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导读:
有多少人,拥有着完整的肢体却活得没有自我,而有一位失去一条腿的花季姑娘,虽然佩戴着假肢却活得无比酷。
之所以这么酷,是她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去认同自己,所以我们在她坦荡的自信中看到熊熊燃烧的生命之光。
文 | Mercy 授权发布
作为一个残障女士,我非常理解题主内心的困惑和担忧以及…对自我的怀疑与认同问题。
我打算以一个正在用假肢穿短裙的残障人士来回答这个问题以及我身边人的反应。
从一直用有外包装假装“正常人”到我把外包装撕掉成为一个露着假腿到处蹦跶的大姑娘,这个过程不仅仅关乎美,更是一个自我接受与认同的过程。
本回答略长,我会慢慢写——千言万语不如一张图。。我先上几张图。
(十月,短裙)
(十一月,健身房)
(十二月,广州。)
1、身边朋友:卧槽,很酷诶。
2、陌生人:
有一次在北京遇到一个很摇滚的大爷,迎面走来就说:“姑娘,我觉得你特儿有自信特美,我很欣赏你。” 我:“嘿嘿嘿。”
遇到各种老奶奶老阿姨总是:“哎哟姑娘你这腿…伤着啦?真可惜。” 我:“嘿嘿嘿。”
遇到小朋友——“妈妈你快看这阿姨腿是假的!!!” 我:“是啊是啊,所以你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一定要牵着妈妈的手噢,不能像我!”(内心:他妈的小破孩,我是阿姨??!!我明明是大姐姐!!!)
前几天在我们研究院,帮老师交材料,结果一个师兄一直在我的假肢和脸上来回打量……我逮着他和我对视的时候,粲然一笑,说:“怎么?”就走了。
最最最最常见的,大家看我一眼,面无表情,走过……
3、我妈:
“干啥呢遮起来啊不然多吓人!”
我:“不!这就是我!”
我妈:“好吧。”
很长时间以后……
我妈:“你这看久了还挺好看的。”
4、公共场合最大便利:作为残障人士的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坦然的,行使一切我应当享有的权利,如残障人士卫生间,残障人士专座等等。
在我十七十八岁的时候,对「残障人士」这个身份是非常不认同的,从当年回答“残障人士的生活是一种什么体验”的文章里就能看得出来,戾气很重。
十八岁的我愤愤不平,为什么你就只看到我的残障?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是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残障人士」,或者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啥问题。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骂人打架蹦迪一个没少,直到有一天我打算去换一个假肢。
在我种种调查之后,我觉得假肢行业真黑啊,真不公平啊;对比了一下国内外残障人士权利保障,又觉得,怎么在我国,残障人士要遭遇那么多的不公?我们该得的呢?然后我就去找我人权法老师(一位对我而言非常重要,非常尊敬的教授),滔滔不绝的讲诉我发现的不公平和怒气。
最后我问:“为什么中国对于残障权利保护如此不到位?”
教授:“因为残障群体的不被知道,所以如何保障到位?你应该站起来去发声,让你们被听见。”
我:“啊?我……我可以吗?”那时候的我,不自信,我可以吗?原来我是残障人士?原来我的权利在收到侵害?原来……
“如果你不可以,谁可以?如果你不站出来,谁会站出来?”教授十分坚定的说。
那瞬间我头皮发麻——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我相信自己听见了来自上帝的calling。
啊,原来我是一个残障人士啊。虽然我比较幸运,生活自理,行走无碍,可我依旧会遇到很多麻烦和困难,何况其他重度残障的人士?
我,一个女性,残障人士,就读知名政法大学法学院,我比许许多多也许从没上过学,生活在边缘农村的,饱受生活歧视与压榨的残障女性,残障人士拥有那么多优越的条件。
可我,居然没有想过,作为一个法律人我可以为残障权利保障做些什么?
那个下午,在教授办公室里,我深切的明白了,我是一个残障人士,我该认同我自己,我该就自己所学,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
也是从那个下午起,我开始了一段自我认同的道路。这条路,我很久之前就在走,但都关乎认同自我与灵魂,但从未思考过作为「残障人士」的我,该怎么去认同。
来张照片儿,九月,在好朋友家。
原本想找找自己没撕下假肢外包装之前的照片,结果发现一张没有。原来真是一张没有,没有撕下外包装之前,我几乎都不照全身照的。
这是14年在清华,少有的能看到腿的照片,大家找一找是哪条腿。
然后更多的就是自拍。。
16九月,南疆喀什。一群新疆阿姨看着我自拍,对我友善的笑,然后就留下这张照片。其实很多穆斯林都很善良的,去新疆也是为了求证我自己内心的想法。更坚信了:有一种东西超越意识形态,那就是善。
今年2月,剪了个猎奇的发型,我妈拍的。
15年5月,好朋友拍的,我少有的拿拐杖的照片。
当我说到残障的时候,八成你会想到缺胳膊少腿的、聋哑的、轮椅上的——但事实上好像不是这样的,除感性的“有些的人残缺在心灵中,只是看不见”之外。
《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对残障的定义会更明确:残疾人包括肢体、精神、智力或感官有长期损伤的人,这些损伤与各种障碍相互作用,可能阻碍残疾人在与他人平等的基础上充分和切实地参与社会。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写过“让我感到自己残疾的不是自身,而是社会看我的眼光。”
《权利公约》采用了社会模式来定义残障,这与以往医疗角度不同(如《残疾人保障法》中对于残障的定义),残障不是自身心灵或身体的缺失,而是在平等参与社会上存在困难,这样的困难也许是物质设施(无障碍设施)上的,也许是遭受人他人的不公平待遇,也许是难以认同自己。
同为少数群体,残障人士却比同性恋群体在社会层面得到的关注要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同性恋,大众会觉得这贴近生活,而「残疾人」好像离自己很遥远。
但在《残疾人权利公约》的角度上来说,残障是演变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残障人士。
比如,在婴儿车里的婴儿,他参与社会的过程(上街)是需要无障碍设施的,比如,直升电梯;我们每一个都会老去,当身体机能下降,也会需要无障碍设施——毕竟,楼梯那么难爬,公交车台阶又那么高。
有一次在机场,假肢送去安检了我就和安检小姐姐闲聊问她每天来安检的残障人士多不多,她说,其实挺多的,就是不像你一样外放,都看不出来。
嗯,只是“看不出来而已。”
在我“看不出来”那些日子,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残障人士,当一些权利得不到实现时(比如属于我的特殊需要座位被一个玩手机的年轻人坐着、残疾人卫生间不对我开放)我不会力争,只能默默站着,默默去普通卫生间。
但当我撕掉假肢包装以后,我变得更理直气壮了,强撕到底,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在中国,无障碍设施不到位、残障儿童教育权保护不到位、许许多多中国签署《残疾人权利公约》时答应的条件都没有做到,而作为残障人士的我们,也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而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就是领悟到“我是个残障人士”,并且认同他。“所有争取平等权利的前提都是认同自己。”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长时间的自我觉醒与认同就像长跑一样,总是气喘吁吁,总是想要放弃,还看不到终点。但我相信当我们调整呼吸、心率,这就会变成一个美妙的、自得其乐的挑战。
看到其他回答说,知乎用户素质普遍偏高,所以对这种“露出假肢”的行为给予最大的包容,现实中很多人可能会不屑一顾甚至恶语相对。
怎么说呢,我老家就是那种保守封闭的地方,也会有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但是,I don't care——我不会要求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不care,可我认为当你选择撕掉假肢的外包装时你就必须认识到除了赞美和鼓励之外你也讲收到许多指点,这毫不意外,自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准备好了吗?你内心足够强大去接受赞美和指点了吗?你是要活成真正的自己,还是活成别人眼中的你?如果活在别人眼中是100分,你给自己打几分?除了给题主灌鸡汤,我觉得这也是应当好好思考的。
继续来点照片儿。17年五一,北京后海。
17年五一,第一次攀岩,装装样子,结果在上面 掉 了很久…以及我现在才发现,我特娘白的要反光了hhhhhh
16年拍的艺术照,最近整理电脑时看到一打没ps的,胆战心惊之余找了几张我很喜欢的拼在一起hhh。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天,我一姐儿们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小哥,他也是残障人士,比你优秀得多,他在MIT读本科。
我心想,比我优秀?哼。MIT又是什么鬼?
然后无知的我就去百度了………作为纯纯文科生的我能怎么办?
“I am Mercy.”
“Named Mercy never meant you have a lot of mercy, you may the worst nightmare in the world.”
于是乎王八绿豆对上了眼,我和高老师就在一块了。
这是去参加婚礼穿正装的高总。
这是又糙又帅的高老师。是的,高老师也是一位残障人士,是我心中最帅的、最棒的人。
认识他,和他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学会去爱一个人,并从他是我的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的不足,回顾前两年,我在成长,大半是因为高老师。
高老师失去右手之后曾去英国花高价钱做了一个仿生假肢,但效果不好,还容易掉,每次带上这个假肢还要带上手套,时时接收到别人小心翼翼大量的目光。
是的,小心翼翼打量的目光。加上在国内做假肢被黑幕,高老师一怒之下自己做了一个假肢,不再去掩饰,不再去遮挡,成为了“海盗船长”。
我二十岁生日
认识高老师的前一年我虽然觉得他假肢造型很帅,但我其实一直没有「撕掉包装」这种想法。
那是我从拉萨辗转成都又来到青岛,高老师从美国回到青岛的前一天,出于见到高老师我想打扮打扮(毕竟从新疆到西藏走一圈,没人样了),就去某购物广场买衣服。
看中一条裤子,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因为左腿粗右腿细的,售货员也一直在悄悄的打量我。对,悄悄的。我其实不在乎别人看我的,只是我讨厌悄悄打量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还怕伤害了我——我就想,如此不一样,如此掩藏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回到酒店就把假肢外包装给撕了,买下的裤子的右裤腿儿也给剪了,成为了现在的我。大家再也不小心翼翼的打量我了,要么不看,要么正大光明的看,我很喜欢这种坦诚的感觉。说真的,自从撕掉包装之后,我变得更快乐也更坦然。
对,「撕掉包装」,这就是我想说的。其实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是被无意识包装过的。比如,我把自己包装成“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我假装我和别人一样蹦蹦跳跳,其实许多时候脚会很疼,力不从心;
有些人内心其实很抑郁,不开心,却把自己包装成阳光快乐的人,表象之后会是更深的难受;
还有许多人是「被包装」的,比如高老师,当别人听到他是“MIT”的时候就说“啊,你很优秀/聪明。”
我可能没办法跳舞了,我走很远的路就会很累,我也想坐特殊需要座位走特殊需要通道,我为什么不接受那个脆弱的自己?我为什么要逞强去告诉别人“我也可以?”所以我撕掉了假肢的包装,我愿意接受那个脆弱的、缺少右腿的自己。而那些表面阳光内心痛苦的人,你们又是否真正的快乐过?是否真正的接受过自己?
如果不能,那就去努力成为你会接受的那个自己。
高老师最烦的就是别人夸他聪明,他说:“这几乎是否定了我吃咖啡因片熬夜看书学习编程干活”;他几乎不说自己是MIT的本科生,知乎简介也写的是“维修摩托车洗衣机旧彩电的”,我们存在的价值,为什么要通过包装来体现?
撕掉假肢包装的我,是看得见的、需要帮助的残障人士;撕掉“我很快乐”那层皮的你,是需要爱和关心;撕掉“MIT”的高老师,是一个专心研发、专心搞设计、专心编程还会说俏皮话的技术糙汉宅——这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啊。
即使撕掉包装,我也还是那个满嘴跑火车、爱抖机灵又臭美的Mercy;你也还是爸爸妈妈朋友心中最独一无二的、珍贵的的你;高老师也依旧是那个充满魅力的、我最爱的高老师。
就像刚认识他那会儿说的:「Nothing about MIT, everything about Tommy.」
16年11月,青岛,这是可爱的高妹子。
1.beloved
其实我一直觉得带假肢穿裤子不和谐,也从四岁出车祸之后再也不穿裙子,据我妈说,我小时候是那种冬天都要穿裙子的臭美精。可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我想,可能是因为第二天我就要见到高老师了,我相信露出假肢,他一定会赞同我并且支持我,所以我有勇气。
果然,第二天高老师下车跑过来抱我转了一圈说:“小狗腿还挺酷嘛。”我就觉得,充满了无限信心。
第一次露出的小狗腿和高老师的大钩子的会面。
第一次跟高老师一起走路,他就计算出,我步行距离最大限额是两公里。因为我的假肢是残联统一做的,质量不好脚板不好特别伤残肢。
高老师一怒之下就给我改了这鸡肋,从此之后我开始慢慢能走很远了,直到最近,我已经能穿着有跟的鞋逛北京城,高老师最后都说:“我都走累了,你怎么还有劲?”
高老师还给我做了一个假肢——他自己设计自己做的,除了切割几乎是纯手工。我超级喜欢,就是有些重了,很少用。讲真,这辈子收过的礼物多了,第一次收到纯手工制作的假肢——我简直开心坏了>w<
我手上抱着的那个!是不是特别特杯特别酷?哈哈哈哈哈哈
2.我身边的好朋友许多都是看到我把假肢露出来之后,不发表任何意见,还有人说说:“都快忘了你特娘少条腿了。”
所有朋友里,特别感谢我的老菊儿和老嫖,因为他们是我撕掉假肢包装之后见面的第一批朋友,他们不仅说这很酷,还给我的假肢画上了彩绘。
如果不是他们的鼓励和支持,我想我多半是没有勇气在后来的生活中露出假肢来行走的,真的感激感谢我亲爱的菊儿,苏苏和老嫖~
我家老菊儿。
我家苏苏家的老嫖,也是高老师坠好滴朋友=w=,第二天要回英国上学了,连夜给我画假肢,画到凌晨两点……
有人说,假肢上贴满贴画才好看。我当然知道啦,但我才不要呢!因为上面的彩绘都是我他俩画的呀,要等他们回国了继续给我画,换多少假肢都要给我画!=w=,所以我特别爱我这个假肢,带她去到哪儿我都觉得倍有面子hhhh。
3.我家里人,一向都支持我做任何我想做的,深思熟虑过的事情=w=,十分幸运,我很感谢。
我妈在一个采访里说:“我很高兴女儿长大了,她很有勇气。我至今都不敢敞开那条裤腿走在街上呢!”(出车祸时,妈妈为了救我,也失去了左腿。)
(麻麻和我)
我身边很多同学啊,朋友啊,都会告诉我,我觉得你很棒。我很开心的,还全部截图了悄悄咪咪放在我百度云里,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动力的时候就去看看。然后就觉得充满动力啦。嘿嘿嘿嘿。
20岁生日那天,谢谢大家=w=。
不论是不是残障人士,再强悍的人也需要关心和爱啊,如果你喜欢他,你爱他,你欣赏他,你想和他成为朋友,你得告诉他=w=
有人说:“仁慈你有好多好多爱啊。”这的确是…我觉得全世界都爱我hhhh——开个玩笑,比起得到爱的能力,我更重要的是感知爱的能力吧。
有些人,即使别人爱ta,ta不曾想要去感知,想要去留住,所以总是觉得轻飘飘的没有爱和关心。所以~生活并不缺少爱,只是缺少感知爱的心啦=w=
谢谢所有关心的我的,关注我的,爱我的人啊,仁慈也爱你们=w=
我希望残障人士能够接受自己,真正认同自己,但我并不认为一定要要像我一样撕开假肢包装这样才“证明”。
我无意去justify什么,只是这是我的选择和我生活的方式,我表达出来,让大家知道“噢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而已。
至于撕/不撕,还是结合每个人的实际来。但我还是很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接受自己、认同自己、快乐生活——毕竟幸福太难了,那就祝你们快乐吧。
有人问我我“Mercy你就完全自我认同了吗?”
我觉得吧,自我认同的过程就像你拿了一个你的样子的俄罗斯套娃,你到某个阶段一打开“噢,我是这样的。”
过一段时间再打开就变成“呀,我还可以这样。”
…… 直到我死的那天闭眼那一刻,我打开了最后一个套娃——“噢,原来我是这样的。”要么怎么叫「盖棺定论」呢?嘿嘿嘿。
我和高老师那是说不完的烂摊子,选择其中几件好事儿挑着说。在一起快两年分手若干次,骂了无数次…但还是彼此相爱啊。我肯定不能在这…你说对吧?
我写出来的我,我写出来的高老师,都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现实中的我俩,也比这个复杂得多,哪有绝对的自信?哪有绝对的阳光?哪有绝对的快乐?那只是一种生活的状态,和我想在这个问题下展示的一面啦~
我打算拍个纪录片,关于残障人士的,有这方面想法和才华的盆友们请私信我~感谢~
其实,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在努力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默默干活的高老师,我名牌大学数学系退学去米兰学钢琴的朋友,在ngo一线扯皮的老大哥等等——他们只是不说,而我也只是擅长presentation罢了。所以,我会尊重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
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有人说我想当网红(其实我想当网黄),有人说我其实特别特别在乎别人的看法和目光、虚伪还矫枉过正——你说的都对,你怎么想都好,而我也会就这么按照我喜欢的方式生活。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作者介绍:Mercy,谢仁慈,一只推了鸡血的红眼孔雀。本文来自知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