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从哪一年开始的,我不记得,似乎从我离开家的那年开始,一大群人都跟着离开了。
今年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老家真的没什么人了,走在路上冷冷清清的,我妈说,都走了,现在只要过年过节,这里的人都到重庆城区去了。
我所说的老家和我父辈口中的老家不同,算起籍贯,是我祖辈所在的地方,应该是重庆合川,但从小到大,我其实一次也没有去过那个叫草街的地方。对我而言,我长大的地方是爷爷工作迁到重庆郊区长寿的一个隶属中石化的厂区,我,以及我的小伙伴儿都在这里长大。
和大多数厂区长大的孩子一样,199X年,我们属于工厂子弟,念子弟小学,子弟初中,再升入子弟高中,过去那些年,一批批年轻人从这个厂里走出去,很多人又回到了这个厂,那时工厂效益好,回家比在外面拿到的工资还高。而我父母,就是工厂的工人,从小教育我的就是,千万不要做工人。
说起家乡,重庆是一座常年存在于迷雾之中的城市,厂区更是。
小时候我对厂区的深刻记忆是,不管站在哪个位置,都能够看到工厂中央最高的那杆烟囱,小时候觉得厂里很热闹,孩子很多,虽说是一个厂,但设施特别齐全,有成熟的小区,新华书店,百货商场,电影院,体育馆,数不清的网吧,游戏厅,KTV,该有的都有,其乐融融。
小时候我们的周末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追逐打闹中度过的,那时候去百货商场买音乐磁带,淘游戏碟,在体育馆里厮杀篮球足球羽毛球,学校每学期组织看两场电影,现在依稀还记得的,只有《哈利波特》了,背着家长偷偷在网吧玩《红警》《仙剑》到后来的《梦幻西游》。
那时候,学校门口一毛一串的麻辣烫和五毛一袋的冰袋,集不齐的水浒卡和想方设法换装备的四驱车,也是我们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
1990-2000年,这十年里,工厂走向了一个鼎盛的时期,每年会发足够多的福利,厂里的人还算民风淳朴,有车的人都是领导,我们去一次城区还需要坐一块钱的中巴,打一次出租是2元一个人,觉得奢侈,但出租车随处可见。那些年没有多少人去厂区外面买房。
我有个好兄弟,家里是开理发店里,理发店开在厂里最繁华的位置,据说他爸妈开理发店的时候,我爸妈刚在一起,一开开了十几年,我们班没有谁没被他爸爸“动过刀子”,他爸爸的手艺一直很好。有一次我们开玩笑问好兄弟,要是有一天他爸发现他的头发不是自己剪的,会怎样?他说,他会被赶出家门,让我们笑了一学期。
厂区有个大广场,每年过年,都会张灯结彩,举行灯会,猜谜,游园,花展。
2000年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开厂里了。好像打开外面世界的门一下子被发现了。
有人开始在重庆市区买房,一套,两套,在不限购的年代,他们早早发现了商机。但对于像我父母这样阶层的人,还是只能选择在厂里,于是他们的孩子,继续留在了厂里。
接着,这些人的孩子想法设法考到了外面,天南地北,终于像是放出笼子的鸽子,脱离了这个束缚已久的小地方。
但谁也想不到,十来年间,这个热闹的群居地一下变成了空城。
“那里有什么好?在厂里长大的人,应该永远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吧。”这是我好朋友前两天和我说的话,当时他正在重庆城区辞了工作,在外面和我喝酒,喝多了,带着任性和不服,说,即使没有工作,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了。
在厂里长大的子弟,有一个传统,父辈在厂里,可以子承父业,进厂容易,要是在外面混不走,随时回去,家里人都能把你送进厂里,和上一辈一样,望着锅炉烟囱,每天坐在车间听着机器的声响,上下班走在不用乘公交挤地铁,十来分钟就走到家的地方。
但是没人要回去了。
许多人已经早就不在厂里了,早年买房的父母已经卖掉了房子,给孩子付了北上广的首付,自己住在另一套小房子里面,在厂里只是上下班而已,夜晚宁愿开自己的车回到城区。
最开始是子弟小学不再属于子弟了,招了许多周边乡村的孩子,因为子弟都不在了,名字也改了,去掉了“子弟”两个字,据说校长换了,也不属于厂里的干部了。
接着是子弟中学不再属于子弟了,中学之间竞争压力大,中学终于从厂区搬出去了,现在的中学旧址是废弃的教学楼和摇摇欲坠的楼牌,操场翻新过,但是再也没有人去奔跑了。改名后的中学至今我没记住名字。
接着,书店一家家倒闭了,一方面读书的孩子都走了,没有人再去买书了,更没有多少成年人看书,厂里的职工下班之后的娱乐只有牌和麻将。
百货商场的店铺陆陆续续都消失了,那个在我们小时候被看作高大上的“新商店”已经变成了“旧商店”,准确来说,现在连商店都算不上了,只有几个私人小商铺挂着常年卖不出去的过时衣服。
电影院关门好多年了,以前都是家长和老师带着学生光顾,后来便没有人去了,据说有段时间作为展销会的会场用过两次,再后来,展销会也不来这里开了。
曾经在各个街道藏匿的网吧,现在只剩下一两家了,那时候网吧的老板都是一个模样,叼着烟坐在前台,玩着自己的游戏,收两块钱,看也不看你一眼,给你一个账号,问你玩什么游戏,哪台有或者哪台没有。那个时候觉得老板都是屌爆了的老江湖,现在,老板都是退休的老头,你去一次,他都是热情地给你开机,爆满的网吧如今只有几台零星的机子坐着人了。
厂里的出租车变少了,后来全部换成了蓝色的面包车,再到后来,面包车也没了。
厂里是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可是今年,连放鞭炮的小孩都没有了。
过年和家里开理发店的好兄弟聊天,才知道他爸早就不理发了,店已经转手给他爸爸的小徒弟了。
今年的广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零星的几盏灯挂在哪里,看不出什么热闹,反倒显得悲凉。
去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上海的好友和我一起到重庆玩,我顺带带他到了厂里看看,他惊恐地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街道上半个小时才看见一辆车,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看见一个人,这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吗?
我说,是啊。那时候可热闹了,好像什么都有,整个世界都在这里。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有一天,去了远方,习惯了地铁和公交,习惯了人来人往的快节奏,习惯了手机上一点就能吃到各国食物,习惯了约朋友能够随便找家咖啡厅,习惯了Gucci、LV、D&G在随处可见的商场里,好像过去十几年里,在你记忆里,血液里,认知过的那个世界,反而像是梦境一样虚假。
去年,在银行办好贷款手续,签完字,我妈说,哎,这么多年,也终于要搬走了。
在这个厂里,工作,生活,聊天,所有的朋友,仿佛出门就能见到,大半个人生都在这里度过了。可是,大家最终还是要搬走了。
再过两年,这里的住宅都要拆了,完完全全变成工厂了。
再过两年,这里的学校也没了,街道上更是不会再看见什么鲜活的景象了。
回到厂里工作的同学,也开始想着离开工厂,去谋计新的生活了。
我知道在中国,这样的小地方还有很多,据统计,中国每隔10年,就会有一座小镇消失,那些消失在我们记忆中的小镇,慢慢的,只能成为我们记忆中的家。
小时候,觉得热闹是年味,长大后,发觉咀嚼回忆才能嚼出点年味。
到头来,所谓的年味,不过是人们对旧时回忆的一种执念罢了。
“你还会回到家乡去吗?”
这是每个在大城市里打拼的人都会常听到的一句话。
“每回去一次,都觉得它陌生一次,拆的拆,搬的搬,再过几年,那个地方,恐怕都不再是家了。”
这是今年,我从另一个朋友口中听到的回答。
p.s:这是对厂区二十多年的一次纪念,希望以后,所有在这里长大的人,都能和自己的孩子讲起厂区,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