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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2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前总理李鹏同志发布了第225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即振奋人心的《殡葬管理条例》。该条例的第四条明确指出:人口稠密、耕地较少、交通方便的地区,应当实行火葬;暂不具备条件实行火葬的地区,允许土葬。据此,全国各级政府很快发现,这个国家并不存在哪怕一小块“暂不具备条件实行火葬的地区”,哪怕这个地区人口稀少、耕地广袤、交通不便,把一具尸体烧成灰的几块木头或一桶汽油,使劲翻翻还是可以翻得出的。雷厉风行地,在把死人埋来埋去,埋了上万年之后,1997年建军节那天,广东省揭阳市惠来县神泉村全体人类收到了县里发布的一纸禁令:从1997年中秋节,也就是9月16日起禁止土葬,一切死人,全部烧掉。哦耶。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神泉村村长闫生祥放下手里厚厚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跟家人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后,给县里打去一个电话,挂掉电话,他随即站起身来,用力提了提裤子,振臂一挥,大声说道:“大家把手头的事先放一放,过来开个短会!”全家人应声来齐后,他致了开场白:“诸位,事情并没有我们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首先,埋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在我们这么一个鸡犬相闻的村子里,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埋在后山非常困难,继而但凡被人举报,无论什么时候举报,罚款不说,你还得把人挖出来再烧掉,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无论什么时候?难道人在地下烂完了要也挖出来吗?”一个脆生生的声线赫然插入,那是闫生祥的女儿,时值豆蔻的闫曼儿。
“是,只要是在今年中秋之后入土的,若被举报,一定要挖出来。另外”,闫生祥望着女儿的目光募然严厉了起来:“曼儿,我也不确定这是第几次,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一条将令你受用终生的道理:在别人讲话尚未结束的时候最好不要插话,即使非插话不可,也要以’对不起,请允许我插一句话’作为开头,这是起码的礼貌。你听懂了没有?”胸部高耸的曼儿羞红了双颊,低头轻声应道:“嗯。”生祥叹口气,清了清嗓子准备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时,他迟迟不死的老婆纪小枣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请允许我插一句话。”“亲爱的,你尽管说。”生祥把老婆斟好的工夫茶中属于自己的一杯饮尽后,望着他的亲爱的,期待她的发言。她说:“你欺负了那么多人,他们应该不会知情不报的。”丈夫笑呵呵地接过话头:“这个我早已预料到了,所以若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们当然不会贸然埋人。我思前想后,我们只剩下两条路可以走,而这两条路中的任意一条,都不是一般人说走就能走得了的。”“赶紧说来听听。”妻子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好。我这个星期去了两趟县火葬场,已经了解到在禁埋令实行之后,政府将派专人负责在将死者推进炉子前一刻鉴尸盖章,此人的职责不仅要确认果然有一个人被塞进了炉子,并要认定死者的脸和死亡证上那张是同一张,我有足够的把握买通这位鉴尸官含混掉后者,但要命的是,必须要有一具货真价实的尸首被扔进火里,鉴尸官可以在死人的脸上作文章,却没有能耐当着炉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及现场诸多可能出现的不知情者的面,不烧并转移那个死人。所以,我们不得不在人死后,搞到另一具尸体。这是第一条路最为困难之处,只要那具用于替换的尸体被顺利地烧成灰,后面的事情就会容易很多,因为届时那些心存恶念的窥伺者都已消失不见,我们再把真正的死者偷埋到后山上时,理应事半功倍。”
说完第一条,闫村长咕嘟一声,再次娴熟地吞下了另一杯工夫茶,接着,他环视了一圈围绕在他身边的两位女人:一位距闭经的那天已指日可待,一位初潮结束后的日子则屈指可数,但无论如何,从生物学层面来讲,这两位都处于可以受孕的年华,处在这种年华的女人就算在谈论死亡的时候,也似被孙悟空用金箍棒绕着她画了一个圈一般,木讷呆板却蠢蠢欲动,眼神闪烁却心里有底。
“你说说。”他对将右臂高高举起的女儿说。于是,女儿胸脯高耸地说了起来:“爸爸,我们之所以要花力气搞来一具用来替换的尸体,究竟的原因不是怕那些曾被你欺负的人将举报我们将真正的死者偷偷埋进后山这件事,而是因为首先我们不可能隐瞒家里死了人这个事实,继而既然一个人死了就必然会制造出一具尸体,而不是两具,但按你的第一条路,我们死了一个人,却要去面对并处理两具尸体。”曼儿用力用一瞬无声的微笑按捺住小枣试图插话的欲望,继续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爸爸,为了玩转你的计谋,你不能让这两具尸体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你要想方设法令它俩像走马灯上位于灯罩两侧的图案那样,观灯者永远只能看到其中一具。你莫名其妙地陡升了你原先只需处理一具尸体时面对的难度:本来你只需背着别人把一具尸体拉出门后埋掉,现在你却要背着别人先把一具尸体拉进门烧掉后再把另一具尸体拉出门后埋掉,爸爸,用我们潮汕人的一句俚语来说,你这样做若不是脱了裤子放屁,那什么才是脱了裤子放屁呢?”话说到这里,啪啪啪地,闫生祥用那种挑西瓜时漫不经心的手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曼儿收尾道:“更别提我这个观点根本没有把你按时保质地找来那具用以替换的尸体,这件事的不可能性考虑进来,爸爸,我建议关于第一条路的讨论到此为止,你直接说第二条路怎么走好了。”
“可以。”完全被女儿说服的闫村长再次得意地打开了话匣子:“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还可以去没有禁埋令的地方去死,这跟一些已经有了孩子却再次怀孕的妇女为了避开计划生育的铁腕,跑到外地去分娩很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三点:一,一个妇女何时将分娩掐指可算,一个人何时将死则算不得那么精准,那些眼看要死却死活不死,在床上苟延残喘多年后方才撒手人寰的死者并不少见,更别提个别在床上苟延残喘多年后竟奇迹般康复的杂种,仅在我们村里也不是找不出例子,由此,我们很难确定出门等死的日期;二,孕妇一般选择在怀孕三至五个月时躲出去,因为那时她的肚子还没有煞有介事地隆起,这个时期的女人的体力、耐力和灵活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她在怀孕之前,长途旅行,甚至躲避追兵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至少与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来比较的话;三,一个女人可以生育多次,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可能死一次,所以到达目的地之后,当地人没有证据证明那位产妇是一位违反国策者,这意味着她几乎可以逃到除了故乡之外的一切地方去完成分娩,包括那些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比其故乡更为严格缜密的地方,死则不行,你死在伊犁、海拉尔或铁岭也一样要被烧掉,因为在当地的鉴尸官面前,你既不可能发誓在故乡已死过一次,亦不可能承诺返回家乡后再死一次,可恨,你只能死一次。至此,为了那几铲黄土,你不得不死在港台,或死出国门,而要死在这两个地方,你必须要在死前通过海关的检查,并要令检察官相信你将会在很久之后,至少在返回祖国之后才可能死。我没有买通那位海关检察官的把握,这意味着我们又回到了我刚刚阐述的第一点上:亲爱的老婆和亲爱的女儿,难道不是吗,谁也不能摸准谁的死期,谁也不能,除非你把他活活弄死。”
“哦?”纪小枣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抚掌而起:“你的意思难道是?”“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我们追求土葬并不是因为迷恋躺在棺材里的感觉,希望土把我们严严实实地盖住,然后静候蛆和树根的到来,我们没有那么肤浅,溯其究竟,追求土葬仅仅是因为不愿被火葬而已。”
“对。我们对死后的事情一无所知,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那些来自中南海的官员、巫师、宗教领袖、秉持大一统理论的物理学家和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我们不知道人死之后身体是否随即丧失掉所有感觉,不知道有没有魂魄,更不知道那魂魄是不是在人死后七天才从尸体中拔身而起。尸体是这世上最为古怪神妙之物,我们不应去决定一件自己毫不了解的事物的下场,那样做实在愚不可及且过于冒险,应顺其自然,让它慢慢腐烂。”纪小枣为丈夫的话做出补充。“我们的尸体可以沉在海底,可以被狗吃掉,可以被砌在墙里,也可以在山崖下摔个稀烂,或迎风挂在树上。总之不能被烧成灰,无论如何也不能。”
这就是闫村长的第二条路。
我是自有永有的,是自存永存的,是永恒的。万物因我而在。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9月12日是闫生祥42岁的生日,也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的好日子,为了庆祝这些事,那天一大早他把自己迎风吊死在自家正门的门框上,他在遗书上欣慰地表示“这样就可以被合法地埋葬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纪小枣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当天傍晚,她把灵堂安顿好之后,泣不成声地对泣不成声的女儿说:“我们就在禁令实行那一天埋你爸,你看怎么样?”见到女儿点头后,她走到院子最西头,好距院子东头的石墙远一些,以便留出足够长的助跑距离令她用头撞向石墙时产生最大的动量。
四天后,也就是禁令生效的9月16日上午,闻讯从县里赶来的民政局副局长、负责管理殡葬这一块事务的张建藏领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将欲葬双亲的闫曼儿截在半道,双鬓如雪、结肠有癌的张建藏苦口婆心地对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说:“你把自己脱光,好好地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副柔软多汁的青春肉体,多么令我发自内心地想要郑重其事、酣畅淋漓地肏上那么一肏啊,然而,就算你遂了我的愿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事情闹得实在有些失控了,我们各自都要使劲地忍一忍,没有别的办法。小姑娘,你不会天真地认为我不想肏你吧?”小姑娘说:“嗯,那我现在就把他们拉回家,准备一下,明天火葬吧。”当夜,她把父母搬到自家的渔船上,发动马达,航至深海,用渔网将他们和准备好的石块牢牢缠在一起,推进海里。
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天气晴朗,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平静的海面上闪着微光,胸部轰然垂下的闫牧虎对着父母业已消失的海面说:“瞧瞧你们这都是做了些什么。”
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发明了“邓小平理论”这个理论,用来确立那一年早些时候死掉的邓小平在党内至高无上的地位。邓小平的尸体被烧成了灰,跟他相比在党内地位更为至高无上的毛泽东的尸体则被挖出心肺脑浆眼珠子后,不停抹上各色与时俱进的防腐剂,但据说还是没有办法阻止它的腐烂,甚而,这具本希冀永远活灵活现的尸体已腐烂到没任何办法继续提供随时瞻仰的地步了。与邓小平和毛泽东的尸体的下场相比,闫生祥和纪小枣的尸体勿庸置疑地高出了不止一两个档次。邓毛二位,瞧瞧你们这都是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