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美丽在香港的漫长“ 假日”
文｜胡妍妍
项美丽
项美丽为中国读者所津津乐道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上海。1935 年到1939 年的上海生活，成就了项美丽的中国传奇。而实际上，她在上海、重庆、香港三地都生活过。
只不过如作家王璞在《项美丽在上海》一书尾声部分写到的那样，“项美丽离开了上海就不再是项美丽”， 那个叫艾米丽·哈恩（Emily Hahn）的女子又复活了。
1939 年6 月，项美丽在邵洵美的陪同下去香港会见宋霭龄，就已经预示了这段上海故事的终结。这次会面是为了给她计划中的《宋氏三姐妹》撬开第一道口子。会见之前，她怕得牙齿打战。不是宋霭龄让她感到害怕——
“我要停止玩乐，开始工作了。我的其他作品、我的写作和任教以及其他所有事情都是虚幻的，这才是第一份我要全力投入的工作。我要一头扎进中国、扎进战争、扎进真正的生活了。这种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害怕。”
（项美丽《中国与我》）
项美丽在抗战期间以《宋氏三姐妹》
虽然此前，她已经在《纽约客》发表过文章，也出版了小说，但《宋氏三姐妹》的分量把她带入更有难度、更受瞩目的写作之中。
香港不再是邵洵美的主场，这次旅行暴露出两人之间的许多矛盾。邵洵美先她回上海，两人本已渐生罅隙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为了深入了解宋美龄，11月项美丽再次离开上海，绕道香港飞赴重庆，一待就是三个月。
后来为了见证三姐妹的会合，又跟着她们去了香港，之后再回到重庆，待了六个月，直至写完《宋氏三姐妹》。
“除了这部书稿，我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东西了。”完稿之后，她从重庆飞到香港，再也没回过上海。上海或者说中国一开始最让她纠结的东西——邵洵美和鸦片——现在都被她抛下了。正是在筹备和写作《宋氏三姐妹》期间，她成功戒掉了鸦片。
宋氏三姐妹手牵手穿过重庆轰炸后的废墟
我们设想一下1940 年夏天从重庆来到香港的项美丽：抛下了上海情感与鸦片的双重牵绊，远离了重庆频繁的空袭与蓬头垢面的生活，《宋氏三姐妹》的书稿已经寄送出版社，10 月回美国的船票也已经订好，住在拥有独立卫浴和用之不竭的热水的格罗斯特酒店，新做了头发新买了裙子（《中国与我》）……可是，如果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回美国，那就不是敢想敢做、甩给质疑的人一句“没人说别去”的艾米丽·哈恩了。
她将船票改签了。其原因，既是因为在与美国家人的通信中认识到，当时的美国似乎并不允诺更多的自由和更好的机会，也是因为世界范围内战争危机四伏，香港不是其中最差劲的地方，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查尔斯·鲍克瑟，一位驻扎在香港的已婚英国军官。
虽然在上海时两人就曾见过，但香港的自由状态让他们彼此吸引，坠入爱河。总之，就如同项美丽的自传名“不着急回家”（No Hurry to Get Home）所说的那样，她在香港留了下来。
1941 年秋，她和彼时还没有离婚的查尔斯生下女儿卡罗拉。六个星期后的12 月7 日，珍珠港事件爆发，几乎同时，日军进攻香港。查尔斯给她打电话，第一时间告诉她开战的消息。
“哪里？”项美丽问。
“到处。”
回过头来看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的世界局势，查尔斯给出的这个匆忙回答堪称准确。
李辉翻译的项美丽《中国故事绘本》由《读库》出版 (1)
李辉翻译的项美丽《中国故事绘本》由《读库》出版 (2)
虽然经历了激烈的香港保卫战，但坚持不到三个星期，香港就宣布投降，由此开始了三年零八个月的日本统治。
和生活在香港的普通人一样，项美丽切身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没完没了的轰炸和炮击，公寓被征用，查尔斯成了日军俘虏，卡罗拉的口粮告急，她自己也差点和其他敌侨一起被关进赤柱集中营，幸而有邵洵美当年游戏之作的一纸婚书，她才得以以中国人妻子的身份生活在集中营外，直至1943 年秋，作为美日交换难民的一员被遣返回国。
这本《香港假日》（1946 年）就是以她从重庆来香港直到乘船回美国之间的经历为素材。如果说出版于1944 年带有半自传色彩的《中国与我》中，有超过一半的香港篇幅是以“我”为主、按时间顺序讲述的经线，那么两年后出版的《香港假日》则是一条了解她香港生活的纬线。更确切地说，这里的二十三个故事各自独立，像是从个人经历出发的一条叙事线，将战时的香港切出不同的剖面：遭房客投诉的长臂猿、给女儿准备的第一个生日、日军接管前的产科病房、抢劫与被抢，等等。
《香港假日》封面
胡妍妍翻译的《香港假日》由“读库”出版
如项美丽所说，香港本来就是弹丸之地，战争让它加速萎缩。这一萎缩的过程将人物形象凸显得更加明显：唯恐不够“军人化”的麦克比恩中尉、檀香山来的华裔美发师、顽固的沙尔文医生、忠实的家厨阿金、住进“我”房子里的欧亚混血、为日军服务的女间谍……《香港假日》延续了《潘先生》（1942 年）寥寥几笔勾勒人物的素描特色，举重若轻地写活了战时状态下的人，而且因为香港特殊的地缘政治，这里的人深深地嵌于背后的世界版图。
项美丽在《纽约客》发表的系列短篇《潘先生》 (1)
项美丽在《纽约客》发表的系列短篇《潘先生》 (2)
项美丽在《纽约客》发表的系列短篇《潘先生》 (3)
上海王京芳翻译的《潘先生》已由读库出版
只有项美丽会把它命名为“香港假日”。这里的“假日”并非反讽，多少英国人按照政府安排从九龙撤离到港岛的时候，怀抱的是去度个周末的心态，未曾料到会是一个如此漫长的“假日”。
“假日”是项美丽观察和书写战时香港的一个独特视角。没有想象中生离死别、奔赴战场的悲壮，相反，酒吧还开着，服装店里的模特还套着新装，查尔斯就在一英里远的地方，但与此同时，熟悉的朋友从这座城市渐渐消失，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沉默而凝重，邻居花园里的破水管汩汩冒着水，再也无人过问。就像突然在眼前架上一块脏兮兮的玻璃，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如同假日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例外。
战争改变了香港，也遭遇着奇怪、顽固而又意味深长的“抵抗”。当日本兵循着灯光闯进“我”的病房，脚步声凌乱，刺刀闪着冷光，一股无名之火从“我”心中腾地燃起，好像全世界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千万别吵醒“我”刚刚放下的孩子，“我”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这不是戏剧性，而是一个母亲抵抗战争的真实方式。
《香港假日》中每个完整、小巧、意味深长的故事，都让你讶异它们是如此符合文学的尺寸。项美丽是裁剪故事的好手，其裁剪方式无疑和最初刊载这些文章的《纽约客》杂志的风格追求高度契合——跳动的生活脉搏，风趣幽默的叙事，以及非虚构与文学性的结合。
更重要的是，裁剪得不动声色，几乎是在老老实实地叙事同时，幽人物一默，将战争一军，换来读者几乎要动容的理解。
来自二战东方战场的这独一份的鲜活记录，受到读者的广泛关注。1943 年圣诞前夕，项美丽被遣送回国，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芝加哥太阳报》还登出了她与卡罗拉的还乡照。
1945 年11 月22 日，查尔斯从香港的集中营被释放，一家三口在纽约机场相见的照片也上了新闻，算是此番“假日”最好的结局。
一九四五年项美丽和女儿卡罗拉
项美丽与猴
感谢李辉老师介绍这本《香港假日》给我，我理解他敦促我阅读和翻译项美丽背后的期待：永远对世界保持好奇，永远保持做事的热情，才华和勤奋其实是一体两面。也感谢读库的杨芳州老师，感谢她作为编辑的专业支持和对我这个翻译新手的无限包容。
最后要感谢我的女儿沐宁，这本书几乎有一半的翻译工作是我在休产假的过程中完成的，谢谢她成全这段非比寻常的“假日”。
2012年5月20日，胡妍妍在襄阳。李辉摄 (1)
2012年5月20日，胡妍妍在襄阳。李辉摄 (2)
胡妍妍今年与孩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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