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廖伟棠

“恐怕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1987年达明一派《今夜星光灿烂》里这句歌词，没有一语成谶，前九七时代的香港像一个审美的幽灵，在无数独特的赛博朋克（Cyberpunk）科幻电影作品中回魂复活。最初给它造像的是1982年的《银翼杀手》——原著就是赛博朋克的奠基作《仿生人会否梦见电子羊？》，接着是《攻壳机动队》、《黑客三部曲》等等，关于赛博朋克与香港的隐显联系，已经有大量文章探究，此处不赘。

在《攻壳机动队》2017真人版里，霍然跃起占据我们的视网膜每一个像素的，还是被电影技术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未来香港，更甚于其主角改造人素子。《攻壳机动队》没有明言身处何时何地，只有开场几分钟后，素子伫立摩天楼顶俯瞰这个被过度电子资讯沦陷的城市，角落一个一闪而过的香港特区区徽洋紫荆花，让我确认这畸变时空离今天的香港还不远。

接着越来越多的痕迹唤起香港人的“乡愁”。港岛的电车站丶西区隧道出口的高速路丶上海街的后巷丶砵兰街的色情招牌……有的事物是今天的香港都已失去了，但它们嫁接着未来的3D广告丶空中游弋的电子幻象丶横七竖八的裸露管线，以一具Cyber得带着酷儿凄美的支离面目，和我们重遇，就像素子的灵魂披着少佐的机械躯体与其母重遇一样，怎不叫我们泫然。所谓宇宙级的乡愁，来自时间而不是来自空间，越是跨度大的科幻作品，当我们从中认出我们时代的遗物之时，便越是让人感怀万千。

《银翼杀手》的香港改造是更具唐人街色彩的，《攻壳机动队》动画版的改造严谨对应香港实景，点到即止却有无穷余味，尤其湾仔的电车变成了摆渡船，摇摇晃晃载着面孔恍惚的人穿过同样面孔恍惚的广告幻影之时，所有不能穿越的梦都不言而喻成为了人与改造人的枷锁。

但是除了这一幕以及相应响起的著名配乐“傀儡谣”被删去，其他经典场景在《攻壳机动队》真人版都得到了重现，而且都放大丶增益丶繁殖丶衍生丶巴洛克化……而这一系列行径，本身就是后技术时代丶前数字时代的一种特征。

这次导演鲁伯特·桑德斯索性大量在香港实拍，在实景上衍生篡建许多未来资讯时代的科幻肿瘤，而始终保留甚至发酵了香港颓废混杂的不和谐美学——如果说押井守时代还是这种赛博朋克美学在电影里的滥觞，如今已经是满溢了。真人版电影的作风是“过度”而不是“含蓄”，押井守着力于隐而不发的暧昧，全被挑明；动画中小心翼翼藏着的，电影把它戏剧性张扬而出。

形式在炫技，内核却收缩——说得好听是黑白分明，但也简单二分了，好莱坞式的正邪对立让本版的后半部索然无味。本版的素子赤裸裸说出她是为正义制造的，同一时间点在动画版的平行宇宙中，素子说的是：我将畅游网络的自由海洋。

彼时的物理时间是1995年，押井守导演和漫画原著士郎正宗对近未来的今天的想象是元气淋漓的，既有大胆试探，也有宣言一般的决心，却不诉诸简单的意识形态斗争。然而今天已经在数字时代泥沼中摸爬打滚的电影制作者，恐怕没有了这种从容的底气，只能直接标榜对立和宣战。

于是带出本片的一个更为现实的主题：何谓人的本质？和这座城市的命运有关或者无关，电影说教般反复强调的一句：“是行动造就我们，而不是回忆。”像是说给今天背水一战的人听。这多少是七十年前存在主义的回声——“存在先于本质，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对于那一代叛逆的存在主义者来说，正是人的选择、行动对于未来“能在”的趋向塑造了人的本质。

▲《攻壳机动队》剧照

这是一个革命的主题，好莱坞版本把它作意识形态图解化——比如押井守因为年轻时反安保运动而来的反叛意识，在真人版里直接图解为简陋的一场学生运动：素子和久世在成为改造人之前竟然是反抗科技的非法占领区学生。这种过分好莱坞的黑白因果，反令《攻壳机动队》原来秉持从《仿生人能否梦见电子羊》而来的赛博朋克哲学迷宫失色。

萨特认为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是“人除了自我塑造以外，什么也不是”，《攻壳机动队》暗暗完成了这一原则的新版本：以素子为代表的改造人以拥抱网络甚至拥抱病毒的方式去完成自我塑造，它们将成为未来的独立存在。“怎么分辨杂讯与我？”素子这句话是最初的突破口，因为“杂讯”、“病毒”等不过是以人类为标准的界定，新人不需要分辨，因为杂讯里面有真相，它更接近网络世界的本质。

“你的灵魂是你自己的。”这句话，不但电影里的改造人会忘记，人类其实更常忘记，甚至一座城市也会忘记。不计较那些好莱坞的叙事套路，我仍感谢这部电影让我们重遇一个有灵魂的香港——我梦见香港，未必不是这座百变的城市在梦见当下的我们。

电影里即使是冷酷乖离的未来，巨大的资讯幻象的空隙间仍能看见我们的遗物：香港人仍需要从窗户伸出竹竿晾衣服，空调依然滴水，卖猪肉的依然会给熟客留肉……素子的“故居”亚法隆楼是很香港特色的环形公屋励德村，被电脑技术变得更像监狱，最后决战地是铜锣湾天桥，那座着火的庙和驱赶的棍棒虽然是虚构的，但香港人一点也不陌生。

“我属于这里，不能离开。”素子最后的话更如我此刻心声。Ghost in the Shell，总有各种人想把我城变成没有灵魂的壳——无论是殖民地壳还是旅游消费壳还是地产游戏壳……我们留下来，代表了过去的鬼魂，也是未来新世界的黑雨中的潜行者，就这样，时间开始了。

▲《攻壳机动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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