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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为何说日本茶道无聊之极?
作者:曾园
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用英语写的《茶之书》影响很大,其中有些论断深获我心,如“人们唯有在心智上克服自身的不完全,才能对真正的美有所认识。”“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但这位美学家对中国茶发表的看法却露怯了,“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他还说:“中国人喝茶,已失去唐宋的幽思情怀,变得苍老又实际,成了‘现代人’(He has become modern)。”
中国人喝茶的确重在“味道”,但并非与“人生理念”没有关连。“长久以来的苦难”也是真的,但“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并没有消失。他的这些见解并非全错,但感觉就像某国乒乓爱好者和华人邻居打了一场无裁判比赛之后,长叹中国人对乒乓球没领悟能力。
钱锺书先生曾对潘兆平谈过他对日本茶道的看法:东洋人弄这种虚假排场,实质是小气。譬如那个茶道,总共是一小撮茶叶末子,弄来弄去,折腾半天,无聊之极。
分开看,钱先生说的每句话都不是很准确,但整段话却超脱而高明。
如今想了解日本茶道ABC很简单,里千家流讲师滕军教授的《日本茶道文化概论》一书将日本茶道的源流与仪轨讲得清楚明白,我不必再添枝加叶。
更近距离感受茶道,也许可以从川端康成的《千羽鹤》去看,在那里茶道融于生活,茶道、赏花与切腹,曾经都是日本人交流的特别方式。
菊治的父亲生前是茶道家。去世后两个女弟子(也是情妇),栗本千花子与太田夫人一直保持竞争关系。
桃花绽放时节,菊治参加了千花子、太田夫人和点茶人雪子的茶会。开始的时候,表面上一切都是正常的。女弟子雪子点茶“手法朴素,没有瑕疵。从上身到膝盖,姿势正确,气度高雅。”
千花子针对茶具中的一只碗讲道:“这是只黑色织部茶碗,在碗面的白釉上,绘有黑色嫩蕨菜花样。”在讲究时令的日本,“蕨菜嫩芽,最有山村野趣。早春时节,使这碗最合适。”但时令前面已有交待:“桃花已经绽开了”,早春已过,千花子巧妙地说:“虽然有些过时,菊治少爷用倒正合其人。”碗与人的恰当配合挽救了使用碗的时令不对。
说起来,这只织部茶碗是太田夫人送给菊治父亲,然后转到了千花子的手中。千花子的这番说法,仅仅提到了菊治父亲用过,故意忽视了太田夫人。隐隐有进攻的意味。
菊治不想被人当作武器,对她的这种断章取义的说法自然不满,他说:“哪里,在家父手上也只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茶碗本身的历史来说,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几百年间,有许多茶道家当作珍品代代相传,家父又算得了什么?”这无疑是用一种更长远的说法对抗着千花子的措辞。在茶会里,攻防均可,无礼则被禁止。
我们似乎已经接触到了真正的茶道:就一只茶碗各人都有合情合理的一段渊博而巧妙的言辞。然而,这一段幽玄而风雅的交谈,其实还是围绕着菊治父亲的两个情人间的争斗而进行的。两个情人都在场,而千花子只谈菊治父亲和菊治都用这一只织部茶碗,无视这只茶碗来自于太田家。菊治通过自己的言语消解这只茶碗的种种因缘。
从左到右:南美川洋子、川端康成、若尾文子、梓英子 (千羽鹤首映,1969)。
太田夫人的茶道不够纯熟,她说的话异常突兀:“让我也用这只碗也喝一杯吧。”她只能用这种唐突的举动打破千花子所捏造的一段历史。既然太田夫人的唇也碰到了这只碗,那么千花子所塑造的这段历史就被打破了。如果知情人了解到最初这只碗来自太田家,那么千花子的说法就被打得更碎。
冈仓天心曾说过一句攻击西餐的话:“为什么要特地展示传家餐具,让我们无法不去想象,是哪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令祖令宗,也曾经在此以其用餐?”他似乎不太懂日本茶道,因为在真实茶道里,众人不仅会想象、谈论令祖令宗,还会积极邀请他们现身,评判今天的是非。
茶道也并非外行想象的那样,能提升人的境界,人们在聚会中从未停止相爱相杀。茶道世俗极了,只是约束人的规矩,将人际交往中的粗粝部分变得有些许润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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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园,作家,书评人。有作品发表于《花城》、《读书》等杂志。现在广州媒体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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