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刚过，西安的温度已经升了上来，教室窗外有蝉趴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电气专业的研二学生柳月上被导师拉来做复试秘书。她坐在角落，漫不经心地记录着老师的提问和考生的回答。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问题，“你本科毕业都两年了，其他同学的初试成绩还比你高不少，那你的优势在哪里？”
“不清楚。我建议您优先考虑其他同学。”月上记得在复试现场，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当时其他老师都笑了，只有坐在中间的导师当即就把水杯扔过来了。“端正你的态度！别以为我一定要你！”
旁边的院委书记还在劝，“哎呀小杨莫生气咧，自家的本科生。再说咧，谁不知道，这些年你的高频电路也就似这个女娃拿了满分，饿都还记得，咋说不要就不要。”
但是现在，坐在前面的同学还没有回答。月上抬起头看过去，那个女生涨红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咳，请考生注意答题时间。”月上提醒了一句。
“老师，我不是本科毕业，工作两年后才考研的么。其实我家里…并不是太支持。如果这次没有考上，我大概会回老家考公结婚吧。其他同学大概比我年龄更小成绩更好，但是我的优势可能就是，我没有退路。实在不行，我建议您优先考虑其他同学吧。我只能说，如果选择我，在未来的硕博八年里，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导师笑了，转过头看向角落的月上，“柳月上，刘星涌。光听这个名字，倒是像你的亲妹妹。”月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噢”了一声。一个理工男，装什么文化人？
一个月后，导师带着星咏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大家，这位是这一届的小师妹。月上，正式开学前，你先带她熟悉下方向，让她在你宿舍挤一挤。”星涌怯怯地对着她笑，叫了声“师姐”。
天呐，要不要这么卷啊师妹？暑假还没结束，啊不，甚至还没开始呢。但是看着她的笑容，月上心里居然也生不起气来。
老师走后，星涌被自己自己的行李箱们包围着，乖巧地坐在师姐斜后角，问到：“师姐，实验室现在是在做什么方向吗？”
“很多方向吧，基本上也没太大意思。不过我这边有一个稍微扯一点的idea：洗最近几年的电网数据加时间窗，做一些时序变换再去过随机森林…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而且前面做数据集的苦力是跑不了的，但是起码有一点意义。哎呀烦躁，可能也没意义。”其实说到后面，月上完全就是自言自语的碎碎念了。
“师姐，有一点意义，指的是拿跑出来的模型指导电网，在低负载时间段降低发电功率，来实现节能嘛？”
月上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你很懂嘛，小朋友。这可不是专业课学的。”
星涌受到表扬，笑的傻乎乎的，“师姐，要不你带我做哇~我来做苦力构造数据集哇。”
“师妹空闲时间有什么爱好嘛？”
“没有哇。看玄幻小说算嘛？”
真是个无趣的人呐，月上心想。“挺好的，就怕是以后你没啥空闲时间了…总之，我先带你去寝室放行李吧。”
神霆宗的弟子寝舍坐落于震穹峰的半山腰，云雾环绕，仿佛仙境。望着朝思暮想传说中的神仙宗门，星涌简直要哭出来。月上师姐表示淡定淡定，帮星涌安置好行李，然后带师妹去膳房用餐。
“师姐，于我们宗门修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嘛？”星涌奋力咽下口中的饭，问道。
“呐，这就是所谓的‘谜底就在谜面上’了。宗门修行，最重要的就是自身修为的提高了。师父给安排的庶务，师门分配的下山为豪门看家护院的任务，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师姐把吸管插进可乐瓶里，一边嘬一边说。
“这么真实的嘛？”星涌尴尬地笑了笑。
“就是这样的哇~按理说是法不轻传的。师妹你刚入师门就得此修行至理，怕是很难放在心上哇，但是日后慢慢就体悟到了。退一万步说，即使要为豪门打工，我们何不自己下山显圣来得方便？一来，省了宗门的抽成；二来也为日后离开宗门，入世寻去处做个铺垫。”
“不，师姐。我不要入世。我要飞升。”师妹抬头看向月上，眼里闪着星星。
月上愣了一下，伸手摘下师妹脸上的饭粒。“牛逼。难怪师父想要招师妹你入门：老杨这几年也正是渴求成果，缺少牛马的时候。和你可能算是相互成就了。快点吃完吧~带你回洞府打坐处，还有些东西要给你~”
“呶，这是本门的基础心法，是由师祖编撰的；这个是大大大大师兄的修行感悟，又被一届一届的先达调整补充注疏，也交给你参悟；这个是师姐自用的法器，先借给你修炼，你不要嫌弃哇，主要是法器内的符文已经配好，你可以直接运行…”星涌坐在月上侧后方的位置，点头如啄米，双眼闪着星星。
正好师傅从门口经过，看到这一幕很是欣慰，过来说“不错，月上做的很好。正好宗门刚刚给为师这边一笔经费要突击花完，月上你看着置办些晶屏，把大家用的老旧晶屏都置换掉吧。”
“好~那我带小师妹去山下城镇采买，顺便逛一下胭脂水粉…”月上牵着星涌的手说。
师傅沉下脸色，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句，“既然决定踏上修仙之路，要尽量围绕俗世红尘打转，月上你作为大师姐，还是应当以身作则的。”
星涌刚刚兴奋的表情也凝固了一下，月上倒是面不改色地哦了一声。等师父走后，望向星涌，“现在走吧？”星涌尴尬地笑了笑，说“师父刚刚才说不许去，这样好嘛？”
月上假装认真分析，“刚刚师父有说不许去吗？他的意思是，去的俗世的时间要少，也并没有说去的频次要低对不对？不用管他~~”星涌也只好傻笑着，由着师姐牵着走了。
总之，在这段时间里，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日笃。
实验室的人各自坐在工位前面胆颤心惊，面对屏幕假装工作，假装听不到隔壁老师办公室传来的争吵。
“那我和师妹这两年半的实验就是为了个三作四作？！”
“我怎么招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实验室的环境不是我提供的么？你有感恩过么？！”
“我感恩什么？这个方向从无到有是我俩做的！两年半了你过问过么！我还感恩，感恩你抢学生一作？！”
“你放什么屁！”
“放你妈！你成果少申请不到帽子是你没本事，装什么？！你竞聘的材料还是…”
巴掌声。
门打开，师姐散着头发进来，看不清眉眼。实验室鸦雀无声。月上在寂静中把电脑装包，收拾着桌面上的草稿，打印的论文和散乱的笔记，偶尔抽噎。星涌沉默起身走过来，在师姐旁边一起整理。
导师出现在门口。
“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一下，我说几句话。”
师姐停住了，站在那里不说话。星涌也陪着她站在旁边。
“实验室是大家的实验室，没有说离了哪个硕士那个博士就不转了！作为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有牺牲。不要资源给你的时候，就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需要你做贡献的时候，都没有例外！”
依旧是一片安静。老师的神色缓和下来，说，“我也是为你们着想。你们还年轻，正是奋斗的时候…”
“我奋斗NMLGB”师姐抄起桌面的马克杯砸向导师。杯子在他身旁的墙上炸裂开，水花四溅。除了一直紧盯着月上的星涌，所有人都吓地一激灵。
月上空着手从老师旁边走了出去。“没意思。”她说。
导师脸色发青，嘴唇一直在抖。好一会儿才说，“星涌。我以后拒绝跟月上沟通。有事情你通知她。”
等导师也走了好一会儿之后，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句悠悠的“卧~槽，第一次见…”。星涌转过头去吼：“看你的书吧！就你长嘴了！”
宗门里面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向以仙风道骨、严谨持正的杨仙师自此风评大坏。不过，凭借着最后添上的一根稻草，杨仙师也惊险过关，拿到了“三秦仙师”的名号，在宗门的地位也终于稳定了下来。
可平心而论，这件事给仙师的打击也是不小。精进修行的心思自此也平息，师傅转而开始积极地接洽俗世事务，不管是给豪门铸造上等法器，还是给望族看家撑场面，甚至是为土财主家的傻儿子启灵，一并事项来者不拒。一时之间，这一支脉倒也显得蒸蒸日上。
当然，所谓圣人垂拱而天下治。上者劳神，下者劳身，实际跑动跑西的还是杨仙师月上师姐以外大大小小的弟子们。而在其中，承担最多的还是星涌。不论是驻守西域沙漠调研，还是远赴泰西谈合作，都是星涌带队，以至于新入宗门的师弟师妹以为这位就是大师姐。
传言杨仙师在外饮酒欢畅之际，于席间开怀放谈“我看似有两位内门弟子，实则只有一位。可看似只有一位呢，实则可抵四五位！”
月朗星稀的夜晚，仙山脚下的小镇。一柄仙剑破云而至，缓缓停在酒楼的屋顶旁。踩在剑上的星涌身形已经瘦削了很多，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沉默地注视坐在屋顶边缘，双脚悬空的月上。
师姐一旁是旁脉的某个师兄。他笑着说，“星涌，来找师姐有事嘛？”
星涌好像没听到，轻声说，“师姐，已经太晚了，我载你回去吧。”
醉眼朦胧的月上看向她，一时间失神，笑着说“星涌长大了啊。”你是在什么时候突然长大了呢？
师妹心头突然涌上莫名的火气。她又按捺下去，继续说“师姐。执法长老已经跟师父通报，也向师姐家中去信，提到师姐行事荒唐，甚至屡屡夜不归宿。您家里很着急，又怕直接跟师姐说师姐反而更荒唐，托我来寻师姐。”
“家里……师妹你知道吗？我父亲是一个小城的吏员。小城的好处就在于小，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太知道拥有权力的人是如何弄权串联，普通人又如何心怀嫉妒地与人为善。而那些自以为清高的人也只是在随波逐流。”
月上把酒壶奋力一掷，酒壶划过曲线，掉入下面的池塘，发出清澈的响声。
“师姐，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我们今天先回去好吗，你先在我那边休息。”
月上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觉得很没有意思，所以才来了这里。可我已经看透了，这里的一切，不过也是俗世里一切的放大和组合。为什么荒唐地这么心安理得？因为无论如何，我毁得只是我自己。”
旁边的师兄笑着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你哪里荒唐？”
青芒一闪，像一缕微风吹过。师兄的发带突然崩开，发髻散落。星涌脚下的飞剑微微颤抖。二人都没有理他。师兄自讨没趣，挑了挑眉毛，自顾自喝酒。
“内门弟子，在宗门最多也就盘桓七年，若无进益，也会被逐出师门。师姐，这还是当年的你告诉我的。师姐，我入内门都已经五年了。你现在真的不为自己做打算么？”
星涌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看到宗门风景就兴奋地难以自持的她了，可言至于此，虽然表情尽力平静，内心没来由涌出的委屈还是让她想哭。
月上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下，若干年前的灵魂附体了一瞬间，伸手要去触碰星涌的脸，“哎呦，给我心疼的。”
“不过，师妹。老杨当年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尝试，又怎么去继续推进的呢？”
星涌惊愕地看向她，血液从脸上忽然退潮，面色煞白。
“星涌，你先回吧，我稍后喊人送我们回宗门，到时候发信给你。”旁边的师兄突然插话。师妹哭着像逃一般的离去。
师兄叹了一口气“你干嘛说这种话。不是你和我说的，她也没有退路。”
月上看着他，说“喝你的酒吧。就你长嘴了。”
实验室的萌新小声问师兄，“师兄，实验室突然多出来的那个女生是谁？”
“…是一位博士师姐。”
“和大师姐是一届的么？”
“…你这么理解也行。”
“她和星涌大师姐是不是不太对付？我看她俩说话很客气的样子？咱们是站哪边的…”
“…祖宗，我求你别问了。”
在“星涌凌晨三点大闹曲江清吧事件”之后，月上终于沉默地回归实验室。老杨也假装看不到这个人，依旧把所有的事情都布置给星涌。
但是大时代已经变了。万般皆下品，唯有Coding高。PLC的项目做的再多，撑死也就去施某德，西某子，到手的薪资可有某音某迅1/2吗？一线城市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山火。听到的隔壁实验室同学舍友大学同学的师兄这种程度模模糊糊的财富神话，就像是十公里开外的热浪与火苗一样远，偏偏也能引燃心里的自命不凡。
人心散了队伍难带。星涌虽然已经能够熟练地把事情拆分细化，再分给大家。可是实验室里，每个电路仿真软件的界面下，都藏着B站黑马程序员的教学视频。大家对于这些每天有增无减的横向项目，都是能拖就拖、一拖再拖。每天中午和晚上，只有星涌自己单独留在实验室里忙着。即使星涌奋力去一次又一次地收拾大家交回来的烂摊子，也阻挡不住老杨越来越频繁地站在实验室中央骂星涌态度不认真，能力有问题。
星涌也越来越沉默和瘦消，其他的大家噤若寒蝉，心有戚戚，但是还是不得不先为自己作打算。每次骂人的时候，月上都会沉默着带上耳机。
这天，星涌找上月咏，“师姐，您现在方便吗？我想和您出去谈一下。”
“没事，就在这儿聊吧。”
“…师姐，上次老师要求写的结题报告，您那一部分写好了吗？”
“还没开始写。我下周一开始做，周二发你。”
“师姐，这件事情比较急，而且工作量比较大，一天不一定搞得完。”
“我说了我周一开始做。没问题的。”
“师姐你现在开始写吧。”
“…好。”
临近中午十二点半，实验室墙上的时钟分钟移到6的一瞬间，大家纷纷起身去食堂，一刻也不想多呆。月上之前也是随大流，但是这次她没有动。星涌往往中午是不回寝室休息的。等到其他人走干净之后，月上扯着椅子做到星涌旁边，帮她按了锁屏键。
星涌望向她，“师姐怎么了么？“
“你上午什么意思？我有做不完扔给过你烂摊子么？”
“…我想大家尽量早点做完，我先合一版出来。杨老师那边看完可能还要改。”
“我的部分不用改。”
星涌愤怒地想：你有没有想过，本应该是你来承受我的压力的？因此，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师姐你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人呢分两种：有的是勤奋型的，有的是天赋型的。星涌你做好你自己的部分就行，别按照你的进度来计算我的进度。”
“师姐你牛逼你做科研啊！你做了么！你回来之后，我敢保证，每次我分给你的工作量起码不比博一的同学多。你天赋..你科研你也没做，横向你也没多认真，凭什么我要这么一直宠着你呢！！”
月上被她瞬间的爆发吓了一下，嘴反而比脑子更快“凭他的帽子都是我给的！”
“那你去拿回来啊！！！”
四下无人，在月上面前，她终于哭了出来。
月上擦掉星涌脸上的眼泪，“哎，我问你。你还想‘飞升’么？”
星涌抬头看她，眼中依旧晶莹，“师姐，我想。”
“好。那我去拿回来。”
杨仙师开山大弟子月上写血书向天庭告首恩师，罪名涉及杜撰铸造经验、虚构修行心得、勾结外人侵占宗门资产，不一而足。廿页状词，页页泣血、字字确凿。
天庭震动，寰宇哗然。天庭派人入驻宗门彻查相关人等，不几日，宗门便查明原委，坐实罪状，剥夺杨师一切名号、废除修行、逐出宗门。门下弟子也交由旁脉仙师悉心教导。只有月上自己不知去向。
不过，这也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震穹峰上的仙气依旧飘渺，遮盖住了一切灰色的黑色的。朵朵祥云在星涌面前铺成阶梯，通往宗门大殿正中央。在那里，司典长老慷慨激昂，说着本宗门如何知耻后勇，改过自新，悉心育人，终于在多年之后，培养出了又一位即将飞升的弟子。
天地间突然响起的掌声惊醒了星涌。
司典长老拼命用眼神示意她乘祥云而上，来到大殿中央。
司典长老慈祥欣慰地笑着说，“下面有请刘星涌博士，代表优秀博士毕业生发表致辞！”
星涌在恍惚中迈开脚步，走到了舞台中央。
星涌站到讲台前面，展平被攥皱了的演讲稿，说
“感谢主持人老师。”
“感谢各位校领导。”
“我作为毕业生代表，内心非常地激动。”
“我之所以能拿到哈佛的博后Offer，离不开…”
星涌突然哽住了，抬头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
师姐当然不在人群当中。她发完公开举报信之后，直接办理了肄业手续，离开学校去深圳好久了。互联网号称只看能力，可又是另一种卷法。即使星涌告诉师姐自己要做毕业致辞，当天晚上的两点半，才收到师姐发回来的笑脸和点赞的表情。
星涌扔开发言稿，从支架上摘下麦克风，走到主席台前面，背对着脸色铁青的领导们，坐在了台子边缘，双脚悬空。
“……离不开一位师姐。有一位月上师姐，她今天没有在这里。你们可能听过一些关于她的八卦。我们的故事是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