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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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都塞《战俘日记》选丨有太多的事情我不忍见其消逝

保马  · 公众号  ·  · 2025-01-16 08:00

正文


编者按

《战俘日记》收录了阿尔都塞1939年至1945年被俘期间写的一系列便签、笔记、日记、书信和试笔短文,全方位展现了这位日后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身份闻名于世的哲学战士在纳粹战俘营的日常生活、精神状态和思想变化。该遗稿作为“中文版阿尔都塞著作集”第六种,日前已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详情见“每日一书”栏目) 。“保马”今日摘选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感谢译者曹天羽、吴子枫两位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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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日记选


文|路易·阿尔都塞

译|曹天羽 吴子枫



日记


1941年1月22日


一整天过后的冥想。纷杂的声音环绕着我,这是从所有德国的农场、从所有闪烁着一圈圈眼睛与烟斗的地窖里升起的突然的低语,是整个法国话的合奏,这些话永远遵循着相同的顺序,有主语、动词和补语,它们对外国话漠不关心,因为后者的习惯与它们并非总是相同。暗影降临,我想到,在这即将从波罗的海的沙滩延伸到黑森林的白雪的沉默中,每晚都会有上百万具身体躺在草木堆上,构成法兰西的全部沉默,就好像一夜之间全国的男人都由于心血来潮,或由于又一个约书亚的奇迹出走了,睡在这只有几十度的东方。昨晚,在床间响起了手风琴声,奇特的温柔让所有人都猛然坐起。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些和声,那些被淡忘的心碎时刻,那些音调,又重新出现,让大家发现彼此既童贞又年轻。我绝不会想到,在背井离乡六个月以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会有突然迸发出来的如此强烈的情感。


一群人挤在木棚里,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令人难以忍受的冷酷。只要注视其中一个人,我就会感到在他全部的存在、痛苦与懊悔、过去与将来的生活面前,在这样一个存在的奇迹面前,自己是多么脆弱。暗影进一步攀向这些身体,使他们的脸在灯光下倾斜。木板如此狭窄,人们却不能一去不复返地离开这里,走向风与寒冷。


《战俘日记(1940-1945)》

曹天羽、吴子枫 译

北京出版社 2025



1941年4月20日


乌尔西瓦在写东西,西蒙在打桥牌。灰蒙蒙的周日,云很低,鸟也不叫。寂静的德国只有旗帜在风中招展。元首的五十二岁生日。


体力劳动出人意料地简单。我这才明白了乌尔 [1] 的话:写 论述文 比给火车卸货要难得多。只要找到节奏,一天就过得很快。我想起接待我的老人对我说:别像个疯子一样!因为我干活儿太快。动作要利落,沉下叉子,站稳了准备,然后做出动作。我花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自己对这种拖延的反感,因为我觉得时间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当看到要装上卡车的货在路边堆积成山时,我心里想:“这永远也完不成!”但其实只是需要时间而已。现在问题解决了。我明白了:双脚沉稳地站在地上,肌肉缓慢、熟练地用力,这样的身体习惯是能给人带来安全的。劳动者沉着自如。没有难题等着解决。唯一的感觉就是一切都将一如既往地过去,不可能出现什么问题。他对接下来的一天的想法是:“开工吧”。


简单,但又让人 筋疲 力尽。一天结束后,疲倦,吃饭,睡觉。这样的艰苦劳动之后,难以想象希腊城邦居民的精神自由。必然的奴隶状态。


青年阿尔都塞



1941年5月5日


《我的奋斗》第35页:“1909年至1910年这段时间,我的处境发生了一些改变,因为在这一时期,我不再为了每天的面包而去劳动当苦力……我不再像从前一样,晚上结束劳动回到家时已经累得半死,没法在看书时不打瞌睡。” [2] 这段文字写的就是现在的我。


一个经常重复出现的难题。谁受了更大的苦:是在这里等待的人?还是在法国等待的人?我感到有点羞愧,因为在这里,我要吃得比许多在法国的人更好,还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思念,而那些在法国的人受了比我更大的苦,却无人挂念。在这里,我收到许多人节衣缩食送来的储备,然而我可以回报的却很少,甚至无以回报。错误的处境。我害怕回去的时候,人们会带着某种快意,或是某种内心的骄傲施我以怜悯。在这里生存艰难,当然很艰难,我挨着饿,累得要死,无尽的等待,在风吹雨打之下瑟瑟发抖,站在零下二十五度的雪中眼巴巴等着夜晚降临和夜晚的温暖。但我明白了,那些似乎无法克服的,最终都能克服;甚至苦涩的事物其实也很简单,担心它们要比经历它们更令人难受。那些在远方怜悯我的人,其实在怜悯他们想象中我所受的苦,而不是我真正受的苦。他们以为我要受的苦,其实已经被我抛在身后,已经被我经受过并且被我战胜了。


现在我会写点东西,我每天阅读近一个小时,尽管白天从未有过的漫长,我还是享受着这种相对的精神独立。轻松的劳作。我想到了九月、十月、十一月那几个可怕的月份,我和迪塞讷在第三区的小房间里,瘫倒在床上度过周日,手边是一整个星期才省下的两公斤面包,只为能在周日奢侈一回。我又看到迪塞讷一个接一个地吃着面包片,吃了一整天。饿迷了心窍,那种感觉既尖锐又紧张,夺走了全部的精神自由。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饥饿,焦虑地想着明天,被“德国人的余粮”诱惑着,我经受了这一切,它占据我的身心,以致我无法思考和阅读。这些夜晚的疲倦让周日的一天都披上了值得被仔细咀嚼的愉悦,并且把这种愉悦拉伸到足以接纳一整天的长度,让它有了吸收一切的能力,也就是躺在床上吃啊,吃啊。我当时说,我们陷入了“ ἐπι-θυμία [3] ”。


现在精神相对自由。我吃了很多,为的是不再想到吃,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想到吃了。“ ἐπι-θυμίαμα ”的自由:为了忘记吃而吃。但时间还是太少,没有闲暇感。时间紧迫,担心这段时间白白浪费,担心生命溜走无可挽回。


Journal de captivité

《战俘日记》法文版

Louis Althusser

Stock 1992-9-23



1941年10月10日,施莱斯维希


身体累坏了,一整天都在雨里搬煤——但我是怀着喜悦去做的。简单的劳动是一种恩典,我越来越被它感动,而且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持健康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即便被简化为它最朴实的表达,比如使用锹铲和铁叉的动作,简单的劳动依然包含独特的恩典。简单,完全不需要计算、准备、手法,这样一种单纯的动作,没有影子,没有悔恨,把自己整个奉献出来。这一切都离智力生活是多么遥远!比之于精神生活的复杂活动,简单的劳动更接近宗教生活的朴实。这样的相似性解释了为何修士都要劳动,以及为何基督教要提高劳动的意义。简单的劳动前进着,发展着,开始又结束。伸直胳膊,铁叉与煤炭亲密接触,让煤砖掉落在一束束肌肉上,一切都通向任务的完成。简单劳动的美学价值:形成一个完美的、完成的、封闭的整体,就像一首音乐诗,像一部悲剧。深沉的、规律的、庄严的进程,其雄浑有如最完美的音乐在进行。这就是异于精神生活的特性,后者规定了智性行动是永难完成、没有尽头的。简单劳动的安全性和必然性,掌控了人,丈量了人,等等……等等……劳动越复杂,美学价值就越低,智性价值就越高,计算越多,智慧出场越多,反思越多,距离越远,就越不神圣。隐修士应该去给花园犁地,给推车卸货,或去锯木材,但他不应该做木工或磨眼镜。简单劳动有着极高的美学价值,因为超智性的价值同舒伯特美妙又透明的单纯相似,是无知无识的孩子。


五天前与K [4] 的交谈。“我不能成功地唱出雷纳尔多·哈恩的Lied [5] ,因为它没有内容,是赤裸的,没有属性。艺术的属性……歌手拖长的音调,三连音,意大利式的慵懒小调,艺术的次要方面,艺术家在乐团的生活,纵情演奏打击乐的黑人,有趣的属性,但属性,是富饶的馈赠。纯粹的艺术是节俭的,没有动作,没有浮于表面的东西。听一听拉赫玛尼诺夫或克莱斯勒,没有噪音,没有动作,极端节俭,众神;旋律突然出现,变得激烈和极端。公众的反应:他们喜欢那种使自己陶醉的艺术的属性;但是纯粹的艺术,除非来自特别伟大的艺术家,才能为他们欣赏,使他们有感觉,让他们猜疑:张大了嘴,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像在接受启示。”


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讲过(?),对着一块小石头静思冥想,能比周游世界学到更多。这几天天气很好。我仰面而躺,注视着天空——没有云——天空中有一些树,高大浓密,树叶重重叠叠,弯成一个弧,木头饱经风霜,满是槽沟,还有浑圆的小瘤,鼓鼓的,往下弯:就像用浓墨重彩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幅画。简单事物的价值。这几天我就在树林里劳动。没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树干的弧形无比优雅,成长着,拔地而出,弯曲而柔韧,肌肉紧绷着,有点变形,纤细的树枝逐渐变细,说不准直径会变小到什么地步。还有树叶!没什么比枝繁叶茂的树更能让人想起饱经风霜的木头。可是,看啊,看啊。


要为森林写一首诗。在一片隐约又明亮的田野上,一颗颗浓密庄严的老树,弯弯曲曲,后面呢,背景在阳光里,数不清的雨水,浓密的、平行的影线,一些幼小的杉树。


有必要写一点东西,不是因为它有什么价值(不是文学),而是为了在几年以后知道我曾经的状态。真诚的回顾,在这里变得很容易,因为社会生活很少,只有极其基本的社会关系(与在工作队不同)。


1937年,文科预备班的学生们,从左至右:谢瓦利耶(马赛),阿尔都塞,查纳尔和克里斯滕(里昂)。



1942年1月1日


等待的一天,真是可怜、不幸,软弱和悲哀的深渊,疯了。1942,这一年不知不觉就来了,但我不在乎年份, 正如我不在乎雨和风 。圣诞带来了雪,新年又把它带走了。光秃秃的大地上,冰雪融化。有人伤心,有人开心。可怜的魔鬼与它自己无休止的对话,被轻声的歌唱不 停打 断,没有调子,歌词也是从遗忘中拯救出来的。有些想法被词语串起来,四五个关键词不断地反复:谁在害怕,我在害怕,在害怕什么,在害怕水在火上燃烧,为什么水会在火上燃烧,等等。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无尽的悲哀。


关于从普罗旺斯寄来的照片。


这位蹲在阴暗的树叶丛里的母亲,跪在尘埃里,喔母亲,你承载着乳汁的重量,一对乳房垂向地面,是不可言说的孩童的重量,我在你的双唇上品到午日的滋味,在你的足下是棕色的土地,倾斜的树上静止的树叶,滑落在沙砾与树根间总少不了的丝状体上,还有突出的、被风侵蚀的峭壁,人的汗水。有个小东西在呻吟,像猫叫,像被人们杀死的、眼睛血红的兔子的惨叫,像狂风穿过厚厚的松树林突然刮向山岗最高处时的叫吼,还有延伸的大地,红色的蟋蟀在被红色干草遮住的犁沟里发出的声响。他呻吟着,你从未觉得如此孤单;一种声音开启了秩序,世上多出的一种声音,你手上托着所有的事业,但你什么也做不了,这让你难受。又一声喊叫,在你双脚站立的这片狭窄空间里,它独自逃离;你永远也追不上它。



1942年4月30日


四天前去听了普罗沃[6]的讲座,关于经济自由主义的死亡,被埋葬的速度会比被杀死的速度更快。关于这一点,真正的螺线的困难:真正的原因和诊断。从根本上讲,经济自由主义和唯心主义一样:只要我们还在这个循环中,那么结论的必然性就是不可避免的;只有系统外的理由可以让我们走出去,对唯心主义来说是道德理由,对自由主义来说是社会理由。


准确找出矛盾上演的舞台是一项棘手的事业:因为有许多舞台,而且在那些矛盾中,我们并不知道选择哪种矛盾,可以不再任由它自行解决。古 [6] 对P [7] 的陈述的反驳,没有动摇我的观点,运用在特定的一点上。参见1932年观察到的现象,在危机解决之后;新的悖论是 生产与失业同时增长了 。然而,自从工业集中化以来,劳动力也随之集中化了,不能否认其社会和政治影响, 我们不能忽视社会问题 。正常的经济危机作为一剂泻药只会影响少数个体而其余的国民可以蒙着眼睛继续狂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在国内方面。


在国外,更加政治性的 出口 方面:新国家、殖民地;问题几乎讲烂了。自由主义的黄金年代,当时那些老牌国家自己都是开放的。参见1800年和封锁。一个没有充分工业化的欧洲,是法国的市场。封闭的欧洲、亚洲、南美、殖民地;但是后来轮到殖民地封闭了,通过其生产而不是通过各种权利和防守更好地保护了自己;亚洲正在彻底关闭,南美暂时关闭了。在自由主义框架下,出口难题必然会走上一条死路。


驻防生活:1940年,路易·阿尔都塞与菲利普·贝沙尔在伊苏瓦尔打台球



1942年4月12日


雨水打在屋顶上,就像从前我在安静的谷仓里感受过的一样,相隔两年之后,我认出了它,但却是因为它的不在场而被照亮。雨的美学价值,把房屋从世界其他部分孤立出来,有点像舞台,尤其在黑夜,反向的平行的雨的轨迹,一丝不差地停止在光的边缘。蜷曲的图画,在影线构成的椭圆形下,静止不动,充满信心。


正当我谈论雨,阴性的雨,雨却不下了。悖论,被拆解的机械结构,被戳穿的谜语。要玩游戏,得有两个人才成。


对下雨时长的反思让我想起了沙米索 [8] 的一首诗,八月中旬的古老麦地上(在德国)突如其来的大雨,危害着即将收割的庄稼,也给人们带来威胁;大家聚集起来祈求苍天,各种办法齐上阵,助长了人们解决和驱离乌云的希望。他们的话语还是无力,只有最年长者的评论让顽固的雨水退却了,这位长者可能因为年纪大,所以更了解雨的脾气,他说:“它要下雨?它要下就让它下吧!”


“等它再下十五天


如果雨还没停


嗐!它想下又能下就让它下去吧!” [9]


“偶然唯物主义”,《诸众》( Multitudes )21卷第2期。阿尔都塞写于1982年《相遇唯物主义的潜流》一文也是从“下雨”开始的。



1942年8月16日


这几天以来想了许多,尽管和以前是一样的主题,但还是因为与贝尔 [10] 的谈话而变得更加敏锐。


我从C [11] 的房间向外看营地。八月沉闷的雨,赶跑了最后一批体育爱好者。林间唯一的活物是维斯瓦河区的农民。他们两两成行地走着,穿着完好无损的衣服,这既把他们的周日同其他日子区别开来,也把他们的品味同外表区别开来。我忍不住想,日常法语是最高级的辩证法语言,从几个世纪前开始,它就可以把外表同现实区别开来,这两者并没有同样的味道。我希望他可以在周日和平时一样穿得破破烂烂,去表现这种根本的精神独立,后者会让他看重自己甚于自己的着装。


最近几天足球踢得相当成功。我们——尤其是我——从未对身体有过足够的信心。但是当人们对身体有信心时,它是立竿见影、效果卓著的。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发现自己球踢得还不错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踢足球。对我来说这是选择正确道路的方式,它胜过其他所有反思、怀疑和迟疑的兜兜转转。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总是肌肉在为精神雪耻。


我在读佩吉,很愉快。遗憾的是人们讲他讲得太多,而不是让他自己来讲。太多的辩护、太多的发现、太多的忠告,让人迷失。不要忘了,所有文字著作都是纸上的几行字;“此后便是沉默”。要围绕佩吉重新写一份关于沉默的忠告。


与贝尔 [12] 探讨了关于超脱的问题。被俘经历对某些人,尤其是对大学生而言,是灾难性的。我相信,在生活中人们只对很少的事会真正认真对待。然而有些事即便对于那些最具怀疑精神的人来说,也是神圣的。比如说职业。他们放进括号唯一关心之处,他们唯一不会质疑的部分。我担心这个被俘的大学生在他与自己的学习之间拉开距离,就像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拉开了距离一样。鞋匠的优势是他在反思的同时,不会忘记自己的动作和对树林的喜爱。反思者的弱点,是他不得不对他的反思进行反思,或者说来自这种内在危险即关注自我。


痛苦地、断断续续地、几乎是焦虑地着手一篇关于历史和经济主题的报告。越过了第一个障碍;但这是怎样的惶恐和耻辱,如今在最熟悉的道路上也这么无能为力!


阿尔都塞的妈妈,吕西安娜·马尔泰·阿尔都塞,原姓贝尔热,1917年在阿尔及尔,当时17岁。



1943年1月,元旦


过了许多节,令人开心的莫过于大家聚在一起;友情的复活,在某个晚上让我想起了停战后在福煦街区和第十旅的那段特别的日子。挂着沉重帷幔的房间,百浪多息的花饰,猫,洋葱,让每个人都陷入沉思的味道,对所有人开的善意玩笑。唉,夫人,每个人都在旁征博引,大家都博览群书。“他太高大了,以致他有时会想用坐姿去放松一下”,还有牙医的故事,把顾客固定在躺椅上,用手伸进他的喉咙直至手肘:“我摸的地方会痛吗?——是,是的!——去看医生吧:这是阑尾炎。”实际上,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彼此偶遇的时候却感到难堪。难题永远是要知道,是该任由人们,任由人与人之间的脆弱规则自行其是,还是去挑衅、引导或反对。更是道德难题而非政治难题。最初的选择是道德层面的,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剩下的很简单,就像拿破仑战争,一切在于执行。


伦理的首要性。比以往更急迫的问题。实际上,道德上的孤独是可恶的英雄主义;只要取消了孤独,一切都会变得轻松。人类的共同命运,就是对话的存在,总之,从方法论而言,对话具有必然性,是基础性的交换。


D [13] 为报纸找的引文;这次自然而然地就让我在心中回想起了佩吉从前讲过的这句话:革命要么是道德的,要么不是。笑了。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就要绕好多弯子!天晴了。白雪覆盖着营地。景色更宜人。最好动手去做,而不是空口闲谈。从此以后《法国团体手册》 [14] 就没用了。实际上,人总是在缺少某物时,才需要谈论它。



1943年5月1日


与里尔克的深入接触;这一发现真叫人惊讶和喜悦。有些话在灵魂最隐秘的地带回响。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一发现来得正是时候,与其说它令我惊讶,不如说它回应了我。是时候在完全沉浸中倾听自我了,是时候再读一遍了。随后就有了这些不可胜数的无法单独梳理清楚的反思……


诗的深刻回响。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就像他自己说的,“诗不是情感,而是经验” [15] ——诗人在诗里把自己榨干,诗既充满了时间、树木、花朵和果实,被四面八方的风吹过,但也由同时属于过去和未来的灵魂的晦暗部分构成。里尔克诗歌的形而上学价值。它绝不是一场游戏,除了这唯一的保留,即尽管仍要承认写作有点像是手指与笔相配合的游戏,但它不是生存的游戏。


诗显然有东西要说,它充满了自己难以 承载 的、溢出它自身的意义,这种负担对于词语而言往往是过于沉重了。


使人心绪不宁的里尔克。


扬·穆利耶·布唐,《路易·阿尔都塞传》第一部《神话的形成》(平装本上册),记录了阿尔都塞的战俘岁月。



1943年12月5日


读到几句要记住的话:


“然而必需的只是孤独,巨大的内心孤独。进入自我,持续几个小时,不见任何人,这一点必须能够做到。让自己孤独,就像我们还是孩子时曾经的那样孤独,彼时大人们来来往往……而我们完全不理解他们的行为。” [16] (里尔克)


“在艺术中,正如在死亡中一样,我们是孤身一人。” (画家阿尔弗雷德·拉图尔)。


“要画成这样,得死好几回” ,梵高论伦勃朗的《犹太新娘》。


从圣托马斯那里记下来的另一句话,大意是说: “祈祷者若知道他在祈祷,那么他的祈祷就不完美”


对噪音的反思。寂静 [17] 与噪音有关,就像在场与不在场有关。还是在脑海里,就像在拉罗什的第一个午后,在花园的阳光下或厨房的阴影中,只记得这种内心的苍蝇似的嗡嗡声在迎接我。坐在藤椅上,注视着正对面的墙,多年了还是同样的铁丝网,同样一堵墙,只有天知道它在那里多久了,但同样的寂静让所有事物膨胀:叶的汁水,脸颊上的血,我双耳中的寂静,对放弃的准备。


这就是噪音。寂静,尽管它更简单。寂静,世界尽头的精神,安息了一切。这个完美之物安息在万物之上。在宁静中,每一个移动的东西就像它应该移动那样,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就像高卢人吼叫着冲上卡比托利欧山,鹅掌踏在山岗上的十字路口,但是平原的重量压在简单的土地上,还有大海和群山,既然它们存在——它们一定要在那里,因为有人把它们放在那里。直到世界的尽头,直到另一个终点,内在精神在它自身中的大安息。而尽头的一切,在远景中变小,成为极小的东西:有在某片海上沉睡着的几座小岛,还有岛上特别小的几个人。


一声噪音。这是在某一个点上听到的骚动,它启动了所有噪音。像鸡栏里一只母鸡张开了嘴,那么一整晚都会吵个不停!即便是远处一声噪音,也是万物长久陷入的沉默。



1944年1月1日


万物皆有时,有时开口说话,有时保持缄默(我们可以通过人们真诚和熟练地认辨其时的方式来区分他们)。从未像几天前那样有那么强烈的感受,想着自己可以用几个理论点来写一些东西,只需要稍加处理即可。从今往后,事情太显而易见了,再也不需要求助于表达了。


雨、风、泥,本地对即将到来的一年的三重迎接。令人惊讶的交替,以及让所有的期待都落空的奇怪的冬天(尽管相反的是,只要时机成熟,那些要素终究会逮着人们的)。在幽闭的木棚里,脸部的、身形的、背影的众所周知的面貌,公认的、意料中的、重新发现的表达。在舞台上,就像在房间里一样,每个人都在,因为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别人,靠得比在长椅或同一屋檐下更近,乏味的音乐把所有的耳朵都串到一起,像在整间屋子里彼此交会的织线布。人们不仅是空间的、舞台的、长椅的、广场的、高处的、低处的囚徒,也是所有这些词语、所有这些音符、所有这些颜色和线条的囚徒。渺小的人啊,争论着、引诱着、分辨着,就好像清晨结冰的布料中的苍蝇!


在世界第一片海上涌现的第一批小岛,在海水织成的光滑布料上,这些小小的涌现物,是深邃的大地用空气的语言所做的符号,人啊!



1944年3月23日


长久以来,有太多的事情我不忍见其消逝,便把它们都写了下来。我决定这样做只是出于谨慎,是为了记住这段注定要消逝的艰难岁月。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等到将来有人向我问起的时候,我不至于哑口无言。但是F.G. [18] 的这种痛苦,这种被封闭的可怕的痛苦,在这双被折磨的眼睛和这张开裂的嘴巴后面,这张每一块肉都在抽动的脸,这因为皱纹和脉搏而紧绷的皮肤,怎么忘得了啊!还有这声音,来自那么远、那么深的地方,在它跑遍了全身之后,变得不可辨识!在这一团麻的脑袋后面,悲剧是一张孤单的脸,无法从自己身上摆脱出来,哪怕脸部轮廓和语言都已经撕裂,其他人不痛不痒、心安理得地从远远的地方经过,比作为背景的树和正在降临的灰色的夜更遥远。



1945年1月16日


一些面孔从黑夜中升起。夜幕张开,影子突然变浓,成了一张脸,有火焰在上面与影子搏斗;在这场激烈的决斗过程中,眼睛、额头、鼻子、嘴唇无声无息地出现;然后逐渐消失,黑夜重归平静。另一张脸在左边闪现;又另一张脸在右边闪现。在它内部燃烧着回忆。这种出生和这种死亡,这些寂静无声的涌现,这个张开的黑夜,没有声音、没有被重新封闭的声音……


1943年路易·阿尔都塞(右)在战俘营

与罗贝尔·达埃尔(左)合影



书信


1942年8月2日


我的母亲啊,今晚这封信是写给你的。今天是今年的第十五个晴天,夜幕缓缓降临,哨声中断,这些哨声是这座没有街道的城市的点火者;此刻每个人都回到卧室的私人生活中,我也多少退回了内心;我相信自己一直喜爱孤独;你还记得1938年的时候我在拉罗什吗,独自和外婆、几本书以及花园里无数的草莓在一起?我还是喜欢拉罗什,甚至可能更喜欢了,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可以回避他人,但却很开心可以回避一些我们知道属于人为的生活需要。当我孤身一人,当宁静和疲惫的夜晚用咒语在所有人之间建立起无法逾越的距离时,我会想起你们。我的母亲啊,你在那张“我二十岁时留给你的照片”前给我写信,我每天祝福你,喉咙里带着悔恨,因为这种坚持,因为这种对最重要的东西的准确辨识,因为你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是那么爱我,那时你在我身边,目光里的关怀就好像眼前人要远行。而如今我是远行了,在我的过去与我之间隔了许多平原、海洋和高山,我把这一切都看得更明白,对那些细节我也看得更清楚;我现在没有书,但却能更好地阅读手边写下的文字,阅读一切构成边缘和沉默的东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会认不出我身上的许多变化,我掉了的头发,一切我遗忘的、似乎构成文化或记忆的东西,以及一些幻想;但在我身边的你,会认出让我今晚给你写信的这种温柔,这是不需要解释的。


路易 [19]


1942年9月2日在卡萨布兰卡收到的信。



1942年8月23日[手写的信]


特别可敬的妹妹,忙于俗务的妹妹,你在摩洛哥的岸边等到了这封从德国北部寄来的日程表,它是以滴管的精确性或会计的灵魂写成的。六点半起床,周日可以等到八点。七点至七点半在营地的广场上“点名”(大集合):确认人员。七点半至八点,你的哥哥起床,吃饭,整理床铺;八点到十二点,在医务室工作(我忘了说:晨间早餐永远是红十字会的饼干,蘸着厨房送来的名字各异的汤剂,加上包裹里寄来的糖和巧克力)。我是“护士长”,管理六间房的十六到二十四名病人,六名护士;早上除了一些卧床的病人,医生还要检查从营地或工作队来问诊的人,一般有五十多个。问诊过程中,我要帮助医生(八点半到十点或十一点,看情况 )给非常多的人量血压(很多心脏病),测身高体重,等等;医务室最有特点的景象就是早上的这间问诊室:它同时是接待室、门诊室、档案室、包扎室、药房、注射厅、通讯站、咨询处、到达室和出发室;这一切都局限在十二平米内!!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充当德国和法国护士、医生以及其他人员的翻译。我陪医生去查房。十二点,原则上(事实上从未在十二点半以前,经常是一点至一点半)我回到木棚吃饭;营地的汤加上土豆;多亏红十字会寄来的东西和大家的包裹,我们把一切都调制成法国风味。两点到六点的安排和早上一样;我首先要在医务室和营地给人打针(每天30、40、50针,看情况),有时这份工作我会让我教过的其他人代劳。六点,还是原则上!常常是六点以后,更常见的是要在工作时间以外被打扰,晚上也一样。六点至六点半,第二次点名;吃完有待烹饪或调味的餐饭(营地的奶汤加面包加一些油脂或果酱)(至八点)后,八点到九点半运动或阅读,然后上床!


下一次继续!


路易 [20]


1942年9月28日在卡萨布兰卡收到的信。


阿尔都塞和妹妹,1935年7月21日



1944年4月23日[ 用打字机写的信 ]


你们收到我的最后一张卡片了吗,4月初写的?从那以后就没有你们的音信,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咒骂这些在我最需要知道你们消息的时候丢失的信。马尼身体怎么样了?那个小女孩现在应该会说话了吧?我真想有一天能当着你们的面把她抱在怀里,高高兴兴的,哪怕因为返乡而陷入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而我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翻着从前的相片和信件,跟你们讲讲我自己,唉,我因为这个自己而疲惫不堪……我还没有从两年前就开始如此折磨我的厌倦中恢复过来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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