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问母亲,她那晚究竟几点才到的家。那可能是她骑自行车最辛苦的一次。那条省道极为凶险,她曾经差点被一辆大卡车碾入车底,脸色被吓得煞白,到家半天才恢复气色。

那辆1983年产的飞鸽双辆自行车,后轮里的轴承一直没有彻底修好,我骑上去都很费力,她一定更难受吧。

可是,我就让她那么回去了。

那天,是母亲最后一次叮嘱我要努力学习,要对得起她的艰辛付出。那一年,我高考侥幸突破一本线,她表示那是她多年烧香敬神的收获,没怎么夸我。她不再跟我谈学习,开始要求我向村里一些老大学生看齐,混上个一官半职。

她还要求不能轻易跟从农村出去的女生相好,这一家都够穷了,再沾上另一家的穷气,那就几辈子也翻不过身。

很多时候,我很烦母亲,懒得理她,经常挂断她正说得起劲儿的电话。可是,在最困厄焦虑的时候,我还是会给她打电话,娘俩在深夜里聊东聊西,她总是毫无科学依据地预告,一切都会好的。

就这样,母亲很快老去了,我高考时46岁,今年她63岁,步入了晚年。她这一生,没有享受过清闲,我也怀疑她未曾拥有过真正的快乐。她总是急匆匆冲过来,吼几句,又急匆匆奔向田野,一直到天黑,沾着一身泥巴回来。

她还是省吃俭用,几年前,我会她买了一台液晶电视,她送给我侄子侄女看。过年回家,她拒绝接我的钱,说只让我管好自己。

可能是真老了,她卸下了那身泥巴做的铠甲,脾气越来越好。她相信这一生就像电视剧一样,马上就是结局了。她把对未来的念想,寄予了多年后的另一个世界。

她容易焦虑的气质,早就裹挟着基因占领了我的心智。我越来越理解,在我成年前,她为什么每天都焦躁地像是抱着个燃烧的煤气罐。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一家人,只有靠她的努力拉扯,才凑得像个家的样子。

我后来听说,2000年高考后,母亲虽然没有当面夸过我,却经常在旁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讲述我的高考成绩和大学生活,尽管大部分情节都是她脑补的。

她把接力棒给我了,我开始遇到越来越的难题。17年前的口腔溃疡,再痛苦一百倍,也不及以后麻烦的百分之一。只有梦里的故乡,还有一个无忧的我。

2000年6月那个晚上,母亲骑着车走过二十多里省道,又走了十几里土路,披着月光,还是星光?她不该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