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雨过之后,天未必晴
云散去后雨过天晴,只是总有些泥泞与腥气还盘旋在天地之间,叫人一时恍惚,连头顶上那么大的太阳都像极了假的。
洛归舟叹了口气,她说王一般,世间事大抵如此,能逐云散雨,已是难能可贵了。
王淮叶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在那算,说圆净死了,火烧洛阳城的计划破灭了,这应该就是逐云散雨了。可南高庄的地能不能还给百姓,还给百姓之后,朝廷征战不停,税赋那么高,地上佛国还会不会再次出现?佛光寺底下的枯骨还会不会日日夜夜地堆,其实都是有答案的。天底下的泥泞与腥气,好像除也除不完,王一般现在除了脑子能动,整个人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想来应该是在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吧。
彭老三闭麦了,彭老三这才发现在场四个人,只有自己真的是个纯憨憨。
王淮叶接着对我说,总是还有好事发生的,店小二他们又撞见了淄青留后院那群云门刺客抢鹿为食,跑去告诉王判官,把云门刺客一网打尽了。凭这份功劳,吕留守奏请招募山棚人护卫宫城,山棚人再不用世世代代躲在山中游猎了。
彭老三这会儿觉得自己又行了,他说小二还送酒来了,我尝了口,比五云浆还好!
王淮叶一举手,说不关我的事,都是洛姐姐心情大好,觉得有酒须倾,当天就叫上我们,还有跟她一路跑过来的南天门故人,全给喝了。
我冷冷去看彭老三,彭老三说,那,那我也没办法嘛,我还能打过洛门主不成?
我生无可恋得躺在床上,说彭老三你完了,老子养好伤,一定把你按在地上打。
我心跳快了几拍,我说洛归舟,你要不先出去一下,我怕你在这我一会儿伤口会溅血。
洛归舟还没什么反应,彭老三更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东西,只见王淮叶双目放光,仿佛看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戏份,手往袖里掏了掏,竟然还掏出一把东陵瓜子,咔嚓咔嚓在那吃。
王淮叶冲我一个劲儿地抬下巴,说别管我啊姐姐,他不是让你撤吗,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洛归舟自然而然道:“还能是什么,被我救了一命,生死之际心神不宁,现在见了我难免会有一些关于喜欢啊,爱啊,之类的幻觉吧。”
洛归舟看了我一眼,我说我都心神不宁了,你看我干什么,等我养好伤你再看。
洛归舟倚在墙上,双手抱胸,向下睨我道:“行啊,你试试呗。”
那几个月里,天下又发生了许多大事,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计划暴露,也不怎么装了,直接堂而皇之给淮西军运送粮饷。
前线来来往往,总是见不到什么决定性的进展,真要拼后勤拼国力,藩镇可以盘剥百姓,可以作威作福,把一切都拿出来当粮饷,裴度却干不出来。
再这么下去,几年无功,恐怕声势浩大的东征就要戛然而止了。
洛归舟也没真的就不来看我,她闲着没事也会来跟我说说江湖里的事,最近魏同尘又出手了,从淮西蔡州城里带着一批高手进唐军大营行刺,虽然没有斩旗杀将,也烧了一把粮草,全身而退。
洛归舟说是啊,前线如此紧张,每一营里还有太监当监军,能赢才见了鬼呢。
洛归舟笑道:“李逢吉插手南天门这么多年,我能有什么好感?如今托你的福,让裴度把他贬走了,可长安多的是李逢吉,能有几个裴度?太监把持宫市,每次出门采买,他们说多少价就是多少价,你辛苦种了一年的粮食,本就所剩不多,想拿来卖了,让孩子读个私塾,太监们给你一文钱,你不卖也得卖。”
洛归舟望着西边的窗户,更远处就是长安,她说是啊,刘禹锡柳宗元一群人要改,没成功,全被远远贬谪走了,提拔你家裴度的伯乐,死在靖安坊的武元衡武丞相,正是反对改革的人之一。
“天下乌鸦一般黑,战火停了,天下间的泥泞与腥气还能少几分。”
我这会儿已经能动手了,我揉揉脑袋,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确实也藏污纳垢,可它们至少还得藏吧?淮西节度使,淄青节度使,都是那么大的人物,可这么大的人物藏都不藏啊,说杀人就杀人,说屠村就屠村,不杀了他们,以后死在苍茫大地上的人只会更多。
我又沉默起来,脑海中想起东河村的断壁残垣,想起我再也见不到的爹娘与姑娘,我想说可能也会吧,但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有规矩他不按规矩来,还有办法杀他……可我又一想,宫市里的太监讲什么规矩呢,南高庄的铁剑门讲什么规矩呢,他们的死因都不是因为他们的罪行,洛归舟是能在里边翻云覆雨,正因为她在里边翻云覆雨久了,才越发生出倦意吧。
洛归舟望着窗外云霞,看那些云一会儿变成牛马,一会儿变成刀剑,一会儿又变成燎原的火,她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不想再回长安了,那里困了我二十多年,我想去见见天下,我想翻过我面前的每一座山,我要去落我的草,当我的寇。
洛归舟把目光又转回来,笑着看我,她说王一般,长安是你的蹉跎地,也是你的凌云志,你该回去,裴度要除天下大害,你能帮他除了,我远在江湖,也会为你开心的。
我有些恍惚,下意识道:“那我便是沾酒就死,也得送你多喝几杯。”
第三十九章
·
我带你去浪迹江湖
江湖里人来人往,你是我生命里的过客,我是你无涯长河里的浪花一朵,反正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日,洛归舟这姐们还是对我有点挂念的,直等到我伤好全了,才提议要走。
夏去冬来,半年内裴度或者韩愈的书信也到过几封,说长安城里对我们有怎样怎样的封赏,说天子如何如何振奋,待你们功成归来,要把之前贴在坊墙上的赏赐兑现给你。
大家做城外短亭那喝酒,我问彭老三,说之前的赏赐是什么玩意来着?
王淮叶举手,说反正有赏钱万贯,王一般,你回长安就是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啦。
洛归舟记得更全,她说还有五品官职呢,你回去不仅是富家翁,还能领游击将军的风铃,天子要是大方点,你能以定远将军的职级在大唐行走,威风得很啦。
王淮叶叹了口气,王淮叶放下筷子,不太想吃了,虽然我跟彭老三的互动还跟以前没什么两样,长安城里的分别宴上,还有那么多人一起插科打诨,但气氛就是不同了。
洛归舟端着酒杯,那脖子跟大白鹅似的,她轻轻的笑,说你不是跟魏同尘走过江湖了吗,姐姐我都没走过,总要出去看看吧?
王淮叶双手托腮,叹气,说我要是晚两年出来就好了,刚好能碰见洛姐姐,就不用遇到这么多奇奇傻傻的人,古古怪怪的事了。
彭老三说你要这么讲那我就不答应了,你晚不了两年,你就算当时没遇到我或者魏同尘,你不久之后也一定会听说有个临风镇的刀客彭振云,大河之上三刀斩魏博推官,你就不想去看看?
我偷偷瞄了眼洛归舟,洛归舟正对着月亮饮酒,月光掉在她的眼里,显得又远又近,仿佛人在天涯。
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相通的只有暖锅里的肉,我趁彭老三嘿嘿傻笑的功夫,两筷子全夹光了。
王淮叶的情绪短暂得高了一下,她说老三,老三你的肉被王一般偷走啦!
彭老三大手一挥,说嗨,他都失恋了,给他多吃点肉怎么了?
嘴里的肉忽然就不香了啊!王淮叶还好意思在那嘎嘎笑,一点都不像什么黄河小财神,白马大小姐!
那天我们四个坐了一圈,暖锅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一群人酒足饭饱,还真谈了会儿人生理想。
这里边也就王淮叶二十多岁,但人家这二十多岁可比我们仨通透多了,想看江湖就去看江湖,路上随便挣点钱,赶上天下大乱,就又准备回长安窝着,借裴度的人脉认识几个寡妇或者公主,给人当当白手套,再去见点不一样的风景。
我们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一个个都被困着,被绑着,搁长安城里天天发呆呢。
彭老三仰天一叹,说我这样的狗屎运,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踩到的。
彭老三今后的日子都很简单,反正跟定了王淮叶,王淮叶就是他的人生。
彭老三一脸狐疑看着我,说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有过头脑,我都没头脑了,不装爱恋装什么,装你啊?
几个月前洛归舟把自己的打算说给过我,这会儿她倒没有直接说,反而看着我,说王一般,有个词叫一见如故,我第一面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故。
洛归舟没理我,说当时我刚刚明白我自己在想什么,我见到你就像见到从前的自己,向后望是空空荡荡的过去,朝前看是混混沌沌的未来,我以前也挣扎过,如履薄冰,左右逢源,大风大雪里一剑刺出,哭着埋葬了我所有过往,我走了很久,却忽然不知道对岸在哪了。
我捏着酒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洛归舟又忽地冲我一笑。
她这笑容散散淡淡的,三分月光在肩头,衬得她格外出尘潇洒,她说现在好了,洛阳一行,我还要多谢你,虽然你总是不听话,总是爱乱跑,那么不自量力,又那么坚定不移,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又端酒咽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慌,我勉强笑着,我说要不你还是别谢了。
洛归舟说要谢的,我在长安城里跟你说我想找个山头,如我娘一般当个土匪,可我也只是想想。那天过去之后,我就忍不住在想怎么给随我一起脱离南天门的朋友们谋一个出身,我没了南天门那个位置,我心里也不安得很,所以我要来洛阳,我要立大功。你告诉我说,自由其实是心中江湖,可我已经很久没有一片江湖在心头了。
洛归舟举杯,笑道:“谢你一腔血勇,除我万千俗念。”
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其实我很可以冲洛归舟也举杯,也笑,我打蛇随棍上,说那你看我这么勇,要不带我一起走呗?
可我没法说出口,小小的风云我愿意付出生命去螳臂当车,天大的风云我又不是没机会插手,我也想跟裴度一起定了它啊。
五品的游击将军,万贯的家财,我也会在心里想你是不是就图这玩意,那些风云啊,壮志啊,都是你美化自己的借口,从前自己想的出人头地,也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当然,这也就是一念闪过,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人心幽暗的影子。
见我迟迟不跟洛归舟碰杯,王淮叶的酒杯先凑过来了,大小姐还笑呢,大小姐说怎么,就谢他,不谢我们嘛?我家老三没脑子就不提了,我这么聪明,还这么勇,不更该谢吗?
然后洛归舟又倒杯酒,伸手递向我,月光从她眼底落进酒杯里,跟我的倒影一起飘飘荡荡。
我说我不是没意思,我是伤还没好利索,酒杯太沉,我一时端不动。
洛归舟在我面前骂,说王一般,别他妈废话,喝完这杯酒,咱们江湖再见!
这熟悉的骂声冲入耳朵,我吞了一口秋风,抄起酒杯就抬起了头,我看着洛归舟,说十年之前,我家乡被人屠了,是淮西或者淄青的藩镇,又或许是谋个死太监监军搞得鬼,我得回长安,回了长安,我要跟裴度一起把藩镇铲了,把监军给削了,把我自己的往事跟天下的风云一起定了!
星光一层层披在我的肩头,像是落了千万年的霜,从前我跟洛归舟都是霜下无路可走的远行人,身后无归途,身前无点烛,或许他年早相逢,还能像离岸的鱼相濡以沫,可今日三十多岁了,甩掉身后归途,踏上不同前路,追风赶月别留情,原来换了我自己也一样。
酒中月光饮罢,我俩目光一碰,就忍不住一起笑出来,夜色荒野中,全是我眼底溅出来的苍苍醉意。
那天我醉得很快,我隐约听到洛归舟要走了,我心底藏着一个声音,说你别走,你别走,这声音滚雷一样,我只能大声把它压下去,我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让人家别走?王淮叶跟彭老三同路,那是天赐的缘分,你跟洛归舟本来就无缘无分,江湖里相知一场,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破晓之后的日光照在我脸上,店小二酿的酒怕是不太行,我有点头疼。
我四周看了看,我还在洛阳城外的短亭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眉头一皱,心想洛归舟走就走吧,彭老三这狗东西又去哪了?跟王淮叶一起过夜去了?
正这么想呢,就看远处城门口彭老三和王淮叶手牵手走出来,还提着一兜饼,像是带来给我的。
我遥遥冲他们喊,我说你们这对狗男女把我一个人丢这,你们也好意思!
我喊完了才发现嗓子有点干,有点哑,要不是前几个月疼习惯了,这会儿应该还有些疼。
彭老三也大声冲我喊,说你放屁,明明你特么回了客栈,非要再跑回来,跑到短亭这又不跑了,拿头咣咣撞柱子,我们要拉你回去,你特么还瞬间装得很清醒,说没事,说你就是心情不好,你要自己待着。
我捂着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看来是我错怪小二了。
我又朝东边看了一眼,那里青山隐隐,大河滔滔,我想看到的身影却再也见不到了。
当然看了一眼这事彭老三和王淮叶不认,彭老三都从城门走到短亭了,我还在那看,彭老三说你丫别看了,你不是还要报仇吗,报完仇有缘再看吧。
我一边吃饼一边说,咱们还是早回长安吧,要不现在就回,边吃边回。
彭老三瞅我的目光我还挺熟,你别说,有点像几年前我在白马瞅他的时候,那会儿我还说他是个怂狗。
我不忿起来,我说咱俩可不一样,你那是喜欢了,你不敢说,你也不敢追过去,那我好歹透了点这意思好吧?
我嗔了,狠狠咬下一口饼,我说人家洛归舟也没提喜欢我啊,最多是谢谢我,就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大家都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路,谁能比路重要啊?
我像是找到了什么天大的真相,我说对,我俩就是没多喜欢,你想想一共也没见过几面,江湖儿女生生死死,都是那几刹那的心跳加快,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幻觉,那不叫喜欢,对不对?
啪地一声,王淮叶把饼摔到了桌上,把我和彭老三都吓一跳。
望着噤若寒蝉的我和彭老三,王淮叶又吐出口气,说还走不走啦?
我拿了两个饼揣怀里,直奔洛阳城中,找吕元膺要了几匹马,真的掉头就走。
这一路上我脑子空空荡荡,也没想什么东西,后来我觉得这状态不对,我在想我可能会出现在两军前线,我可能会跟裴度一起趁出使的时候拔刀斩首,总之都是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我尽力去拼了。
脑海里冲我一笑的洛归舟,大雨中救我一命的洛归舟,从天而降的洛归舟,还有大雪满乾坤时,杀完人笑着落泪的洛归舟,也都少了一些。
我想是啊,洛归舟嘛,无非也就是世上罕见的奇女子,无非也是能牵动我心神的江湖姑娘,无非也是我到洛阳见她的第一面就莫名信她的……
我还是去想那些波澜壮阔的风云,那些小人物拔刀改变浊世的瞬间吧。
两天半的工夫,我就从洛阳到了长安,我在最熟悉的延祚坊里买了坛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神清气爽。
我一回头,冲累成狗的彭老三和王淮叶说,走吧,去定风云去啊。
彭老三跟王淮叶互相搀扶着,低头大口喘息,不约而同给我比了一个中指。
我哈哈大笑,我昂首阔步,我刚出延作坊的坊门,就撞见来找我的韩愈,韩愈那双昏黄的眼竟然能一下认出我,也是他有些能耐。
三步并作两步,韩愈就到了我的面前,他笑道:“王兄弟好快的脚程!裴相国本以为王兄弟至少明日才会到,没空给王兄弟接风洗尘了……不过没关系,赏赐你万贯家财和封你为游击将军的旨意,都已经在府里了,去看看?”
我眉头一扬,向后招呼,说怎么着啊,跟本将军去看看呗?
我又一阵大笑,跑回去拉着他俩,硬把他们扯去了通化坊,去到了裴府,看那一箱箱的铜钱,跟明黄黄的圣旨。
府里的人都在恭喜我,彭老三也不骂我狗了,说啧啧啧,你小子出息了啊。
王淮叶抱臂扫了我两眼,然后就去看那几个箱子了,我怀疑她也在想这些钱要怎么用才能最好用。
我从延作坊笑到相国府,见到了即将属于我的万贯家财跟官职诏书,我想现在应该是我最该笑的时候,我该放声狂笑啊,可我嗓子里连一个屁都挤不出来。
我站在这些东西面前,我发现我脑海里的洛归舟又淡了几分,我忽然有些恐慌。
我好像又见到了圆净,他一招百岁如流,光阴汹涌澎湃,迟早要冲垮我的记忆,我有这么多东西,我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我再也不可能经常想起洛归舟了。
渐渐地影子淡了,渐渐地人也糊了,只剩下隐约的印象,和彻底抓不住的过往。
我胸口剧烈起伏着,里边像是有一条长河在翻滚,风起云涌那么滚,我忽然觉得我面前不该是这些破烂东西啊,什么万贯家财,什么五品官职,什么即将平定风云的机会。
我面前该是个姑娘,她笑吟吟地看我,她说王一般,你装都不会装,你欠我的。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从喉间渗出来,我说王大小姐,洛归舟走的时候,去了什么方向?
王淮叶原本还在看钱,闻言猛地抬头,一路上死气沉沉的目光焕然一新,她用力挥手,说她从北方来,她要去太原周边的山上找她的故乡!
我大叫了一声好,胸中滚滚长河倾泻而出,我面前的万贯家财抖了几抖,圣旨被我震飞在半空。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底带泪,我想对啊,钱算什么,官职又算什么,我行走在江湖上,就一定没机会取了两个节度使的脑袋吗?
我说彭老三,天子赐不可辞,你帮我领了它,我要去追我的姑娘了。
那天我催动所有内力,狂奔买马,一日八百里,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跨过我畏首畏尾的痴愚,跨过漫长的西风与霜夜,抵达了人来人往的太原。
周边的山上我找来找去,内力烧空了,马儿也跑倒了,还是没找到洛归舟。
我胡子拉碴,破衣烂衫,去太原城里找水喝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手一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说洛归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回头看着她,她这次穿了一身的红衣,像一把火窜进我心头,我眼泪汪汪的,我人也汪汪的,我说洛归舟,你就是喜欢你,这不是幻觉,千山万水,百岁如流,什么都淹没不了。
洛归舟负手站那,闻言又笑,点点头,说行啊王一般,有进步啊。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说那你呢,你现在就是还怎么喜欢我,以后有没有机会喜欢啊?
洛归舟笑得更灿烂了些,看我的目光像看一个傻子,她说王一般,你以为谁都配我端两次酒啊,我当时想什么呢?
但我听懂没听懂,洛归舟都已经转身了,她走在西风斜阳铺过的长街上,冲我挥挥手,王一般,走啊,我带你去浪迹江湖。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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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刑天,我是大侠
那两年天下不太平,淮西跟朝廷的烂仗绵延日久,粮饷越发越少,百姓越活越难,前线还吃了一场大败。
这会儿百官就纷纷开始劝谏了,这个说裴度误国啊,那个说东征毫无意义啊,天子坐在龙椅上,仍旧很沉得住气,他说若帝王之兵就不会败,那自古用兵有何难?今日但论用兵败兵的问题所在,不论用兵应当与否!
白骨当然不是打仗打死的,而是为了粮饷,各地盘剥的,各地盘剥完了,还要给自己留一份,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
我跟洛归舟兜了一圈,杀过不少贪官污吏,完事还出钱雇人把他们的家抄了,分一部分给百姓,剩一部分送去前线当军饷。
我说这哪是跟你浪迹江湖啊,我这分明是被你赚上山了。
洛归舟回头,笑眯眯敲我,说哟,这山王大侠不乐意上了?
我一本正经,义正严词,说王某平生对什么都没兴趣,就爱落草上山,替天行道。
洛归舟笑着踹我一脚,说走了,太原最近不安生,我们回去看看。
我怎么也没想到,回一趟太原行侠仗义,还行到了裴度头上。
简而言之就是有两个奴仆看不惯他们家将军敛财,连他爹进奉给朝廷的遗产都私吞了,跑去长安告状。天子想要派人来搜查,却被裴度出言制止。
裴度说,大局为重,前线新败,此时去搜查一位手握兵权的大将家产,容易人心不安。
天子面无表情,说朕已经大局为重许多年了,可前线那些将领个个都越发轻忽朝廷,怠慢剿贼大事,你的大局为重,他们真能领情吗?
大局为重,所以那个敛财的将军不仅屁事没有,两个见义勇为的奴仆反而要被京兆府处死。
我和洛归舟跑死了两匹快马,急行一千两百多里,从太原奔至长安,跟彭老三和王淮叶碰了个头,这俩人一个富得流油,一个官威像模像样,两年不见,听说大婚都要在长安办了。
彭老三浓眉一挑,官气贼大,说你当年一个屁都不放,说走就走,如今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大婚在即呢你说劫囚?你脑子有病吧!
彭老三回头瞅了一眼,王淮叶早憋不住笑了,拉着洛归舟去问到底什么事,要劫什么人。
彭老三一下委顿起来,朝王淮叶的背影就喊,说娘子你好歹等会儿啊,高低不得让王一般请顿好酒啊?
就这样,两年不见,我和洛归舟把江湖带回给彭老三和王淮叶。
没那些时过境迁的隔阂,也没那么多被世俗磨平的心志,要磨平早磨平了,现在一个小屋子里关起来,我们四个在夏日慵懒的阳光下,都是从蹉跎风霜里杀出来的江湖人,如今互相看看一笑,又像是回到了洛阳。
洛归舟言简意赅,把事说了,要彭老三借他的人脉打听那两个仆人到底被关在哪,王淮叶搞点活动,要在劫出两人之后把长安街面上要经过的地方,弄得更容易浑水摸鱼一些。
王淮叶说,没事,今天宣传肯定能到位,绝不耽误明天你们开工。李朝威的志怪现在卖得贼好,我一会儿去找他帮忙,全长安酒楼的说书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彭老三一边点头,一边叹息,说裴十六这事干的不地道,不过老王你回头也该去看看他,那家伙,他比当初在白马的时候老了岂止十岁,感觉这仗多打几年,淮西节度使死不死我不知道,裴十六肯定得死。
我瞅着通化坊的方向,说好,这事过去后,我会去见见他的。
到第二天我才发现,莫名其妙的,我跟彭老三这个几年前还只能窝在延作坊里苟延残喘的小人物,竟然也能在京兆府大牢里随随便便劫个人,并全身而退了。
当天彭老三打听到了两个奴仆被关在了哪座牢房,我随便找了个纨绔子弟揍了一顿,然后也被关了进去。
王淮叶开始在坊间举办各种促销活动,李朝威特尽力,还随口编了个故事给说书人,到了未时,光德坊乃至光德坊附近几个坊市已经人满为患。
洛归舟跟鬼一样不知何时潜入进来,冲我眨个眼,我就对她挑挑眉。
啧,画风真是越来越不对了,莫名就从大侠和门主,变成了女土匪和贼小弟。
我竖掌成刀,牢门都是粗重的木栅栏,被我一刀震断,施施然走了出来。
那边洛归舟就文雅多了,她那轻功,不知什么时候从一群人面前飘过去都未必有人能察觉到,顺走一串钥匙也是稳稳当当。
两个太原来的奴仆二脸茫然,看着为他们开了门的洛归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洛归舟冲他们一笑,说走,朝廷为大局要你们的命,我不管大局,我只讲江湖规矩,你们的命我保了。
两个奴仆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爬到洛归舟身边,让她一手牵一个,迅速奔出京兆府大牢。
那些牢头、不良人,还有京兆府的卫兵当然也闻声而动,洛归舟在我身边掠过的时候,塞给了我一把黑刀,我提刀一笑,说长安城,老子又回来了!
这次回长安,我简直把长安踩在了脚底下,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心底江湖太重,还是长安的规矩太陈腐。
我提刀挡了一会儿,卫兵越来越多,我左冲右突,拐出几个巷子,面前就全是乌泱泱的人群。
还有个正在狂呼要买东西的小姑娘,在我过来的时候悄然一退,递给我一身衣服,然后又冲回去,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狂呼。
我把衣服一换,钻进人群,那伙卫兵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至于那群去追洛归舟的本就不多,即便洛归舟带着两个人,也没谁能追上她,早早把衣服换走,从某个屋顶一跃而下,就投入人的海里。
等朝廷反应过来,大批人马驱散光德坊的人群,我们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个消息传到裴度耳中时,他听到一起越狱的人里还有个独臂的刀客,当即默了片刻,他说不是什么大事,走就走吧,不用查了。
裴度放下手中的各种战报,辎重数目,起身站在窗边看了会儿天。
当天夜里我去见了一面裴度,距离我们白马初见,已经过去四五年了,那时他虽然人微言轻,目光中却流淌着春水,对世间的所有艰难险阻都有踏过去的勇气与力量。
可现在风霜铺满了他的眉睫,浓浓的疲惫透过这双眼落在我的身上,让我察觉到他肩头的重量。
一国宰相,呕心沥血,我的风霜与疲惫只是日常生活里的灰尘叠加,于他而言,是没法休息的案牍,是越发遥不可及,乃至日渐背离的理想。
“那两个人在你们那也好,江湖里的意气,总比天下的大局更有温情。”
裴度对我笑了笑,他这一笑我倒多少看出点他从前的模样,他说王大侠倒是年轻了许多,大闹长安城还能让事态翻不出光德坊,好手段,目中已无当年桎梏。
我没接他的话茬,我说裴十六,我是江湖人,无论我从前是不是你护卫,你现在是不是一国宰相,我只觉得你是我朋友,你再这么下去,用大局杀别人,自己也会被大局所杀。
裴度失笑道:“四方云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破呢?”
我对上裴度的眼,那双眼里尽是楼头飞雪,彻夜悲歌,他虽然还在笑,笑意却染不透眼底苍凉了。我又想起那年长安,北风呼啸,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庭院里,说你要当刑天,可小心别没了脑袋。
我忽然有点想哭,我吐出口气,我说裴度,你不是要精卫填海吗?精卫填海不是靠安抚海里什么神灵,不是靠焚香沟通什么仙佛,你要真的去海边,一颗一颗石头砸下去,你得赌命啊。
“我不是什么大侠,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江湖人,可裴十六郎,你就是刑天啊,大唐暮气沉沉,朝廷万马齐喑,你不能一起沉没在大局里,你要当刑天,断了头也得舞干戚啊!”
这番话冲向裴度,把裴度的身子砸得晃了几晃,桌上的灯影一阵阵摇,他一句话都没说。
裴度一闭眼,屋里久久没有声音,等他再睁眼时,我已经离开了。
裴度看着窗边我留下的一坛酒,嘴唇抖了抖,欲说无言,最终拔开酒塞,咚咚灌了几口,这几天来做的预算,为前线殚精竭虑的调度,都被他一把扫到地上。
元和十三年七月二十八日,裴度进延英殿议事,还是一群重臣请求罢兵,算财赋帐,算人心帐,裴度一言不发。
天子知道裴度总是有办法的,他总是能知道哪里可以再调来粮草,哪里的将帅有什么私心,他总是可以坐镇长安,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延英殿上岑寂一片,人人都望着裴度,都等着他的回复。
裴度站出来,六个字掷地有声,他道:“臣请身自督战!”
天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等这场战事的结果也等了太久,他抓紧龙椅扶手,一字字道:“卿必能为朕行乎?”
裴度跪拜,行大礼,再次郑重道:“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灭,则朝天有日,贼在,则归阙无期!”
天子动容,匆匆起身,这才发现脸上湿湿一片,他抖着手抹掉自己的泪,大步迈下来扶起裴度,扫视殿内群臣,目光又像他刚刚决定东征时那样慷慨激昂起来。
八月三日,天子以宣慰使为名,令裴度行元帅事,从长安出发,带三百神策军卫从,韩愈为行军司马,出通化门杀往淮西前线。
而就在人群之中,裴度的目光落进去,就被几个熟悉的身影弹了回来。
我和彭老三披着甲,勾肩搭背冲他笑,洛归舟护着王淮叶,走另一条路悄然去淮西。
我张开嘴,无声对裴度道:“你是刑天,我是大侠嘛。”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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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一座不死的江湖
四方风云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度当然没有说错,他赌上自己的所有立军令状,不仅让天子动容,也让淮西前线的一些人感觉到了危机。
太监梁守谦正在淮西行营当监军,生怕裴度来后,军功就不是自己的了,煽动大将,要趁裴度没来,出兵捞功。
遇伏,一场大败。
八月二十七,我跟裴度抵达郾城,面对的就是一群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满身疲惫的几营士卒。
这世上好像有人就是天生知道怎么切入一个事情,潇潇暮雨里,裴度刚到就去找了监军梁守谦,见面没多余的话,说我是来拼命的,你要么回长安,要么什么都别管。
梁守谦涨红了脸,说别以为陛下给你几分颜面,你就能无视监军之制!
裴度这些年没怎么披甲,淋了雨还有些不适,他一边调着领口,一边平静道:“我不是无视,我是要取消。”
梁守谦脸由红转白,人也站起来,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裴度调了半天领口,还是不舒服,他干脆不调了,目光垂下来跟梁守谦对视,“我要淮西前线,没有监军,没有中使监阵,从此功劳都归将士,进退皆由我主,你听懂了吗?”
梁守谦尖着喉咙,下意识喊道:“大胆!来人,来人!”
门外还真有人敢冲进来,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裴度在门里,提弩提枪进来干什么呢?
所以他们一进来,就听到了一道拔刀声。
我弹指出刀,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前一刻进门的四五个人顿时僵在门口,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溅了梁守谦满身满脸,我收刀,空中还余分潋滟。
之后才响起尸体倒地声跟梁守谦的大叫声。
我扭头去看裴度,说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裴度一笑,说好,提着你的刀,去各营巡查,把这些监阵的中使都揪出来,谁不想走,王大侠就给他一刀。
我脑海中闪过一刹那东河村的废墟,我笑得有点冷,我说那我希望这种不开眼的人多一点。
那天裴度刚到军中,就罢免了所有监阵的太监,同时上疏奏请废除淮西前线的监军制度,我跟裴度走了一圈,没等朝廷批复就把所有太监都赶走了。
还真有人作威作福惯了,要反抗,被我一刀砍了。
血溅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听到军中将士的欢呼与呐喊,我又一次隐约见到了东河村。
我见到我死去多年的父母,邻居,劝我回家好好当个私塾老师的三姑二伯,还有村口的小小姑娘。
他们也在那笑着,跳着,嗑着瓜子,喝着浊酒,为我大声叫好。
于是我也笑了。
这一天,裴度尽收淮西各营军心,又有了新的奔头的士卒,连身上的疲惫之态都好像去了不少。
随后的几战,军法严明,号令一统,还真就结结实实赢下来了,彭老三混在其中,凭他四品军职还立了些功劳,不知这狗东西回去是不是又要升官。
王淮叶一直在后营算钱,辎重官给她打下手,我还要留在裴度身边,别让他被人斩首了。
唯独洛归舟好像没事儿人一样到处乱跑。
那天晚上我逮住她,说舟姐你干嘛呢?
洛归舟笑得像个小狐狸,她说前几天从吴房那边过来,见到有人在招募敢死之士,你猜他们要干嘛?
我挑挑眉,说你是不是太高看你夫君的智慧了?
洛归舟说,很好猜的,他们想示敌以弱,然后突袭一下。
几个月下去,淮西也渐渐冷起来了,我说就这点事,你大冷天的跑来跑去干什么呢?
洛归舟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又笑,她说算了,本来想骗骗你的,现在想想还是不骗为好。
我:???
我想了想吴房那边是谁,好像是唐邓节度使李愬,我心里莫名窜上股不安感。
李愬这人,指挥若定,是有名将之资,可我看他眉宇间总藏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儿。
“到底什么事?”
“我问过这边的老农,过几天多半会下雪。”
我点点头,表示我在听。
洛归舟语气轻松,像是在跟我说明天一起吃什么,但她说的分明就是:“我们要雪夜奇袭蔡州城。”
我的瞳孔在一瞬间变大,我下意识抓紧了洛归舟的衣袖,我说你疯了?
洛归舟轻轻拍着我的手,说其实胜算很大的,淮西精兵都在前线,大雪夜里没有哨骑,只要摸到城下,城中都是老弱病残,一击得手,你的大仇就报了。
我皱着眉,说什么大仇?
洛归舟讶然道:“你自己说的啊,你家乡不是毁了吗,我查过,当年跟朝廷交战的就是淮西节度使,屠村的也大概率是他们的人。”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却贼尼玛热,特想把洛归舟抱过来亲两下。
我说舟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两天,再说我都没想报仇这事了。
洛归舟笑道:“我管你想不想,反正我想为我夫君报仇,况且天底下的事,裴度能当精卫,当刑天,一个女土匪同样做得来。”
见她这么笑,我知道这事她办定了。
无论是想为我报仇,还是一路行侠仗义时所见到的恶行,归根结底,都跟淮西,跟这场战事有关。
洛归舟想尽早结束它们了。
我抿抿嘴,说行吧,你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起。
洛归舟又摇头,她说你不能跟我一起,你太笨,我得在李愬摸到蔡州之前先进蔡州,不然蔡州城里还有一个魏同尘,我怕李愬的兵马登不上城。
我张开嘴,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道理我都懂,洛归舟向来什么都有计划,都有准备,我们在一起了还会跟我商量,不然她骗骗我,我也什么都不会发现。
洛归舟不想骗我,洛归舟就这么看着我,说王郎,我想去。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咬牙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入城,怎么入城,我去找你的话什么时候你觉得最稳。
这天是十月初八,之后的几天,我开始度日如年。
直到十月十六,云层越积越厚,天寒地冻,万物霜寒,裴度亲赴前线查看防御工事,淮西军率骑兵突袭,魏同尘藏在阵中,三年未见,刀光凛冽无情更胜当年!
我护在裴度身侧,拔刀声层层叠叠响起来,还了魏同尘一招,魏同尘藏身军中,冲我回身一笑,说王一般,你我果然有缘!
我没心情跟他搭话,因为我分明看到洛归舟扮作溃兵俘虏,在淮西军突袭无果之后,被裹挟进淮西军的队伍里。随着淮西军如潮水般退下,洛归舟也消失在我视野之中。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几个时辰,几刻,几次呼吸,都是如此漫长。
洛归舟对我说得很明白,她会以俘虏的身份跟魏同尘一起回蔡州,也会告诉吴元济朝廷兵马同样是强弩之末,只因裴度来了,才开始出现优势。
其实战场胜负从不在战场之内,自古忠臣名将,还是天子自毁长城居多。
当然蔡州城里的吴元济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舍弃唐廷,来投我一个看起来岌岌可危的藩镇?
洛归舟的演技也好,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经年累月的怨愤,她说我是南天门主,长安城里最大的门派,可朝廷里随便一个官员就能左右我的一切,现在就想要一个无拘无束的门派,来此地雪中送炭,能换一个门派的自由吧?
吴元济哈哈大笑,信了。
还安排洛归舟用晚宴,叫来几个推官,旁敲侧击洛归舟口中的唐营军情。
洛归舟对答如流,就更让吴元济确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宴席散去的时候,魏同尘从席间站起来,笑着对吴元济说:“我跟洛门主是长安旧识,不如今夜我来为洛门主安排一处院落吧。”
洛归舟望着门外,一时像是没听到。
吴元济也顺着洛归舟的目光向外看,见到天地之间多了些凉意,顿时一喜,高歌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吴元济唱罢大笑,顾左右道:“瑞雪一至,唐军破营难矣!”
魏同尘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他一直盯着洛归舟,发现雪花映到洛归舟眼底的时候,几分淡淡的笑意也到了她的眉梢。
洛归舟饮下杯酒,回头迎向魏同尘,“那就麻烦魏大侠了。”
风雪越来越大,当洛归舟走进魏同尘给她安排的院落时,纷纷扬扬的雪已经铺了一地,魏同尘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魏同尘看看天,又看看雪,最后还是盯着洛归舟,说你瞒得过吴元济,你瞒不过我,你今夜一定有什么其他的计划。
洛归舟笑意微敛,说那魏大侠去查啊,盯着我有用吗?
魏同尘道:“不查啦,洛门主算无遗策,我不如守株待兔。”
洛归舟说好,你守。
魏同尘又说,洛门主,其实我一直很关注你们,我总觉得我与王一般有缘,从见他第一面,我就觉得他的刀里藏着一些我找不到的东西。长安城里他出了一刀,那一刀很好,可不是我要找的。
“今日你既然来了,那他也会到吧?”
洛归舟眉头一皱,忽然发现自己从前好像对魏同尘的判断出了一点问题。
可已经来不及了。
蔡州城里传来几声狗叫,在嘈杂的风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踏着风雪跟犬吠,走进了魏同尘定好的战场。
魏同尘笑了,笑得贼兴奋,贼开怀,但他没有转身,他还横刀对着洛归舟,但这座院落里本就藏着不少人,那些人还个个擅长潜形匿迹,此时纷纷跳出来,把我围在了中间。
洛归舟正要迈步出门,后背上倏而泛起一股刺痛感。
门前是魏同尘的刀。
洛归舟心下一沉,她才知道魏同尘藏了一刀,这一刀以她的轻功都未必能躲过去。
她深吸口气,目光穿过风雪与埋伏的人群,落在我的身上。我这半日的焦灼便在她目光里平息下来,我说没事,这么多云门高手,魏同尘这几年是越混越回去了,搬来整个云门,才敢跟我们打。
洛归舟用眼神扫过魏同尘手里的刀,叹了口气,说等他这一刀出了鞘,你再嘲讽也不迟。
我不管,我就嘲讽,我就拉仇恨,我看着洛归舟,周遭的风雪都模糊了,我说反正见到了你,我死也安心。
洛归舟不叹气了,她也看着我笑。
魏同尘挑了挑眉,他还对着洛归舟,他说这不对吧,你得让他走啊,你肯定有很多法子伤他的心,叫他离开你,让他信你是真的要跟他分道扬镳,他走我肯定不拦着,他就能活命了,这多好啊!
“还有王一般,要是你现在拔腿就走,以后绝不再找洛归舟了,我只带人追你,洛归舟天高海阔,想去哪就去哪,”
“怎么样?”
云门高手的杀气阵阵,冲乱碎雪,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我的如芒在背之感始终盘旋不去。
洛归舟还停在房间口,门前魏同尘的那把刀就宛如天堑,她踏出一步,就可能永赴黄泉。
我咬了咬指甲,我说舟姐,有道理啊,我走了被他们追上砍死,也能保你的命啊。
洛归舟也点头,说是啊,那你怎么还不走呢?
我嘿然直笑,我说我还是不太自信,我拔刀了,你跟他解释吧。
刀光如流星经天,我起手一刀龙鸣,先杀一个云门刺客,耳边隐隐又想起远处尸体坠地的声音,我精神一振,复挥刀气长河,仿佛能一刀跨过三千里,我自此故乡今夜明,已能坦然回望东河村。
漫天风雪,催命刀风,还有李愬带人登城破门的声音一起闯入魏同尘耳中时,他听到了洛归舟的回答。
“因为我就是他的命。”
话音未落,洛归舟抽身疾退,魏同尘看都不看她,转身向我奔来。
只是眨眼之间洛归舟便撞破窗户,又从一侧飘来,剑光如星如月,洒出一泓秋水,将七八个云门刺客笼罩其中。
点点鲜血洒在雪地里,宛如绽出的一朵朵梅花。
自吴少诚对抗朝廷以来,蔡州城已有三十多年不见官兵,今夜李愬夺城,我与洛归舟拔刀出剑,一时风雪喧嚣,盖不住冲霄大笑。
风雪像是又变冷了几分。
我唇角的笑意顿了顿,我发现魏同尘终于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本不该冲这么慢的,他的身法向来也很好,可现在他似乎什么身法都忘掉了。
他抱着他的刀,那把刀看起来很沉,很重,拖慢了他的身子,拖僵了他的表情。
我隐隐听到洛归舟叫我小心,可我听不真切了,因为我看到魏同尘的手被这把刀顶了出来。
那一刻天地之间光芒大盛,我忽然明白了他三十岁前求兴之所至,三十岁后要生杀予夺,最终都落在这一刀上。
王权富贵会倦,兴之所起会老,这一刀荡尽人间花开花落,我那二十年执著的拔刀不算什么,江湖里磨出的心头火也没多深的刀意,魏同尘用他一生献祭,这已不像是写意的刀法!
浮生仓促,唯有一刀无涯。
魏同尘要让这一刀从此在天地之间留影,后世学刀之人,都将看到他的意。
暴涨的刀光里,我数不清他斩了多少次,抹了多少次,削了多少次,这些招式都融成一刀,都只存在于他无穷无尽的刀意之中。
拔刀声刚出就湮灭了,江湖里的一股横冲直撞的意气也很快消失了,无涯的一刀拖着魏同尘的身子逼洛归舟还快,如影随形,粘在我的身上。
刀风吹起我一身黑衣,落在我身上的雪花都变成了红色。
我微微停了片刻呼吸。
这两年里我跟洛归舟浪迹天涯,我从没这么放松过,我知道我的武功有所进益,但一直不知进到了什么地步。
我信手挥刀,乱七八糟的刀意横生,有白马过隙,有风雪归人,有对酒当歌,有大河横陈,这些都在无涯的刀光里被撕成粉碎,可下一刹那我又笑着挥出了楼头明月,挥出一缕春风。
无涯刀一如往常吞没了春风,但后面的人间烟火,穷途侠气,万里狂歌,又纷纷卷起来。
我不知跟魏同尘到底拼了多少刀,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无涯的刀光已经过去,我丹田里的内力跟手中的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边洛归舟也受了七八处伤,一人一剑灭了云门,正踉踉跄跄朝我走来。
魏同尘脸色苍白,他说王一般,你要死了,你身上有三百多处刀伤,内力全失,你撑不住的。
我扭头冲洛归舟笑了笑,然后握紧了刀,对魏同尘道:“是吗?”
风雪忽然变大了,此前散落在天地之间的刀意又随风雪落回我的身上,我缭乱的长发被吹起,血色的空荡荡的左袖在空中猎猎作响,我的内力顷刻之间又全都回来了。
魏同尘错愕站在那,见我如见鬼怪。
我想了想,说我内功画虚了。
魏同尘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话,他喷出一口血,风雪之中带了几分悲愤,他说我也不是没见过圆净,他也是内功画虚,他画了无边的沙场,他无坚不摧,无物可破,但他也会耗光内力,人多了便能磨死他,你画的是什么,你凭什么能有不空的内功?
我说你没察觉到吗?白马过隙的门前,逝者如斯的长河,里面装着我过往所见的一切,它们伫立在岁月之上,横亘在天地之间,我都画给你了,你没察觉到吗?
魏同尘茫然了片刻,接着握紧刀,双眸重新聚焦,他说来,再给我画一次吧。
他已经没力气再出一次无涯刀了,只能借漫天大雪,铺开同悲万古尘的刀意,我就在刀意里作画,拆解天地逆旅,撞破万古的悲怆。
刀光熄灭时,我的血洒在魏同尘的血上,他已只剩一口气了。
但魏同尘还能笑,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画了一座不死的江湖。”
那一天,唐军收复淮西,蔡州百姓复见人间之乐,几个月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授首,而我又一次浑身绷带,只能躺在床上。
我忍不住想起洛阳那次,洛阳那次我挺怕伤好的,因为伤好之后洛归舟就要走了。
这会儿就不一样了,这会儿我贼想快点好,我看看太阳看看云,数数星星数数花,当然最常看的还是那么那么好看的洛归舟,然后被洛归舟看傻子一样嫌弃。
哎呀,阳光灿烂,江湖大好,彭老三跟王淮叶都说了,多是成婚的好时节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