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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尾书记”廖俊波的生前往事

政事儿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6-07 19:24

正文

陈善军从来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命令:动员县里各个单位、村委会,让人们不要参加廖俊波的遗体告别仪式。


这位政和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心里颇为煎熬:“我参加工作20年,只听说过组织人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从没听说过阻止人参加的。”陈善军说,“没办法,上级组织要求只能去几个代表。”


控制现场悼念人数的决定是南平市委做出的。“5个小时在网上悼念他的人就破了10万,不控制不行,弄不好要出事。”南平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朱文婷解释。


尽管一再控制,3月24日到南平市殡仪馆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数仍然达到了近千人。“门外都是一大片人,队伍排得很远,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来送一个人。”南平市殡仪馆馆长吴棋全说,悼念廖俊波的挽联就有一千多幅。


“他走得太可惜了,用我们土话讲是‘好碗打坏了’。”政和县熊山街道解放村村支书黄学友感叹,他原本想看看廖俊波还能创造哪些奇迹,“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廖俊波,福建省南平市常务副市长,3月18日晚在出差的路上遇到车祸离世,年仅49岁。


2月17日,廖俊波(左一)在武夷新区查看新区规划。南平市政府供图


“省尾”书记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大学里,有同学问廖质琪。


“我爸爸是包工头。”廖质琪记得自己的回答。


这是廖俊波对自己工作的总结,他对女儿说,自己就是一个“包工头”。


从政22年,他干了18年“包工头”。1995年,27岁的他被选拔到邵武市委办公室工作,此前他是一名乡镇中学物理老师。


从1998年当镇长开始,他当过县级市的副市长、工业园管委会主任、县委书记,直到离世前成为南平市常务副市长、武夷新区管委会主任。


从当镇长开始,他就一直在和工地打交道。不同的是,他的工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有人粗略估计,廖俊波从无到有建成了4座工业园,造了半座新城,还修了没法统计数量的路和桥。


在原邵武市委书记林小华看来,廖俊波就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工头”,干完一个工地换下一个工地,总能把活完成得又快又好。


但在2011年6月,廖俊波被任命为政和县委书记的时候,看好的人并不多。


尽管廖俊波是南平市出名的“能人”,此前多次创造奇迹,但仍有许多干部对他心有疑虑,“是他把政和改变,还是政和把他改变?”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根据福建省统计局资料,2011年政和县GDP24亿元,人均GDP1.4万元,在福建省58个县级行政区中,两项都是倒数第一。


政和县人大常委会主任郑满生说,因为落后的经济,政和被人戏称为“省尾”。


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干部说,当时政和干部的士气十分低下。当时老百姓编了这么一句谚语:“当官当到政和,洗澡洗到黄河。”形容来政和当干部是件倒霉的事。


1999年10月,原政和县委书记丁仰宁落马,3年时间里,这个喊着“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的县委书记大肆卖官,共有大小官员246人涉案,其中副县级以上14人,当时的媒体评论说,“规模之大,在中国卖官者中,无人出其右。”


“因为丁仰宁腐败的事,上级组织在使用我们政和干部时有顾虑。而且我们政和这么多年都是最穷的县,在上面不管开什么会都是最后发言。廖俊波来的时候,许多干部其实已经习惯当最后一名了,没有什么干劲。”政和县政协副主席魏常金说。


刚到政和,廖俊波没有急着布置工作,他闷头在县里调研了两个月,到一个个乡镇、社区、企业了解情况。2011年8月,他将全县200个副科级以上单位的负责人召集到一起,搞了一个“头脑风暴”,商量发展政策。


经过三天的讨论,会议决定重点突破工业、城市、旅游、回归等四大经济。“他开这个会,就是为了让干部们亲身参与到政和的发展规划上去,把步子踏齐,统一思想。”魏常金说,廖俊波当时给干部们定了两条“红线”:“不准不干事,不准不团结。”


规划有了,规矩定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廖俊波,想看他如何破局。


“老哥,来,我们来一起做咧”


廖俊波的秘诀是,调动所有干部的积极性。


他将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套班子捆绑运作,全部推到一线:县里成立城市经济发展、工业平台建设、茶产业发展等11个工作项目组,四套班子的领导分别负责若干个项目组的运作。


县里出台奖惩措施,每年评选一次“创业功臣”,被评上的干部,奖励现金2万元,“官升一级”;同时县里出台规定,对不合适的领导干部,进行调整。


当时,许绍卫是政和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当时因为县城建设牵涉的利益多、工作比较复杂,廖俊波希望许绍卫能出山“坐镇”,兼任县城熊山街道的党委书记。“我跟他说我老了,精力不行了,头发都白了。”许绍卫回忆。


第二天,廖俊波再次登门,而这次,他带了一盒染发剂,“头发白了,我送你一瓶染发剂。”许绍卫说,对廖俊波这样的“招数”,他哭笑不得,只能答应。


2011年底,廖俊波筹建政和经济开发区。得知时任熊山街道办主任魏常金曾经在工业部门工作了大半辈子,是政和最懂工业的干部之一,于是找到了魏常金。


“我那时已经50多岁了,准备‘退二线’。”回想起6年前的谈话,魏常金说,自己拒绝了廖俊波。“我不缺钱,我对仕途也没想法了,毕竟年纪到这儿了。想着就这样按部就班‘退二线’,搞工业园太辛苦了。”


廖俊波没有放弃,过几天后又找了魏常金谈话。


当被廖俊波第三次找的时候,魏常金无奈“屈服”了。“他这个人有个特点,管理干部从来不会强迫你,都是从真情来感动。”魏常金还记得廖俊波“忽悠”自己时说的话,“老哥,来,我们来一起做咧。做事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啊,看见那个厂一栋栋建起来,看见一个个企业投产、做大,很好玩的,来一起做咧。”


“一个县委书记能这样找你谈话,不说卖命,起码得对得起他吧?”魏常金说。


“以情感人”,许多与廖俊波共事过的人对他都有这个评价。


2007年,廖俊波受命在荒山野岭间组建工业园——荣华山产业组团。


原来在荣华山产业组团管委会办公室工作的孙杰记得,有一次办公室需要准备一份复杂的材料,几个年轻人打算熬夜做完。


廖俊波知道他们要熬夜,就一直陪着他们。“领导,你又没有事情,坐在旁边看着很影响我们战斗力。”凌晨时,孙杰向廖俊波半开玩笑。


“我看你们这么辛苦,我就这样回去心里过意不去。”廖俊波回答。


廖俊波最后陪到凌晨3点半孙杰几人下班才回去。“碰到这样的领导,他比你还辛苦,你怎么好意思偷懒?”


在许多人的印象里,廖俊波是一个柔软的人。他脸上总带着笑,很少发脾气。但事实上,他调整干部毫不手软。到政和的第一年,他就调整了8个主要单位的负责人。


他说,要让干事的上来,不干事的走开。


一名政和干部说,廖俊波调整干部都是从能力和成绩说话,县里的干部“整体是服气的”。“一个县城巴掌大,什么消息都瞒不住。他调整了那么多干部,只要有一点不公正、不干净,告状的信怕是能把上级领导的办公室塞满。”


廖俊波到任第二年,政和县在福建全省县域经济发展指数提升35位,上升幅度全省最大;2013年、2014年蝉联全省发展十佳;财政收入由2011年的1.6亿元上升到2014年的4.9亿元,GDP、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工业总产值翻番。


“我也想好看一点嘛”


政和县的许多干部还记得廖俊波上任时的情景。


因为是夏天,廖俊波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旅行箱。但大家注意到,廖俊波还带了一个长长的折叠熨衣板。


廖俊波的生活离不开熨衣板。家人回忆,廖俊波十分重视体面,每一件衬衣都要熨烫过才穿。


在政和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徐庭盛的印象里,廖俊波总是穿着藏青色的休闲裤和浅色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他给我们说过,衣服穿得干净整洁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


相处久了,政和的干部们发现,除了上述这个“高大上”的理由,廖俊波本身就很爱“臭美”。


比如他头顶中央头发非常稀疏。一些活动中,如果碰到新记者,他都会嘱咐对方拍摄时不要拍成俯视视角,“掉头发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但是我也想好看一点嘛。”


他还在周围人中间评选“四大帅哥”,他自己当仁不让地成为“四帅”之一。面对脱落的头发,他还曾经询问一些见多识广的企业家,“有没有什么好的偏方可以介绍。”


原荣华山产业组团管委会副主任刘晖明记得,有一次自己开玩笑说廖俊波长得老。几天后看见廖俊波弄了一块玉石,闲下来就往脸上抹。“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玉石能美白。”


讲究形象的廖俊波,有时候对待形象也很随意。


浦城县小密包酒董事长黄向东记得,七八年前自己想在荣华山组团投资,找到廖俊波选地。两人看地时,因为之前下雨,有些地十分泥泞,廖俊波穿着皮鞋直接就走了上去。“我是农民出身,又当过兵,所以无所谓。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处级干部,也直接踩上去了,鞋子裤子都是泥。”


2015年,廖俊波被中组部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赴北京接受习近平总书记接见。


他去世后,组织部门把他在市政府和武夷新区的办公室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与总书记合影照片的原件。


家里也没有。


后来问到政和县委办公室,才知道廖俊波离开政和时,将照片留在了政和档案馆。


“这是政和的成绩,就留在政和吧。”廖俊波说。在他眼里,成绩属于过去。


廖俊波一家三口的早年合影。    


群众递的烟越差,越是要立刻点上


“你找我,我帮你,这是我们朋友之间的情谊;你送我礼,我再帮你,我们之间就成了交易,就不是朋友了。”南平市政府办公室干部吴慧强记得廖俊波在拒绝一位老板的礼物时说的话。


但有时候,廖俊波也并不完全拒绝老板的宴请和礼物,他对人情世故有着精妙的把握。孙杰还记得在荣华山组团工作时,廖俊波唯一一次冲自己发火的情况:在浙江招商时,一位老板为廖俊波安排了住宿和晚宴,并称要“尽地主之谊”。


但孙杰觉得出来招商还让客商破费不太合适,于是主动去把一千多元钱的账结了。廖俊波知道后,脸马上就黑了,直接批评孙杰不懂事。“他对我说,这笔钱并不多,在客商的地盘对方说了要请客,我们再去结账就显得太公事公办不近人情,不是交朋友的做法。”


当过廖俊波司机的林军说,廖俊波并非从不收礼,他“收礼”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一盒烟、几袋土特产,廖俊波一般不会拒绝,但成条送的烟和另类“土特产”,廖俊波从来不收。


2015年的一个夜晚,林军和县委办副主任陈善军被廖俊波叫到办公室。“你们去帮我把这个退了。”廖俊波拿出一个礼盒。


林军看礼盒的包装,是本地产的竹炭袜。将礼盒打开,里面全是一沓沓的人民币。


竹炭袜的生产厂商是政和县的重点企业。早前因为企业发展,他们需要一栋写字楼用于办公。在将困难告诉廖俊波后,廖俊波亲自协调了一栋写字楼给他们。


但是随着房地产市场的升温,企业老板希望能将写字楼改建成商品房出售。


一天下午,老板来到廖俊波的办公室,提出改变房屋用途的请求。


这个要求被廖俊波当场拒绝。见廖俊波态度坚决,老板不再坚持。但他临走时留下了这个竹炭袜礼盒,“这是我们厂的产品,书记您试用一下,有机会帮我们推荐推荐。”


廖俊波留下了盒子。等廖俊波结束工作准备回家时,他顺手打开了礼盒——20万元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即叫来了林军和陈善军,要求他们将礼盒退回。


廖俊波爱抽烟,多的时候一天能抽两包。


熟悉他的人说,廖俊波喜欢在思考问题时点上烟,问题越复杂抽得就越多,甚至有时候能够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


当上南平市副市长后,他的烟瘾大了很多。


政和县熊山街道解放村村支书黄学友对廖俊波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对方从来不拒绝自己递过去的烟。解放村是城中村,旧城改造过程中,棘手的事情不少。“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直接去找他,我找过三四次。”


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变得熟络。有时碰到,黄学友也会将自己几元钱一盒的烟递给廖俊波抽,廖俊波从不嫌烟差,总是立刻点上。


这是廖俊波十几年前在邵武市拿口镇当镇长时就形成的习惯。现任拿口镇宣传委员的张明春说,廖俊波曾经对他说,群众递过来的烟越是差,就越是要立刻点上,“不然群众会以为你嫌他的烟不好。”


2014年4月18日,廖俊波与村民座谈,给老人递上茶水。徐庭盛 摄 


我是市里的领导,车改上必须带头


廖俊波的父亲退休前是浦城县管厝乡财管所的工人。孙杰说,自己从荣华山调回管厝乡政府后,廖父常常找自己打听廖俊波的情况,每当孙杰说起廖俊波的事,廖父就聚精会神地听,间或还会哈哈大笑。


武夷新区管委会副调研员张颖曾经与廖俊波一起到北京出差,直到廖俊波去世,张颖才知道廖俊波的妹妹在北京一所高校任教,他的父母近年就在北京生活。“去北京五趟,他一次都没去看父母。总是很着急地往回赶。”


2016年3月9日,廖俊波在福州市买了一套使用面积36.7平方米的商品房。为了买这套价值99万的房子,廖俊波贷款了50万。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笔开支了。妻子林莉说,2013年,女儿廖质琪考到湖北大学学习环境工程。去年,因为觉得女儿快毕业了,夫妻俩考虑女儿有可能回福州发展,就买了这套房。


林莉觉得,丈夫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五年前的“七夕”,林莉和女儿悄悄赶到政和,想给他惊喜。“晚上走的时候,他给我们母女俩一人带上一盒巧克力,我的那个盒子上写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的心都醉了。”


2004年,廖俊波升任邵武市副市长,林军被安排当他的司机,一干就是13年。


“他说我给他开车开久了,舍不得我走,要我给他开到退休。”林军回忆。


但廖俊波食言了。


去年12月初,南平市进行了公车改革,市直机关调研和接待用车最多只能保留35%,除了党政一把手,其他干部不再配备专车与专职司机,这意味着大量的司机要被转岗、辞退。


改革前风声就已经传到了司机们中间,林军成了被羡慕的对象,“你是常务副市长的司机,跟了那么多年,谁走都不会让你走吧?”


与司机们的议论正好相反,就在车改方案公布的前几天,廖俊波找到林军,“他对我说,他是市里的领导,车改上必须带头。”


尽管满心不情愿,但林军仍然服从了廖俊波的意见,到南平市延平区林业局当工人。


林军的离开引来了一些议论。有人说廖俊波这个人薄情,有人说一定是林军“犯了错误”,也有人说林军得罪了廖俊波。


就在车祸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林军专门跑到廖俊波的办公室,表达自己的委屈。廖俊波安慰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说车改后只有党政一把手才能配专职司机,如果他以后能走到这样的岗位,一定把我调回来。”


“再也没机会了。”林军说。


车祸那一天


“再眯几分钟。”3月18日中午,廖俊波坐在床头,弓着身子说。这是林莉认识他30年来,廖俊波第一次“赖床”。


林莉知道,丈夫的工作最近到了关键阶段。前一天晚上,他和同事们开会研究工作到了凌晨2点。再前一天,他也是凌晨才回家。


最近一周,他每晚只睡两三个小时。


廖俊波眯了一会儿,还是强撑着下了床。下午的会议要开始了。


南平市建设集团董事长伊雄参加了下午的会议,会议结束时,南平市正在下雨,“开完会都5点多了。雨非常大,他晚8点在武夷新区还有一个会,有人劝他不要去了,他第二天上午在市里也有会,来回得200多公里,奔波太辛苦,但他坚持要去。”伊雄回忆。


17点59分,廖俊波离开市政府,回到家。


随便扒了几口饭,他就要离开。“今天周六,雨这么大,这个会是你召集的,就不能推一推,明天再开吗?”林莉少有地向丈夫提出要求。


“会议已经安排好了,不能改呀!”廖俊波拎起了衣服和公文包,走出家门。


六点半左右,廖俊波走到楼下上了车,天一直下着雨。


车上当时共有4个人,廖俊波坐在右后方。如往常一样,车辆启动不久,他睡着了。


“经常和廖俊波一同出差的人都知道,他只要一上车,不到5分钟,肯定在座位上睡着。对他而言,在旅途中睡觉是最好的休息方式。”福建《闽北日报》记者邱冬勇对廖俊波的这个习惯记忆深刻。


19时35分,轿车在行驶到长深高速小桥服务区时发生侧滑,猛地撞到护栏上。


廖俊波被甩出车外。他头朝着南平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声息。


这一次,总是带来奇迹的廖俊波,没能创造奇迹。


“政事儿”(微信ID:gcxxjgzh)撰稿/新京报记者 韩雪枫 实习生 闫姣 王双兴 福建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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