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像《存在与时间》中的“亲在”现象学了......然而,究竟什么意思?
海德格尔要说的是:没错,πόλις通常被解作“政治”,但“政治”并非 πόλις的原初含义,毋宁说,有事情发生(Geschichte geschieht),才是πόλις的原初含义(难免让我想起海德格尔后来的Ereignis)。人在这个发生中要有所作为,就会在“有事情发生的场所”(历史场所)中“冒出头”(Hochragend in der Geschichtsstätte),但与此同时,人又会“丧失这一处身位置”,成为没有家园(Un-heimliche)的所在。
我们禁不住又要问:这是索福克勒斯在“帮助和指引”我们?怎么听起来是生存论的政治哲学?索福克勒斯是个生存论哲人?
第一步骤到此为止,接下来海德格尔进入自己的第二个步骤。这一步骤是第一步骤的展开:用前面得到的对δεινός的Un-heimliche〔无家园〕释义来贯通地解释全篇,或者说,用全篇来证明δεινός的Un-heimliche 释义。
如何展开?
既然第二关键诗句“四处奔忙无归,他没有出路地瞎摸索”与第三关键诗句“处身的位置过于出头,他就丧失这一处身位置......”之间的关联是“进入了另一个在者的方向”(in eine andere Richtung des Seienden),解析的步骤就是:说明人这个 das Unheimlichste〔最没有家园者〕何以在“进入了另一个在者的方向”的历史中成了Ausweglose〔没有出路者〕(页117,中译本页155)。
原诗第一曲节说到人与大海和土地的关系:海德格尔把人冲向大海、开垦土地解释为“放弃住所”,理由是,336行的χωρεῖ〔前行〕这个语词意为“人放弃自己的处所”(er gibt den Ort auf),还说这个语词在诗中“有如一根支柱”,意思不外乎是说,Un-heimliche〔没有家园〕得到了进一步说明(页118,中译本页155)。原诗接下来说到的驯服动物,被海德格尔解释成,人把动物也变成了Un-heimliche〔没有家园的〕。
这是在谈人的原始生活或者说人的历史开端吗?海德格尔乘此机会攻击现代的人类学、民俗学、史学对人的理解(因此我们也就不可再将他笔下的Geschichte译成“历史”),并宣称自己宁要“神话学”对人的起源的解释,也不要这类现代科学对人的起源的解释。
对原诗第二曲节说到的语言、心思、政治,海德格尔统统从被他奇妙地译作“四处奔忙无归”(Überall hinausfahrend unterwegs)的παντοπόρος来解释,据说,人的本质就这样展露出来了——分析最后落脚在政治,因为原诗最后说到政治,但如已经看到的那样,政治被还原为“有事情发生的场所”〔历史场所〕,人的Bestimmungen〔命定〕就是:“有事情发生的亲在(des geschichtlichen Daseins)的巅峰越冒得高,突然跌落进的那个没事情发生〔非历史〕(in das Ungeschichte)的深渊就越张得大”,最终在“没有出路”和“没有住所”的状态中Wirrnis〔迷惘〕(页123,中译本162)。
第二步骤结束的时候,海德格尔又拈出两个在他看来十分重要的语词:τέχνη〔艺〕和δίκη〔义〕,然后把它们放到与δεινόν(=Un-heimliche〔没有家园〕)的关系中来考察,由此带出第三步骤的解读(页122,中译本160)。就解释原诗的字面所说而言,在海德格尔看来,前两个解释步骤已经足够,但die eigentliche Auslegung〔真正的解释〕还没有开始。什么是“真正的解释”?必须把“不再见诸文字但却说出来的东西”(was nicht mehr in Worten dasteht und doch gesagt ist)说出来,“在此, 解释必然需要采用暴力”(Hier bei muß die Auslegung notwendig Gewalt brauchen;页124,中译本163)。
我们记得,起初解释δεινόν时,海德格尔说这个语词的含义之一就是“使用强力/暴力”(die Gewalt braucht,页116),这里则说“解释必然需要采用暴力”(页124)——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无论哪种情形,海德格尔的“解读方式”就显得δεινότερον(就这个语词的字面含义而言)〔更厉害〕了。
如已经看到的那样,从解释的第一步骤开始,海德格尔就在动用“强力/暴力”,这里不过是“强力/暴力”的升级——上升到分析新挑出来的关键语词:第一步骤挑出了三个关键语词,第三步骤同样挑出了三个语词,唯有一个语词在第一和第三步骤中都有:δεινόν(=Un-heimliche)......那么,围绕δεινόν来展开的对τέχνη〔艺〕和δίκη〔义〕的分析要说明什么呢?第一步骤升格到第三步骤获得的是什么呢......换言之,肃立歌“不再形诸文字但却说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Das Dassein des geschichtlichen Menschen〔有事情发生的人的亲在〕——海德格尔说:“如此亲在的突如其来和独一无二性质”(Plötzlichkeit und Einzigkeit des Daseins)恰是希腊人所看到的最为深刻的东西,凭此见识,希腊人才“身不由己地成为真正的有事情发生的伟大〔历史性伟大〕的基本条件”(erzwangen sie sich selbst die Grundbedingung wahrer geschichtlicher Größe;页125,中译本页164)。
古希腊人在说吗?明明是海德格尔在说自己的“先见”——这个“先见”就是:人在天性上不过是“持续的抛付”(bleibender Aufgegebenheit)中的袒露(Offenheit),或者说,袒露在“持续的抛付”中......不断在途中奔忙,无法待在一次获得的确定位置。人的安居、劳作以及成品(das Werk)、处境、时代等等,统统不过是人“四处奔忙无归”的表征,人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家(παντοπόρος=überallhin unterwegs),因此根本上是个Ausweglose(=ἄπορος〔没有出路〕)——人的Ausweglosigkeit〔无出路〕并非指人在做事情时遇到不可克服的外在障碍,或者没办法去做自己想做的——毋宁说,无论要做什么,人总可以想出什么办法,但却是在自己的四处奔忙的生存中“样样有办法”(Vielwendigkeit seines Unterwegsseins),如此“样样有办法”不过是人达到自己的亲在(=无—家园—本性)的器具(den werksetzenden Menschen in seiner Un-heimlichkeit)。从而,人“无出路”指的是,人一再被抛回自己所开出的道路,被自己筑建的路牢牢捆住,只能在自己的路上爬行,待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这就是所谓人的本质展现为“持续的抛付”中的袒露。正因为如此,人实际上没有什么未来(海德格尔的译文撇下原文中的 τὸ μέλλον〔未来〕一词没有翻译),人的如亲在(无—家园)本质上与“虚无”须臾不离。总有一天,ἄτη(=das Unheil〔厄运〕)会落到人头上——说到底,人的生存根本没可能献身什么绝对(观念),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走向“纯粹的”、从个体在者的当下实际(Jeweiligkeit)和时代劳作 中“抽离出来的在”(Ab-soluten Sein)。人在世间根本不会是真实、完整、肯定地heimisch〔在家〕,从而,παντοπόρος, ἄπορος就是人的Bestimmunen〔命定〕,或者说人的δεινός(=无—家园:Un-heimlichkeit)。
可以看到,依据自己的“亲在”形而上学,海德格尔把肃立歌“关于人的在的诗意构思”确定为:人“四处奔忙无归,没有出路地瞎摸索,直至步入虚无”(ἐπ ̓ οὐδέν ἔρχεται)。因此,无家可归就是人的ἦθος〔居处、伦常本性〕,人的生存位置一直“成问题”(Fraglichkeit)、“虚无不实”(Nichtigkeit)、“居无定所”(Übergänglichkeit)。这样一来,人身上必然会发生袒露与遮蔽的永恒争斗——如此不断的争斗就构成了人类的历史〔有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