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6点，母亲推醒了我，“不早了，”她说。默默起身，到了楼下，天阴着，看不见一点阳光。母亲想和我早早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但我还是想带孩子们一起去；爷爷奶奶都在我尚未成家时就过世了，孩子们自然毫无直接记忆，难得让他们这样经历一回，也多少能让他们懂得追思先祖。
“等他们起床？那要到啥时候？”母亲大不以为然，“孩子磨磨蹭蹭的，那等会再给你爸扫墓，到那儿恐怕都中午了。”我说：“那问题不大吧，大不了上午先去给爸爸扫墓，下午再去祭拜爷爷奶奶好了。”她皱起眉：“年轻人说话真是没轻重……这当然是按辈分要先给你爷爷奶奶上坟，何况清明扫墓哪有下午去的？家家都唯恐去得不够早呢。”她说往年和爸爸去，都是5点多就摸黑过去，据说这样好，祖先会更保佑我们。
她拗不过我，还是等到7点半孩子们都吃完了饭再出门。往村南走，树木葱茏，一派春意盎然。小路上走的人少，路中央拱起的春笋直戳脚。草已长得高过脚背，但今早幸好没有露水。沈家老宅原本就在这片树林子的北端，但十多年前和农田一起，全都被推倒铲平，挖了新的河渠，种满了树，沧海桑田，绿荫如盖，如今连我都找不到往日的痕迹了。
母亲以往也只清明节来祭扫一次，在树林下根本没有路，爷爷奶奶的坟上也没立碑，没什么特殊的标记，连她都找了好一阵。林下很安静，一路上孩子们在后面发现好几株蒲公英，甚至在这样早春的季节都看到了许多蘑菇。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土堆后面是一棵朴树、一棵女贞，以及两窠万年青；土堆前则已有不少纸灰的痕迹，想是大伯他们也来过了。这块墓地原本就是大伯家的自留地。岛上尽管五十年前就普及了火葬，但村里人还是习惯性地会把骨灰盒埋在自家地里，立个土坟。
母亲将两叠黄纸在地上铺好，跪下拜了三拜，我们也依次拜过，只有五岁的阿福犟着头不肯，他还完全不懂这仪式是什么意味。但随后烧纸钱却是哥俩喜欢的，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个好玩的游戏，小毛甚至折了几个纸钱，说想带回上海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在烧纸钱之前，要先咬几个牙印。纸钱里还特地有一束稻草，昨晚大姑妈特意叮嘱捎上，说“这是金条”。母亲默默地烧完，说，希望你爷爷奶奶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保佑我们。不过，离开时在树林里走了一段，她又叹了口气说：“说起来你爸也算很孝了，你六叔去世前还说，自己年年烧羮饭也都很郑重其事，为什么先祖不保佑我？这事看来也虚幻得很。”
回了家，我们搭乘邻居的面包车去20公里外的公墓。在乡间公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说，以前有次夜半经过，看到路边的柏树，心底里不免有些寒意，“毕竟这些树平常都是在坟头才看到”，“这里感觉还是阴气重”。到最后3公里的时候堵起来，一路看见络绎不绝的车辆和人群从前方过来。后来才知，由于昨天碰巧是二月十九观音生日，所以今早上坟的特别集中；有些人6点半就从上海驾车出发，但堵在路上，明明看见了隧道口，怎么也进不去，直至11点多都还未上岛。我们慢慢捱到瀛新园门口，路边早站着五六个交警在那维持秩序。往日用不了半小时的路程，今天足足花了近一小时。里面的人流量，恐怕是我之前来看墓穴时所见的上百倍，密密匝匝的墓碑前到处烟火缭绕。
爸爸的墓前竟然已有一个铁桶在，想来是六叔的女儿小琴来过了——后来一问果然是，她们一家8点就到，祭扫过六叔后又来给我爸也烧了纸。两个多月后重临此地，母亲和我的心情都平复了许多。磕头前，她说了声“志全，我们来看你了”，落下泪来。她说上个月爸爸还托梦给她了，但醒来后她却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在那边挺好，三年多来第一次没病没痛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给六叔那边也烧了纸，看到小琴给他买了一盆雏菊。我也想给爸爸买一盆，他原本晚年也喜欢侍弄花草。听到我们在讨论，阿福在旁边说：“我觉得还是给爷爷买点好吃的吧。”他总嘟囔着说，“我想要爷爷复活。”和哥哥比起来，他不算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会问一些生死的问题，整天会说“人为什么会死”、“我不想死”、“爷爷在那边也能看得见我们吗？”有时听他说这些，母亲会涌出泪来，想起爸爸那时最放不下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多活十年，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他可比我疼他们多了，”她说。
上次来为父亲下葬，母亲也没好好看过这里的墓园，今天空下来索性带她四处转转。看到许多人年轻轻就没了，她喟叹之余，似乎也多少对父亲六十八岁早逝释怀了一些。她说，和父亲同岁的一个村里人说，现在自己很想得开，“沈志全身体这么好竟然都走了，我这么差的身体多活一天都值得了”。直至爸爸的癌细胞扩散，他身体器官都没有任何其它问题。
在树荫下走了一程，前面竟然有人叫我名字，一抬头才发现是小姑妈一家。她们夫妻俩抱着外孙女，祭扫完老人后，待要找我爸的墓地去祭扫，但上次来后只记得一点标志物，转来转去竟然迷路了，没想到居然此时遇到了我们。我引他们到爸爸墓前，她拜了三下，红着眼圈，摸了下墓碑。后来母亲说，今天这么巧，恐怕真是你爸在天有灵，要留我们一下，好让我们碰到。离开墓园时，刚到车站，车就到了，母亲更确信了这一点，她甚至还加上了第三个凑巧：本来天气预报一直说今天会有中雨，但直到我们中午祭扫完，一点雨都没有，本来清明节前三后四这几天落雨是常有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