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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疫情的发生,每年的这个时候,作家李西闽都会选择去一趟四川。认识他三四年,有个共同的朋友说,李西闽的朋友圈一到了深夜就没法看,那里的文字就像他昨天深夜发的几个字:沉闷、疼痛、悲伤。
2008年5月12日,5·12汶川地震共造成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也是唐山大地震后伤亡最严重的一次。
12年就这样过去了,像李西闽这样的地震亲历者或许并不少:随着时间向前流逝得越快,新的历史事件,新的伤痛总是层出不穷地盖过了旧的,那些幸存者的面孔也渐渐被人淡忘,他们的故事只能留给他们自己去消化,毕竟一个人很难真正走进另外一个人的内心,所有人都只会让你了解到愿意让你了解的程度。
没有任何的迹象能让人看出这原本是座什么建筑了,震后的北川只是废墟,碎砖、碎石、扭曲的钢筋和夹杂着血迹、尸臭的不知道什么碎片。摄影:易小荷
废墟上的有些碎片,总让人不由自主心疼地拼凑出一些故事来。
摄影:
易小荷
一位父亲从外地赶来北川中学,找了三天,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冰冷的身体,他俯下身,和战士们一起装起来。
摄影:
易小荷
做媒体人十几年,总有人问我最难忘的采访经历是什么,我不会说难忘这个词,我想说的是“记得”。
一直到现在,我都会记得,采访过的那些人的面孔。
46岁的龚天秀身高只有1米55,体重94斤,由于风湿病、心脏病,她并不从事体育锻练,就连打乒乓球,也是远在中学时代的事情。
——那些在报刊、杂志上被冠以坚强的词,被标榜,或是顶礼膜拜的对象,仿佛不应该是这样。
更何况她还天生的胆小,从结婚之后开始,所有的同事、朋友都知道,如果她一个人在家,多半不敢睡觉,双胞胎的姐姐龚天琼则说:“小时候她过山路,都一定要拿着根棍刨开草丛,确定里面没蛇才走。”
……
当龚天秀从巨痛和恐惧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二天了,身旁的老公身体早已变硬变冷,她自己一个人。
隔着黑暗的瓦砾堆,楼上的邻居刘华清也悄无声息——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力劝龚天秀:“不要叫了,节省点体力吧,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等死吧!”
龚天秀的回应是:“要死你死吧!我绝不!!”
……压在横梁下的脚已经麻木了,她的嗓子因为头天的喊叫变得哑而无声,像一片干涸得挤不出一点水分的土地,她咬着牙,摸到了一块砖头,使劲砸右小腿,砸一次,晕过去一次,直到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然后她就把这只腿顶在老公的背上,血顺着流下来,她用嘴接着喝。
“喝了血,我才又有了力气喊。”
靠着喝完血的力气,龚天秀在里面,喊了整整一天,终于被农行行长江山听到了。
还是出不去。
龚天秀摸索着,上面震掉一块,她就摸着捡开一块——这是第三天了,陕西消防总队的人也在外面使力,把一些小的墙渣搬走后,露出了一个小洞,大家却仍然不敢太使力,因为随时都会有塌方的危险。
一个消防战士伸了只手进来,又找来了一个锯子,洞大小递不进来,战士在那边,龚天秀在这边,两人一起使力把压在脚上面的木头锯掉,龚天秀这时才发现,被压得麻木的脚,皮肉都像是长到了木头上。
龚天秀摸着黑,她摸好位置,用锯皮对准脚,暗黑的废墟之中,堆积的瓦砾之中,她听到自己的皮肉崩析瓦解的声音,一点的,一滴的……把皮肉锯断,筋还连着,于是又问外面的人要来剪刀。
“前前后后弄了半个小时,终于把右小腿弄掉了。爬过一段距离后,战士就把我拉了出来。”
当我最初通过线索去医院找到她的时候,完全没有办法把“喝血剪断自己脚”的传说和龚天秀联系起来,她躺在床上,就那么一小只,瘦小地如同一只小动物。
她目光灼灼,就好像几十个小时的遭遇使她的生命力凝聚了。
那些最初治疗时,插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使她显得如此脆弱,她睁开眼睛躺在那里说自己经历的时候,却又那么强大。
尹春龙站在面前,就是个农民工的样子,全身灰尘仆仆,衣服上有明显的血迹,浓厚的尸臭从他身上每个角落散发出来。
这个年仅20岁的资阳小伙在成都卖香菇,像其他成都人一样,不算富裕,
日子
却
十分安逸。
5月12日汶川地震之后,尹春龙却决定前往映秀镇去看一下,当时交通还未打通,完全靠步行涉险进去。“没想到这么惨,整个映秀镇都塌完了,当时我就决定,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要去救人!”
已经困在废墟下178小时22分的马元江被成功救出。“病人在里面呆了近179小时,一口水没喝,一口粮没吃,是一个罕见的生命奇迹。”
资阳小伙尹春龙就是马元江的救命恩人,后来我把写他的文章标题取名叫做“人民英雄”。
救马元江之前,
尹春龙
其实已经救出了另一名被困的妇女虞锦华,“钻进那条通道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恐怖,”虞锦华旁边有具腐尸,臭得眼睛都睁不开,为了把那具腐尸弄开,尸水还是腐蚀了指甲,他伸过手来,指甲上都出现了黑点。更何况当时还有余震,一旦将通道卡住,尹春龙不仅救不出马元江,还将牺牲自己的生命。
当时忘记什么原因,我所在的媒体并不需要尹春龙的故事,因此我把他记录进了我的博客里面。
尹春龙读书不多,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好的采访对象:他并不低调,只是文化受限表达不出那么多东西,当他讲述在废墟里救人的故事时,。会不由自主手舞足蹈,他有着一双和身材不相符的大手,那双手看上去结实、有力,而他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采访尹春龙 供图:易小荷
如果不是地震,和他救出来的生命,走在大街上,很快就会忘记这张脸,他实在太普通了,160公分的身高足以让他在人群中消失殆尽,他看上去也完全不是个在生活中精致的人。
我想起今天一位朋友的话:记住一个人是靠表情和气味。
而他身上,是那种腐肉一般的气味,也就是一个人用生命去换取另外一条生命的气味,它如此强烈,任凭任何人闻过之后,此生都不会遗忘。
2009年,刘莉已经41岁了,由于大女儿胡慧姗在地震中逝世,她才有了这个二胎女儿。
但她一直都对大女儿念念不忘。
除了在操场上体育课的二十几个孩子逃了出去,其余三个年级近八百名师生,全被埋在高高的瓦砾堆里。
她的女儿不过是这倾城之祸的一个例子,是这每天翻动着上升的数字当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我很怕自己闭上眼睛,女儿的影像就会慢慢变淡。”从呼天抢天到平复下来,她的情绪特别反复,在巨大的悲怆面前,泪水并不是惟一的表达形式。