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采访为美国《电影音乐月刊》（Film Score Monthly）与影乐志的独家合作稿件
英国时代名剧《唐顿庄园》大结局已四年有余，但今年粉丝翘首以待的《唐顿庄园》电影版，带着观众心仪的一众角色与悠扬的配乐，登上大银幕。配乐背后的功臣，苏格兰作曲家John Lunn，
在这次访谈中，为我们剖析横跨6季电视剧与电影的音乐
。他同我说，现在已成经典的片头曲，其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片头曲中的各种元素，也被作为音乐模块，用到不同场景里。他更坦然承认，每一个主题，纵使能万千变奏，最终都有“江郎才尽”的一刻，而《唐顿庄园》里，还真有写到尽头的旋律。
影乐志：
《唐顿庄园》的风格在我看来，有一点室内乐的亲密感，您是怎样做出这个风格选择呢？
John Lunn（后文简称“JL”）:
一开始其实是预算资金的原因。我们的资金不算紧张，大概能支付起30-35人的乐团，又因为我本身是钢琴家，所以我就负责演奏钢琴。很多作曲家在电影里爱用弦乐是有原因的，它表现力强，又能很好地垫在对白下面。
我觉得此外还需要一些其他元素，于是
使用了在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作品中很常见的英国管
。不过，我没有尝试去写英国音乐，也没有尝试去写那个年代的音乐，我觉得要让观众身临1912年并不是我的职责。
我的职责是精神层面的，描述角色的所思所想
。
在《唐顿庄园》中，配乐很大一部分的职能是描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说单独一个人，而是跟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化。我不会说配乐完全是室内乐，它更像是室内乐跟大型乐团的过度点。
它足够大型去刻画唐顿庄园的辉煌，又足够小型去呈现亲密感
。某种程度这是有意为之，但也是因为预算原因。
到了第二季，我们有了更充足的资金，但却没有做出太多改变，因为第一季如此成功，我们特别小心不去毁了它。因此六季都大概保持了这种风格。在电影版里，配器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我们的弦乐组规模翻了倍，原本是30件，电影是60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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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John Lunn在录音现场
© Phil Watkins
影乐志：
那还挺歪打正着了。在一开始，第一集是像预播集一样分开制作，还是一整季一起呢？
JL:
不是预播的那样，我是一集集连着写，音乐总是最后才作的。他们把第一集剪好后，我就开始了。我写第一集时，他们开始剪第二集。
影乐志：
有些电视剧的周期很紧，比如，在剧集开播之后，作曲还在继续写后面的集数。《唐顿庄园》是这个情况么？
JL：
是的。它开播时，我觉得我们已经完成了5或6集，剩下1至2集我还要写音乐，所以有个缓冲期。第一集而言，我要求需要5至6个星期去把它做好。如果第一集做好了，后面的就很容易。如果你在第一集上挣扎时，后面还有死线追着，你就得马上跳到第二集。如果你对第一集不满意的话，也来不及回去改了。6个星期在电视剧制作中是很奢侈的。在那以后，我每一集有2到3周时间完成。
影乐志：
一谈《唐顿庄园》，不得不提惊艳的片头曲。您能说说这首曲子是怎样构思的么？
JL：
第一集时，其实没有片头。片头是第二集才出现。
影乐志：
这是有意为之？
JL：
没错。
我觉得在观众了解到这是一部什么剧之前，没有放片头的意义
。当时的决定就是先开始再说。一开头是打电报，然后切到一列在英国田园中穿行的火车。这时有一个模仿火车低声部弦乐节奏。然后切到一个人惆怅地坐在车窗边，好似人生非常不如意，那就是贝茨先生。当然了，当时观众还不知道他是谁。然后镜头再切到电报线，承载着泰坦尼克号沉没，唐顿庄园继承人溺亡的消息。此时我引入了一个上升的弦乐动机。最终，出现一个震撼的庄园全貌。此时的和声豁然开朗，变得雄伟非凡。
这些音乐元素在这一组镜头中十分贴切，但我当时完全是照着画面写，火车，人，电报，庄园。第一集的后面，我们发现同样的素材也能很贴切画面。当开始写第二集时，他们决定了要加入30秒的片头，于是我就运用那些音乐素材写了一段30秒的片头曲，他们竟然按照我的音乐配上画面，这是很不常见的。大家对这段音乐都很满意，感觉完美地总结了《唐顿庄园》。如果我是先有片头画面再去写音乐的话，很可能写出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影乐志：
又是一次歪打正着哈！
JL：
对啊，因为片头画面一开始是只狗的屁股，然后才是城堡啊鸡毛掸子啊水晶吊灯。画面本身很美，但完全没有体现错综复杂的故事和情感。这都是靠音乐表现。
影乐志：
手中有了一个如此惊艳的主题曲，您又是如何在不同地方使用它的呢？什么时候完整呈现，什么时候部分呈现？
JL：
这个主题曲是个资源库，里头
有在3/4和6/8时值之间往复的节奏
，我写了好几个变奏。然后就是
钢琴旋律
，我后来为这个旋律找到不同的和声行进方式。然后还有
上升的弦乐动机
，这仿佛是三个我能随意使用的模块。
有时候，你只能听到一个模块。我意识到自己很喜欢做这种很长的电视剧，因为它们提供了扩充音乐素材的大好机会，不像是90分钟或120分钟的电影一样。大部分电影都没有续集，因此你也没什么机会重新使用那些素材。
我在《唐顿庄园》中的计划，就是使用这些模块，进行各种重组。但它们很少会同时呈现。三个模块都出现时，通常都是庄园本身的大事件，要么是贵宾来访，要么是大晚会。它成为了庄园的化身。
影乐志：
当使用这些模块时，您有发展出一套守则，比如哪个模块多用于怎样的场景？
JL：
我有。比如在片头曲的结尾，有一个带
属七和弦的和声行进
，这个挺不寻常的和声，往往用于状元本身，我的职责一部分是带领观众从一个场景过度到另一个场景，
此时那个低声部弦乐节奏就特别好用，特别是在低音时，它既不会阻碍对话，也能提供一种前进的动力
。很多人把这部剧叫做古装剧，好像它有种老旧的意味，但其实这部剧的节奏十分快，而音乐也反映出这一特征。
影乐志：
在原声碟中，有一个主题曲的歌版，由Mary-Jess演唱。曲子听起来特别自然，好像主题曲本来写的时候就有改编成歌的打算。这是您创作时考虑到的么？
JL：
没呢！我们决定发原声碟时，还不知道剧会那么火。很多原声碟都是完全搬出使用过的音乐。我不是那种爱把原声碟当独立音乐来听的人。对《唐顿庄园》来说，配乐其实就很旋律化。但即便如此，也有3、4首曲子特别长，也有几首特别短，我们也需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这些放到原声碟里。后来有人提议，说不如做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如把其中一个旋律改成歌吧？Decca提议让Don Black来写歌词。
我当时并不认识Don，但很巧，我已逝的岳母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我联系上他，他就给主题写了歌词，我再根据他的歌词配到音乐上。这事儿对我不陌生，我过去也写过好些音乐剧。最后的效果特别好，但到头来这首曲子的目的，就是做些剧里没囊括的东西，给原声碟增加卖点。
影乐志：
这部剧虽然对话多，但音乐也不少。在创作时，是如何决定是否加入音乐的呢？
JL：
对《唐顿庄园》而言，最终决定是我、制片人Gareth Neame和Liz Trubridge一同作出的。一旦一集做好了，我们三个会坐下来讨论。
其实，每集的导演和剪辑师在剪辑过程中，尤其是从第二季，或第一季第四集开始，都会用我的音乐作为临时音乐。因此我们大概知道导演和剪辑希望哪里有音乐。但我们仨也讨论，“这里绝对需要音乐”或“这里音乐的目的是什么”，画面上是否有需要靠我来补充的东西？我可能写的音乐比最后需要的多，他们会按需取舍。不过六季下来似乎只有几首没用上的。我也可以随时说“我觉得这里其实不需要音乐，因为音乐碍事”，但也有可能是我写不出东西。（笑）
影乐志：
六季下来，相信您写的主题和动机已经多得数不清了吧？
JL：
我们几乎不会用同一段录音
，因为它们从来不能直接放到对白后，因此即便是同一个主题，也会重新编配和录音。玛丽和马修二人有4到5个主题，庄园也有4到5个，每一对关系都有主题，安娜和贝茨有5到6个，我想六季算下来超过50个。
影乐志：
您最引以为豪的是哪个？
JL：
我最引以为豪的一段来自第二季。马修准备上战场，玛丽一大早在火车站送行。他们那时候并没在一起，但二人之间却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从剧本到表演，这一段都无可挑剔。我的任务就是让观众不但能感受玛丽在告别，更要觉得观众本身在跟马修这个角色告别，因为他很可能不会活着回来了。但你总不能太扫兴，因此音乐又要体现希望。
这首曲子在原声碟里叫做《Such Good Luck》。这段我觉得特别成功。我还喜欢用音乐描绘安娜与贝茨之间的感情，因为他俩的大起大落太多了。无论什么时候，我写旋律或主题时都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我称之为“终极版本”。一旦你旋律写到“终极版本”上，就再也没法写下去了。也许只有我是这样。但有些主题我永远也没法写到“终极版本”去了，比如马修第三季就死了。
影乐志：
你最骄傲的主题也就没了。
JL：
就是啊！当时我就对他发牢骚，你死了这可好，把我的宝贝旋律也带到了坟墓里。第四季时，他的灵魂出现过，我又有了一个机会重新把他的元素带回来。但这个主题最终也没走到“终极版本”那一步。
影乐志：
《唐顿庄园》里有写到那个地步的主题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