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厦门大学有个涂鸦隧道。
这事儿屌吗？当然屌了！抛开唐朝卢仝给自己孩子写的一首诗，“涂抹诗书如老鸦”，涂鸦就是一完全的外来文化。和所有西方人鼓捣那套一样，这种文化来自地下、自我发展，在街头轰炸所有熊孩子的大脑，把他们教成干完坏事后快速逃跑又在公交车上让座的那一款。
厦门的空气清新得少见，大排档里摆满会撒尿的贝壳，它还是联通着海洋来船的港口，内外文化交错。这种地方放古代就是风水宝地，龙吐水！所以我觉得必须去那儿看看，一个国内顶尖的大学是如何与象征反叛的涂鸦共存？
谢绝游客进入
这个地方叫芙蓉隧道，有1.1千米长，连接着学校的本部和分部。学校把它交给自律督导部 （听着就知道麻烦事儿来了），让所有学生任意涂鸦。不管你的单位是宿舍、班级还是社团，只要提前填好表格申请，自律督导部就会在3个工作日内完成审核，告诉你这事儿能不能成。如果成了，你也需要在7个工作日内把它涂上去。
虽然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我还是没弄明白，如果我想画一骷髅头里面装着三颗大宝石，旁边配上 “Hustle till I Die” 是不是就被放进黑名单，取消优秀学生评选了？
我联系上了竹子，她是大三学生，正好要和团队一起做涂鸦。中午十一点半的厦大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光是南门就有超过700个游客等着进去逛逛。我们窜进去时，已是12点半，学生下课、涂鸦开始。
刚进隧道口，我就发现不太对劲，涂鸦呢？墙壁上的全是皮卡丘、相声社，还有来来往往的拍照游客。最有街头精神的是一个消火栓，上面胡乱写着 “驾校报名” 四个大字。
吞噬游客注意力的黑洞
申请涂鸦有专门的文件，叫做 《厦门大学芙蓉隧道涂鸦管理条例》。内容上得 “思想健康、积极向上，符合校园精神文明建设的宗旨”，还得 “包含创作单位或个人信息”。这也意味着，哥们儿你可别想着乱来了，不老实直接给丫盖喽！
竹子这次是代表自己班级来凃的，他们得事先把自己的效果图搭上申请表格，一起拿去审核。到了地儿，竹子从旁边房间提出来两袋子，里面装着调色板和墨水，放在地上就开始调色。
好吧，这里的涂鸦是不用喷漆的。我看着旁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很确定一件事儿 —— 这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竹子的壁画马上开工
闲逛时我收到 Jime 的消息，他在厦门另一所大学 —— 华侨大学附近，也许能和他聊上几句。
Jime 可以算做见证中国涂鸦文化短暂历史的人。他从99年开始玩滑板，03年接触涂鸦，后来创办了一个叫做 “涂鸦中国” 的论坛，一直扎根在地下。介绍人告诉我，全国玩涂鸦的人，都应该知道他。
他的口音和当地人一样因为地理原因有点台湾腔，帽子里面扎着头发，工装裤看起来很街头，手上还留着墨水的印迹。他说我们可以在华侨大学里一边走一边聊，看看这座大学的涂鸦。
还没自我介绍，Jime 就直接切入了主题。芙蓉隧道最开始的确有真正的涂鸦师在那里涂鸦，可是很快学校进行了管理，就成了宣扬主旋律的地方。
抛去主题，判断涂鸦与否的标准还在乎 “必须得有喷漆”。也许是因为涂鸦的艺术形式本就和器具息息相关，呈现方式能够定义出直接的观感。
但 Jime 很快又改口，他在之前的涂鸦活动中，碰到一个用毛笔在墙上作画的人。虽然是第一次接触，但他鼓励道，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毛笔外柔内坚，和方正有力的涂鸦线条格格不入。但每个艺术家的内核都是由文化背景塑造的，谁能将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全部推倒重来？用更直接的语言来说，用毛笔涂鸦的哥们儿似乎比谁都敢于反抗，这也不正是涂鸦追求的 “发声”？
涂鸦最开始从香港进入广东，再慢慢辐射到全国。紧邻的厦门自然成了这项运动的先行者。可聊到厦门的涂鸦场景，Jime 并不乐观，“玩得不错的也就几个人。” 不过他很快又添了一句，“不止是厦门，全中国的状况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自己态度
绕过几栋教学楼，涂鸦在学校边缘出现。从这里开始，几百米的围墙上都是五颜六色的图案。与芙蓉隧道不同的是，这里安静多了，没有围着拍照的同学或是问东问西的游客，只有垃圾和杂草堆在涂鸦下面。
华侨大学的涂鸦历史不长不短，已经有好几代学生在这里玩过。大部分作品来自 Joke，这哥们儿现在被社会招安，正在软件园里搞媒体创业，除了少有的空闲，已经不会出来涂鸦了。可这里的涂鸦很多，除了几乎已被画满的围墙、食堂、教学楼，甚至地板上也有很多作品。是谁在做这些涂鸦？其实少得可怜。每年的新生也许有一两名对涂鸦感兴趣，但往往发现涂鸦并没有应得的物质或其他回报，便很快销声匿迹。
看见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卡通人物和字体，我倒觉得心安了些，似乎只有这种野蛮生长的状态，才最有可能拥有表达上的自由。
“涂鸦跟谈恋爱一样，随意能上的话，你还爱他吗？” Jime 问我。
“ 我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但学校肯定恨死你们了。”
整个华侨大学，都已被涂鸦围满。食堂的扶梯、教学楼前的场地留下了涂鸦者的签名，而这副有几辆车大小的作品没有被学校抹掉，让人觉得比政治图案还引人深思 —— 是学校在鼓励艺术行为，还是面对学生永不停止的荷尔蒙作出的妥协？
我相信前者，因为荷尔蒙有无数种释放方式，而业已式微的涂鸦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种。
虽然这句话很沉重，但 Jime 应该也会赞同。他认为涂鸦的困境是由无法自循环的系统造成的，这也是所有新生事物的大敌。以前自己掏钱创办涂鸦论坛，就是为了帮助新人学习、沉淀老手作品，可现在随着自己精力的再分配，很多涂鸦论坛的更新维护，他已无暇顾及了。
而现在的涂鸦是什么样子？“活动就像是一阵风，最多三天就吹散了。” jime 觉得涂鸦需要被记录下来，沉淀为历史，由人梳理出脉络。
可这个工作没有人在做。“文化还没开始，战斗就已经打响。” 这场战斗不是涂鸦对制度，或涂鸦对民众，而是凭着娱乐与冲动进入涂鸦的年轻人，对抗白纸一般的中国涂鸦现状。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学习知识、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优秀的作者，也不愿意买一张车票去拜访涂鸦大师，寻求指点。
年轻人无从下手，也没有真正投入的热情，而技艺在身的涂鸦大师也因为种种原因，渐渐退出了这个圈子。
制霸食堂楼顶
我们绕到食堂的顶楼，Jime 说这里是中国版的“ 热血高校 ”。如果小栗旬还一直在这部电影里打打杀杀，我猜他也会为怎么吃饭而发愁 —— 更何况长这么帅的涂鸦师也是少数。涂鸦的变现手段很少，除了商业活动和淘宝售卖，没什么有效的收入。
可涂鸦带来的感动依然。曾经这里有一位神人，因为喷校车的行为太过越界 （不过在涂鸦者看来这也就小事），被学校开除了。可这哥们儿越挫越勇，攻克了雅思难题，一举考入外国大学，和国际涂鸦接轨。直到现在，他也活跃在涂鸦圈里。
也许这哥们儿被涂鸦改变了人生，也许是涂鸦等着被他拯救。谁知道呢？只有故事够好玩，对涂鸦者来说就够了。
Jime 和自己的作品
好玩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成为一名战士。
国内第一次有组织的涂鸦事件，是08年汶川地震。涂鸦者们走上接头，在自己的城市涂上要说的话。后来达赖喇嘛事件，涂鸦者们再次突袭黑夜，喷上了 one china policy —— 这也是世界上少有的政见与涂鸦完美共存。
这些留存于街便角落的口号或图案，意义在哪？“这是边缘人做的伟大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们就是战士。”
喷漆和马克笔的战士，行走在执法大队罚款单和涂鸦工具店，呼喊着自由和反抗，吐露自己真实的声音。
Jime 感慨到，可惜这次的萨德事件，没有人站出来。其中的问题并不在于爱国心或政策限制，而是冷冰冰的市场里并没有一呼百应的带头大哥，甚至连让大家聚在一起共讨大事的地方都没有。
这也是涂鸦圈中，华侨大学之于厦门、厦门之于全中国的意义 ：每当有人拜访，Jime 都会带人在这里逛逛，有机会便做一个涂鸦，希望能将作品和氛围沉淀下来。
But where my boys at?
食堂涂鸦旁放着酒瓶和舞鞋，白天这里只有蒸炉，傍晚时是练舞的阿姨，到了深夜才会隔三差五出现涂鸦者。
而宿舍下面的通道也被涂鸦涂满，其中有几幅属于一位大四学生。碰到这哥们儿时，他正拿着香蕉和小吃，除了穿着 “最开始被认为是能把自己灵魂与外界隔离” 的帽衫，看起来和坐在图书馆抠脚丫子的普通学生别无二致。也许是我语速太快，他竟来了一句，“Can you speak English？”
这哥们儿目前是华侨大学涂鸦届的独苗子，正在为工作和毕业论文发愁，涂鸦也渐渐少了。他认为涂鸦出现的地方往往被人遗忘，所以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引来趣味相同的人，就像这些对着墙壁练舞的女孩儿一样，要么成为堆垃圾的地方 —— 反正谁也不管。
而 Jime 的目光放得更远，他认为涂鸦的人，一定是有话要说的人。他想做一本杂志，把中国人的东西给老外看，把新疆、西藏、内蒙的东西，给内地人看。“艺术品一定有故事和生命。当我们引起人注意，也许会被处理，但我们在为城市出击。”
厦门的角落
这趟涂鸦思想教育课把我上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抄起喷漆，带领中国涂鸦师走出困境。但问题依然不会改变 ：没有经过市场培育期的涂鸦，凭什么在商业社会立足？
现在的 Jime 经营着淘宝店，再没精力随时游荡在街头宣扬青春。即使偶尔会抱怨几句找茬的客户，但当我问到 “你还要玩多久” 时，他想都没想就回到，“一辈子。”
他认为涂鸦的快乐在于作画的过程和结束时的愉悦，即使无法像画家一样把作品放置在燃着沉香的艺术厅，可这种快乐是谁也带不走的。
我和他分手，赶往车站，在路上看见他炸街留下的 tag。从华侨大学到街道，涂鸦一直光明正大地留存在厦门各个角落，没人去管、没人在乎，和中国涂鸦一模一样。而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所大学，有一个叫做涂鸦隧道的地方，用壁画招徕无数看客。
有趣的是，双方谁也不理睬对方，只顾着照看好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要求把华侨大学窗户上影响观感的涂鸦盖掉，也没有人要求推倒厦门大学里假称涂鸦的壁画墙。大海和陆地交汇的地方，就是在不停接受着彼此。
下次如果你已经因为人满而无法进入厦大参观，记得去一个叫做华侨大学的地方，这里是中国的涂鸦 “热血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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